【主舞台外的他/她/它】番外 那孩子和我的主人

(※施德·拉斐尔视角)

  夫人离开了。

  她不再是我的主人了。

  她只是曾经对我有恩的女性,拉尼娜·洛卡斯。

  我记得那个时候主人的反应,他就像冻结的火焰,强装镇定实际上怒火中烧。这对查尔斯家是一个巨大的耻辱,主人无法忍受。

  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只有婴儿在哭泣。

  主人说拿过来,我几乎是心惊胆战地看着仆人颤抖着递出孩子。不管怎么样,这毕竟是洛卡斯 大人的孩子。如果主人的仁慈不足以压过他内心感到的愤怒和屈辱,那么就只能由曾经倍受洛卡斯 大人照顾的我来藏匿这个孩子了。

  照顾好这个孩子之后,我就还清了所有恩情。

  奇怪的是,主人一抱过孩子,孩子就不哭了,露出了个可爱的笑容。

  主人沉默了很久,最后把孩子递给了我。

  ……

  温蒂小姐悄悄回来的第二次被仆人了,我及时按下了消息,问温蒂小姐她到底有没有能力照顾这个孩子,她沉默了。

  最后温蒂小姐离开了。

  当天晚上,主人把我叫入房间。我手心都是汗,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平时一样报告完一天的事务。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主人面无表情地这样说道。

  没有,我同样答道。

  主人用食指敲着桌子。

  我一直站着,不知道等了多久。

  最后,主人扣了我半年的薪水。

  ……

  我想主人应该是喜欢小孩子的,更何况那个孩子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可爱。抱着那个脆弱柔软的小生命的时候,主人到底想了什么呢?

  那孩子一被主人抱过就停止哭泣露出惹人疼爱的笑容,或许只是碰巧,但是,或许主人因此心软了吧……

  那孩子虽然有点黏人,不过很乖巧。

  可是,主人对那孩子却越来越冷淡。我当然知道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那孩子喜欢皱眉且看起来不可爱,更多是因为主人是棕发棕眸,洛卡斯大人是暗红色波浪卷发琥珀色眼睛,而那孩子有的是暗红色波浪卷发,和一双酒红色眼睛。

  ……查尔斯家族从来没有出现过酒红色的眼睛。洛卡斯家也没有。

  查尔斯公爵的婚礼是一件盛事,即使主人不喜铺张,当天还是邀请了很多贵族中的上层,他们都很清楚温蒂小姐的长相,更清楚主人的长相……那孩子的脸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证据。

  主人没少被知情的贵族明里暗里嘲讽过,一向行为正直自尊心高的主人每次回来都阴沉着一张脸。虽然无论是我还是主人都知道这种谈资不会持续很久,但是难受感不会因此减弱。

  而且,那孩子若是参与更多社交活动的话……更多人知道。主人一想到会有很多人背地里议论他,嘲笑查尔斯家族,一定气得快疯了。

  所幸那孩子比起外出更喜欢待在房间里看书、发呆,还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蹲在地上。

  那孩子注意到我和主人更接近,总是会来问我关于主人的事情,问主人什么时候回家,还有为什么书里的贵族千金都喜欢在生日的时候办宴会。我不忍心告诉那孩子真相,只能半真半假地回答她。

  ……

  「父亲大人讨厌我吗?」

  那孩子忽然这么问我,看起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应该说不是的主人只是比较忙,但是我知道真相就是主人的确不那么喜欢这个孩子。

  「不是的,他只是……不太喜欢你的身份而已。」

  「我不明白……」

  「那么,和别的千金对比一下吧?为什么她们能够被父亲疼爱而你不能呢?」

  「 『别的千金』?是什么样的呢?」

  「听话,不会给父亲添麻烦,懂事……」

  「那么只要我『听话,不会给父亲添麻烦,懂事』父亲大人就会喜欢我吗?」

  「……嗯,」我努力露出笑容,「是的,小姐。」

  只要那孩子继续这样下去,主人迟早会有一天改变对待她的态度吧。

  ……

  我没想到那孩子居然会变成这样。

  刚开始还能够听得进去我的劝告,后来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一旦两个人对上两个人总是忍不住爆发,尤其是那孩子一冲动总是要和主人驳嘴,偏偏又不太会表达,最后只是跺脚反复叫「臭老头」。

