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接到勇的電話,說蓮華因為自殺未遂正在被送往醫院時,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是不是真的。


…...嗯?在本宅裡找了這麼久也沒找到,為甚麼勇打來的卻是這樣的電話?我走進某間書房,以防被人聽到我們的談話。


「......勇,究竟發生甚麼事了?為甚麼會這樣?蓮華沒事吧?她現在如何?」


我想我是最清楚發生了甚麼事的人。因為我宣布要和翔香結婚,導致蓮華無法忍受,作出了那樣的舉動。是時機不對的問題?在她4歲生日時我試著告訴過她這件事,當時她竭力反對,所以我決定拖延到她能接受的一天。現在時機應該到了啊?不,先不要想這個了。


可是我沒辦法停止思考其他事情來令自己分散注意力。


就在不久前的家族集會,我宣布了和翔香的婚事。接著蓮華激動地拿著酒瓶衝過來朝翔香和健樹大發脾氣,嘴裡叨念著甚麼然後對翔香拳打腳踢。為了阻止她我忍不住當眾喝罵她......那孩子的自尊心很重,無法忍受他人的批評。


失敗。我總算知道為甚麼正代和福之總送我育兒書了。腦海裡好像迴響起袁奕的嘲笑聲......


蓮華雖然是個蠻不講理的孩子,但自尊心也非常高,我這樣做顯然是不對的。壓抑著想要吐的心情,我命令自己冷靜下來聽勇的解說。


「桃宮大人在廚房外的儲藏室找到大小姐時,她已經神智不清了。我們現在正在把大小姐送往醫院。」


「我現在過去,你通知醫院了嗎?」


「是的,少爺。非常抱歉,是我失職了,不該讓大小姐自己跑開的,我作為大小姐的保鑣真是...」


「不,不是你的錯。是我的問題導致現在的狀況。」


心好像被輾碎了。我再次保護不住……


「少爺......我認為,你已經盡力做到最妥當了。」


最妥當,不是最好。我們都不知道,甚麼才是最好的方法,當然,連那是不是妥當都不知道。我嚐到了鐵鏽味,這才發現是我把嘴唇咬破了,滿腦子想到的卻是蓮華身上沾滿鮮血。


的確是我的問題:如果從一開始有跟著袁奕一起去法國,那蓮華就仍然會有母親,現在的一切也不會發生。不,如果我沒有把蓮華送到公寓住......說著工作忙碌,為了她的安危甚麼的,都是我逃避她的藉口。


一切,都是在逃避自己的錯誤。只想著令自己輕鬆點,卻只令情況惡化。


沒辦法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保護著袁奕,我明明承諾過,會保護好她的,雖然她都沒有在意這件事。其實,非得追究責任,袁奕會發生意外,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有好好處理好那個人殘留下來的勢力......


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我把自己拉回現實。守護不了袁奕,現在就連蓮華也......


恐慌在我心中更甚蔓延開來。我讓翔香和健樹先回去,自己開著車前往醫院。


不,我相信蓮華不會那麼輕易就...說到底,我究竟是為了甚麼要把她送到公寓去住,不就是為了保護她嗎?為甚麼現在反而一切都出錯了。


錯位,從一開始一切都出錯了。


因為害怕,每次見她越來越像她的母親,然而性格卻大相逕庭這件事。以各種事當作藉口,雖然她的性格的確很差,但那其中也有我判斷出錯的原因。我一直逃避著這個事實。


跑到醫院時,醫生剛好從病房裡出來。他說蓮華需要在醫院休養一段時間,我把這個默記下來。必須得替她去向學校請假。


我走進病房,桃宮透和勇都不在,我站到病床旁。蓮華恬靜的睡臉抹去了平日臉上目中無人的戾氣,就像時間流轉,回到了3歲時的她。她真的沒事了嗎?醫生不會是在騙我吧?


我打算從她的手腕處確認心跳,看到那上面纏著的白色繃帶時,我愣住了。是了,她不是像她母親那樣遭遇意外,而是自傷。


那是袁奕留下來的生命,她怎麼可以這麼不珍惜它?我搞不懂她的想法。平日裡見面時,我想我是打算好好了解她的,但總是事與願違。


我們根本無法溝通:我說的話無法傳達給她,她說的話也無法傳達給我。就像是對著鐵壁說話,話語總會全數反彈。


此刻我的心情混成一團,無法逐一分辨命名。我想,這也許是對蓮華感到的憤怒還有驚恐。我不知道她在想甚麼,外加我們每次都沒辦法好好聆聽對方說的話。


這都是我的錯吧......討厭她的同時,我更加憎惡自己的無力。繼續逃避下去,對我們雙方都不好。


如果她醒了,一定要好好地、認真地表示我不是在說笑,要好好訓誡她得珍惜自己的生命才行。


可惜,這個機會沒有到來。


每次晚上去看望她,她都在熟睡中,像是很累。她在住院第三天就出院了,醫生說她不停叨叨著自己沒事要出院。就我看來,這很奇怪。她想做甚麼,永遠都沒有人能完全猜透。


醫生...請你好好阻止她......我想她還需要休養的。


雖然健樹和她一樣聰明,但我還能理解健樹的思維和行動,蓮華就完全不能理解。就算從平日勇向我報告的事來看,她的舉動也難以預料。


她可以早上吃早餐時鬧著要換餐點,做好遞給她時突然反口;或者訂製禮服時選擇了綠色,裝作完畢後卻鬧著想要黃色。為周圍的人造成了很多困擾,因此每次都得替她去道歉。我試著耐住性子勸告她,她卻得意地說自己是琉璃宮家的大小姐,這種要求下人們理應做到。