  主人每每气的浑身发抖,帮那孩子收拾残局的时候也是咬牙切齿。我真的很害怕那孩子哪天真的触及主人的底线。

  今天又是这样。

  我叹了口气,来到那孩子的房间。

  那孩子其实也很后悔,但是每次一见面总是忍不住吵起来。这也是,毕竟小孩子比较容易闹别扭。

  虽然那孩子感情用事也有错,但是主人也……

  唉。

  「管家先生……?」

  「克琳娜,去和主人道歉吧。」

  那孩子沉默了一会,问我主人的生日的具体时间,我这才知道原来那孩子已经有打算了。

  ……

  那孩子居然离家出走了。

  我能够理解主人为了达成承诺努力赶回来却被那孩子发脾气时的愤怒,主人迟到并不是他的错;也同样能够理解那孩子生气大骂骗子的原因,她努力准备了好一段时间。

  但是这次主人是真的很生气,甚至不肯听我解释那孩子为什么会那么做,扬言自己再也不管那孩子了,那孩子饿死在外面也和他无关。

  我只好求助于恰巧来访的肯特伯爵。肯特伯爵清楚那孩子的来历,理解主人也理解我。于是配合我状似无意地提起自己听到的轶闻。

  「可惜啊,他虽然很有才华,却没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实在是让人惋惜。」

  「怎么说?」

  「他的妻子……」肯特伯爵讲述完那艺术家的妻子兄弟等之后,自然地转入子嗣上,「……他的儿子最终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不过这算不得什么,最让人唏嘘的是他的女儿啊。她的女儿有些任性,有一次离家出走了。因为只是冲动之下做的决定,他的女儿什么也没有带,还穿着仿佛是彰显身份的华丽衣服……唉,结果被穷凶极恶之徒抓住了。」

  我看到主人的手顿了顿,于是我连忙在主人背后打手势,在心里默默地向死者道歉。肯特伯爵了然,更加添油加醋了几番,极力渲染。

  「……最后就是这样。说起来,他的女儿的年纪也和我姐姐的女儿差不多,命运弄人啊。」

  肯特伯爵的姐姐的女儿的年纪和那孩子的年纪也差不多。肯特伯爵和主人简单聊了几句后借口有事离开了,一关上门主人就用食指叩桌子,用两声短促急躁的响声示意我过去。

  「主人。」

  我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查尔斯家的人离家出走,简直不成体统。」主人的顿了顿,「……完全就是胡闹。带回来。」

  「是。」

  「……解决之后,我要一个解释。」

  「遵命。」

  之后离开的肯特伯爵刚好发现了那孩子,通知我们那孩子在他那里留宿一晚。我告诉主人那孩子原本在生日那天的打算,主人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摆手示意让我离开。

  ……

  有时候我会觉得巧合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那孩子的示好三次都失败了,我去安慰她的时候,她说自己果然是一个讨人厌的孩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惊讶极了,我以为她会说主人果然是个混蛋,再也不理那个臭老头了,之类的话。在那孩子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忽然明白了。

  很久之前,我告诉那孩子和别的千金对比一下,思考为什么她们能够被父亲疼爱而她不能,这其实只是安慰的说辞,但是她认真地去做了,效果却不理想。

  那孩子年纪太小了,又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她没有怀疑我的说法,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做到了听话懂事不给父亲添麻烦却没有用。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最后那孩子的思想就和她的行动一样破罐破摔——反正我就是被讨厌了。这刚开始或许只是一个念头,但是,慢慢地那孩子真的这么想了——事实上这的确接近事实真相。

  我竟然无意中诱导了一个孩子这样认定自己!

  我告诉那孩子并不是这样,还有她的未婚夫,那位优秀的殿下是喜欢她的,大家都看得出来那位殿下待她很不错,细心体贴,而且经常夸赞她可爱。

  「如果你真的是个讨人厌的孩子的话,殿下不会对你这么好吧?」

  那孩子听到之后眼睛就亮了起来,大概是想到了和未婚夫相处时的事情,露出了笑容。

  之后我又去告诉了主人那孩子的想法,还补充了一句我听到的她刚刚的嘟囔。

  「她说……她也想要母亲。」

  「……我知道。」

  主人应该也预料到小孩子都会这么想,但是毕竟这是那孩子第一次这明确地说出口。

  我听到的时候也在想,那孩子是怎么想的呢?在书中看到那些疼爱子女的母亲,她到底会是多么羡慕呢?或许这句话中,也有对主人的埋怨吧。

  其实主人也明白父母和孩子无关,但是道理上明白,情感那关不好过。那双酒红色的眼睛,简直是明晃晃的嘲讽,时时刻刻提醒着主人记住自己的耻辱。

  「……施德。」

  「是。」

  「准备一张克琳娜的画像。」

  我明白主人的打算了。

  很笨拙,但也很有主人的风格。

  主人讨厌酒红色,看到那双眼睛就无法冷静下来,所以他想要习惯。

  我想这次假如那孩子第四次做出尝试,或许真的能够成功——

  可是那孩子再也没有尝试过了。

  ……

  那孩子被人从学校那边送回来了。

  我简直难以相信,她怎么会变成那样。明明上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她还是充满活力的。怎么才过了一年半左右,整个人就憔悴得毫无生机了呢?

  那孩子从小就比较虚弱,我和知情的一小部分资历老的仆人都猜测那是受生母怀胎时心情和胃口的影响。尽管如此,那孩子也从没有这么严重过。她的烧一直退不下去,还总是在做噩梦,说着些糊涂话。

  等到醒过来之后,她不愿意见到任何人。就连照顾的女仆也只能在她睡着之后进去。我试图说服主人去看望那孩子,或许那孩子情况会好些。可是主人最后只是在门外徘徊片刻,没有进去。

  接着又传来了惊人的消息,那孩子做了很多错事。

  这次实在是闹得太大,最后王宫那边定下罪名,惩罚或许是看在查尔斯公爵的面子上,只是驱逐到远亲的领地而已。

  主人对那孩子彻底失望了。

  我不相信那孩子会做出那种事情,于是我悄悄去学院调查。可竟然都是真的,就连我都有些心灰意冷。

  不,我明明有责任。

  我明知道主人没办法好好地教育那孩子,也不存在母亲,我本该更加在意那孩子的教育……我明明已经见过那孩子自暴自弃的样子了,却没有保持警惕。

  做出了这样触及底线的事情,主人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和那孩子和解了。

  我还记得那孩子的笑容,转眼间那孩子就长大了。

  明明原本是那样一个可爱的孩子……

  想到那孩子犯下的罪,我叹了口气。

  ……

  我没想到会再次遇见温蒂小姐。

  温蒂小姐看起来受了许多苦,半张脸还缠着绷带,看起来非常恐怖。

  温蒂小姐说她在外面听说了查尔斯公爵千金要被执行死刑的消息,于是她连夜赶来。我告诉她那个决定已经被更改了,然后温蒂小姐请求我让我让她留在那孩子身边。

  怎么能让她进入主人的家?温蒂小姐,沉默片刻,跪了下去。

  我心神剧震,终于在温蒂小姐准备做亲吻鞋尖这样卑微的动作时忍不住扶起她。

  「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只能止不住地叹气。

  最后温蒂小姐被换到了那孩子身边。

  我听说了一个非常恐怖的传言——殿下喜欢上一个平民。那只是一个传言,我不相信,但温蒂小姐听到这个传言之后反应很大。

  恢复了之后,温蒂小姐说自己一定要陪那孩子前去远亲的领地。我告诉温蒂小姐那边也许会很辛苦,温蒂小姐只是让耳朵听了一遍。

  这样也好。

  这次我没有在主人面前为那孩子做任何辩解或者求情,因为的确不应该。

  但是,我终归还是放不下心。或许长辈都是这样吧,回想起来总觉得小姐还是以前那个拉着衣服的可爱的小孩子。

  就这样吧。

  我这么想着,叹了口气。

  ……

  那孩子死了。

  听到的时候,我难以置信。

  怎么会?怎么会?那孩子怎么会……?

  传讯人的话好像非常遥远,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字眼:「……街边……积雪……血……」

  那孩子死了。

  她死在街边,发现的时候头发被割得乱七八糟,穿着还算得上厚实但廉价的衣服,躺在肮脏的巷口,据说手中、嘴边、身上都沾了血。

  那孩子死前会想什么?

  我简直不敢想象。

  那孩子怎么会死呢?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

  明明,感觉还在不久之前看过她……再也见不到那孩子了吗?

  传讯人离开之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施德……」主人的声音非常疲惫,「我其实……真的很讨厌她,她真的太不让人省心了……」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沉默。

  「……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让她……」

  主人伸手遮住了眼睛。

  「主人……」

  「我没有派遣任何护卫……一个都没有。决定出发时间的人也是我。」

  「……这是意外,主人。」

  「我知道。」

  我离开了房间。

  虽然主人这么多年因为那孩子受尽了嘲讽,还因为各种麻烦愁白了头发,可是,死亡是不一样的。

  主人会回忆起那孩子小时候,还会回忆起那孩子静心准备却三次失败的和好行动。

  我知道主人需要一个人静静。

  我也是。

  ……

  那个传言,竟然是真的。

  殿下,不,西维尔居然真的爱上了另外一个人。

  我不敢让主人知道,可是西维尔宣布了结婚的消息。主人开始只是意外对象是平民,但无意中听说了当年的传言后,又回想起当时克琳娜犯下的错——其实主人还是相信那孩子只是有点任性,不是什么坏孩子,所以当时才会那样失望吧。

  我也是一样的。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那孩子遭受了背叛。

  那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最后的那个时候,是不是会认为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呢?在那孩子的眼中,我和主人,和西维尔,是不是全部都是一丘之貉?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最后主人直接找上了西维尔。

  「我同意让她受罚是因为她做错了事,理所应当——」主人抓住了西维尔的衣襟,手因为愤怒而颤抖,「而不是为了方便你出轨!!」

  西维尔笑了。

  「所以,你现在是在装一个好父亲吗?」

  主人的手松开了。

  我知道,主人其实从知道死讯那天开始起慢慢改变了态度,醉酒后他不止一次告诉我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监护人,所以也没有教出一个合格的被监护人。

  主人以前除了应酬几乎不喝酒。

  主人还说,自己在那孩子入学的时候终于能够做到比较平静看着那孩子的脸了。

  现在用不上了。

  西维尔轻松推开主人的手,这次主人没有挣扎。

  「既然能够一如既往地效忠于父亲,那么有什么理由不为我服务呢?」西维尔把衣襟理齐,「你不会不知我那亲爱的哥哥的来历吧,查尔斯阁下?」

  说完,西维尔呼叫侍卫送客。

  ……

  查尔斯家族是国王最忠诚的臣子。

  主人是查尔斯家的骄傲,是查尔斯家的直系子嗣,是从小就浸润在查尔斯家的荣誉下成长的人,是最重视查尔斯家族荣誉的人。

  主人不是一个人,他是查尔斯家族的代表。

  主人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那孩子早就淡出了众人的视野,几乎谁也不记得那孩子了。偶尔提起,还是有人在王后面前提起,说是忆苦思甜。但是西维尔并不喜欢,王后似乎也不太喜欢,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提起那个名字了。

  主人的背脊永远都是直挺挺的,和他的脸一样,像是一块木板。但每是当主人转过身时,我忽然觉得那歌背影比佝偻的老人还要来得脆弱。

  主人当年知道西维尔的事情后,也只是到墓前默默站了一夜,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也没有道歉——我知道主人认为那没有意义,只是自我安慰。我想告诉主人自我安慰也是有必要的,不是什么坏事。可是说出口之前我忽然明白了,主人不想让自己得到宽慰。

  所以他留下了那孩子的画像,还有那孩子的生活痕迹,让人每天去打扫那个没有人需要的房间,然后保持每星期一次的固定频率去那里坐上十五分钟。

  第二天他披着晨露回来,一如既往地工作着。

  后来有一天应酬的时候有个小小的男爵的女儿居然偷偷跟着父亲过来了,还因为调皮不小心将踩打翻了,酱汁沾了主人一身。

  那男爵脸都白了,偏偏那女孩应该是平时被宠上天了,态度虽然不算失礼但也不算恭敬。那男爵大声呵斥了自己的女儿,然后不着痕迹地挡在身后。

  男爵说自己监管不力,全都是自己的责任。

  整个会场都安静了,那女孩后知后觉地瑟瑟发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直接被男爵的眼神封住了嘴巴。

  主人换了一身衣服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男爵送了口气,接着把女儿拎出去。主人忽然做了个手势,我明白主人的意思跟了上去。

  那男爵的女儿也知道自己错了,扁着嘴泪眼汪汪地用那双小手有点困难地抓住男爵的手,让男爵打她。男爵还没碰到,只是动了动,那女孩就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哭得一抽一抽地,却没有动。

  那男爵哭笑不得,最后只是象征性地捏了捏脸颊。

  回去以后,主人问我那女孩的后果。

  我斟酌片刻,告诉主人那男爵很疼爱女儿。

  主人点点头,吃了一口肉排。

  我看着主人神色如常,松了口气。

  可回到家时,主人忽然间跪倒在地,把吃的东西全部都吐了出来。我吓坏了,主人只是摆摆手表示自己不要紧,然后很快起身。

  之后主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

  我将新鲜的百合放在墓前。

  我慢慢地开始忘记事情了,这之中也有关于那孩子的。幸好主人那里还留了一张画像。每次感觉记不清她的脸的时候,我就去看看那张画像。

  主人还记得很清楚,虽然我没有问过。

  但我知道他不希望忘记,所以他会一遍遍回忆来让自己不至于因为时间而记忆模糊。

  我也不想忘记。

  毕竟,会记住那孩子的人本来就不多了。

  风吹过我放在墓上的花环,洁白的花朵轻轻摇曳。

  那孩子有个地方和主人很像。明明很多时候只要撒个娇就能被人疼爱,不需要扁着嘴泪眼汪汪,只要带上一点委屈的语气就能够让主人投降,但那孩子不懂这些。主人也不懂,他从来不会对那孩子说这些年来他收拾烂摊子时耗费的心力,更不会告诉那孩子自己遭受地白眼。两个人都这么笨拙,不会为自己讨好处。

  但偏偏他们都能隐约察觉到对方没有说出口的埋怨,即使不说也知道对方不好受。

  可是为什么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呢。

  我原以为时间很长,只要等到那个说开的机会,两个人就可以解决了。再然后等到那孩子再大一些,懂事一些,就可以告诉那孩子更多,关于她的母亲,关于主人……然后让那孩子自行判断。

  可原来事情根本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意外是不会等人的。机会一旦丢失了,就再也抓不住了。

  我看着主人鬓角的白发,忍不住想,那两个人到底用那种不上不下的状态蹉跎了多少岁月呢。那么多原本可以用来创造美好回忆的时光,全部都浪费在冷战和两团怒火的尖锐对立上。

  就连用回忆筛选,都筛选不出什么美好来。

  「施德。」

  「是。」

  主人看了百合花一会。

  「有纸吗?」

  我这次真的不知道主人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有,主人。有手帕。」

  主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回到家后,我看到了桌子上摆着的东西,一下子明白了主人的意思。

  那是七八朵折得歪歪扭扭的纸花,主人能够在贵族狩猎比赛中轻松夺冠,也能够拿着笔写下公正方正的字体,但显然没办法折好一朵小花。

  ……

  不知不觉又过了很多年。

  主人愈发沉默,周围本来就不多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身边的人只剩下了肯特伯爵,还算上一个我。

  不,几天前肯特阁下已经变成侯爵了。现在应该叫肯特侯爵了吧。

  肯特侯爵的子女已经纷纷成家立业,除了最小地儿子的婚姻仍旧一如既往地没有眉目以外,也算是家庭圆满。肯特侯爵逢人就爱炫耀这一点,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有过幸福的家庭,尤其是最小的儿子。

  但在主人面前,肯特侯爵几乎不提家人。

  反倒是主人神色不变地问了肯特侯爵他最小的儿子的事情,主人以前很少会过问这些,在他眼里这是八卦的长舌妇爱做的事。

  肯特侯爵叹了口气,说自家儿子就是不愿意,没有遇到喜欢的人,也不知道他喜欢的到底是哪个型的。

  主人不会追根寻底,只是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

  「不要勉强他。」

  肯特伯爵离开,离开前他回头问了主人一句。

  「你还好吗?」

  主人点头。

  「没问题。」

  肯特伯爵看了一眼,坐上马车走了。

  主人喝了一口微凉的茶,顿了顿。我立刻准备换下茶,但主人制止了我的动作。

  「施德,」主人看着我,「你有没有成家的打算?」

  我愣了愣,随即又想哭又想笑。

  「我都这个年纪了,主人。」

  「那不是理由。」

  「我没有打算。」

  「……」主人敲了敲桌面,「好。」

  主人已经没有什么人陪伴了。

  我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下了决定。一直陪着主人,知道这把老骨头再也没办法动弹。

  主人还是不会示弱,但我明白。

  我向主人鞠躬。

  「施德·拉斐尔随时恭候您的差遣,主人。」

  ……

  一位子爵千金结婚了,对象只是一个富商,但子爵千金的父亲和富商都八她捧在手心里,婚礼办得分外奢华,甚至比得上一些伯爵千金出嫁了。

  主人收到了邀请,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参加了。结果因为主人的参与,原本很多无意掺和的贵族也参加了,婚礼的规格因此更高了。

  只有我知道主人为什么去,那位子爵千金是当年不小心让主人被酱汁洒一身的男爵千金。

  子爵异常感激主人,主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表情严肃。只有当那位子爵谈到自己的女儿时,主人才点点头权当回应。

  主人回家后,开了一瓶白葡萄酒。

  主人现在很少喝红葡萄酒,这是众所周知的。

  主人似乎想要一口气喝下一大杯,但端着杯子,主人终究还是没法那样放纵。他最后只是喝了一杯,然后就吩咐我把剩下的酒随便分给底下的人。

  分完后,主人还是笔直地坐在客厅里。

  「施德。」

  「是。」

  「施德。」

  「我在,主人。」

  主人吐出一口浊气。

  「过来。」

  「是。」

  我刚走过去,主人就靠在我的肩膀上。

  几十年如一日绷直的背脊,此时此刻终于卸下了力气。我忽然有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让别人去养会更好。」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尤其是这句话的确很有道理。

  「我不知道怎么做,没办法完全接受……做不到就不该接手。不负责任,还耽误她的人生。」

  主人很少会说这么多话。

  我屏息保持安静,没有打扰主人。

  最后主人摇摇晃晃地起身,回到了房间。

  于是,又是一天过去了。

  死亡其实是很常见的东西,但对于个人而言,它又是那么少见。

  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随着老去,记忆会不断丢失,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脑海里的东西,有些无关紧要,有些却曾经刻骨铭心,现在都变成了看不起记不清的模糊画面。

  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全部东西都会被留下来,然后我将会以前所未有地轻盈的姿态离开。

  可我现在还不想扔掉,或许不会有想要扔掉的那一天了。

  所以就让我把这一切一起带入坟墓中吧,或许那些故事还能化作养分,滋生出几朵那孩子喜爱的黄色鸢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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