他們不是下人,而是協助我們、為我們提供幫助的人,必須尊重他們。


為了好好和她再試著談一次、和健樹他們好好互相理解——我真的害怕她會再做出自我傷害或者傷害翔香他們的行為——所以打算約她到她最喜歡的餐廳吃晚飯。


讓她心情好起來,心平氣和再對談一次。我想,在她最喜歡的餐廳裡,她也不會作出難以估計的舉動吧。


抱著她也許不會接受邀請的心情,但她如期赴約,還罕見地早到了。幸好我們事先前往了餐廳,不然她恐怕會大鬧。


「父親大人,鈴奈大人,鈴奈先生,貴安。」


訝異。不知道是不是穿著較往常簡樸許多的裙子的影響,我認為她看上去氣色很好,表情柔和了許多。更讓我驚訝的是,她微笑著向翔香和健樹問好了。


我看向她的左腕,上面戴著一個髮圈。是為了掩蓋傷痕,我心情複雜地想著。


「今天被邀請來共用晚餐,我真的深感意外和高興。謝謝妳,鈴奈大人,邀請我來這裡。能再次見到妳,我很高興。」


再次訝異。好吧,我真的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腦子是怎麼運作的。她向來不會和自己討厭的人作如此長並且禮貌的問好...等等,不是翔香邀請她的,是我......


她完全沒有和我有目光接觸,近乎友好地和翔香暢談起來。而且,還道歉了。


琉璃宮蓮華,被人稱為刁蠻跋扈的琉璃宮大小姐,向自己最討厭的人,道歉了。


一直都對她無法好好道歉和道謝感到頭疼。她...應該不是傷到大腦了吧?醫生果然騙我了?我看向後方也瞪大雙眼看著蓮華的勇。究竟是發生甚麼事了......因為不能去她住的公寓,所以我也無法探望她,都是全靠勇的報告。


因為太震驚了,如果不是健樹出聲提醒,我都快要忘了我們是來吃晚餐,不是來驚訝著吃空氣的。健樹他,不喜歡蓮華。他本來很期待有哥哥或者姐姐,但是被蓮華粗言相對後,好像打消了這個念頭。


「蓮華,知道你有很多話想說,但先坐下吧,菜都要放涼了。」


我下意識用命令的口吻說到。搞錯了,第一句話就搞錯了。彷彿聽到了袁奕的爆笑聲。


服務生開始上菜。第一道菜是冷盤,這本身就是涼的呀......而且法國餐廳就是上完一道才上另一道,怎麼會有「菜都要放涼」的情況?真想收回剛才那句話,太失敗了......


我寧願和帝椿在會談中暗中爭鬥,也不想在自己的家人面前說蠢話。我這是在逃避現實吧。


我邊食不知味地吃著菜,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蓮華。她拿著刀叉熟練地切著自己的魚排,我一度擔憂她的傷口會不會裂開然後倒下,但顯然甚麼都沒有發生。有哪裡很奇怪。是了,她沒有拜託我幫她切開主食。所以她學會獨立了,我心中百感交集。


上甜品前,她站了起來,說要去洗手間。我意識到這是我單獨和她對話的最佳機會,便立即站起來跟著一起去。


她在裡面呆了很久,我著急地看著門口。差點兒要讓服務員允許我和她一起入內查看情況時,她終於慢悠悠地出來了。她看到我在等她,臉色閃過一抹厭煩。


…...咦?說不定那不是厭煩,而是煩惱?討厭?聯想到的情感都是負面詞彙。


「父親大人,讓你久等了,我們回去吧。」


她很快就恢復成剛才平靜的模樣——太不習慣了——微笑著說。


「等等。你...你最近...前幾天...」


說出來,問她為甚麼要傷害自己......但我知道,是我的錯。沒有膽量從她那裡得知答案。我改變策略,決定先告訴她,和翔香結婚是刻不容緩的事吧。隨著蓮華年齡增長,越來越多人對她虎視眈眈。必須盡快處理好這件事。


曾經無法守護好袁奕,所以這次我一定要抓住機會。


「不,我們先在這裡說清楚再走。」


她裝作不知道我在說甚麼,我有點氣憤地說到。


「我們坦誠相待吧。你以為這麼些年了,我還不知道你的性格嗎?任性,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會為他人帶來困擾。真的想知道你究竟是在想甚麼......」


我真的不知道她在想甚麼。她今天的行徑,是真的決定改過自新了嗎?抑或,是另一種我不能理解的表達方式?我搖搖頭,不,現在不是嘗試讓她悔過的時候,不如說今天她已經做得很不錯了。我想她的確想改正,那我也得反思自我。


「我現在告訴你,希望你能夠理解我說的話。我已經決定和翔香結婚了,健樹也是我們愛的結晶。不要以為你可以做些甚麼來阻止一定會發生的事,我...不想再後悔。你也別再傷害自己……而且,我已經仔細考慮過了。這是目前為止最妥當的做法。」


愛的結晶......因為袁奕之前的魔鬼培訓,我貌似無法擺脫這種像語氣我爸一樣的詭異情話了。我稍微加重語氣,讓她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如果不把集中在她身上的視線分散,我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不想再犯第三次的錯誤,悔恨的情感太折磨人了。


「以往你再怎麼任性也無關係,但是從現在起,不要再為琉璃宮的名字蒙羞了。」


蓮華對「琉璃宮」這個姓氏很執著,也很自豪,這樣勸告她的話,大概會令她消停一下自己的任性吧。就像今天一樣,雖然無法得知突然變得安靜的原因,但確實是她表現得最符合禮儀的一次。


「以往你再怎麼任性也沒關係,但是從現在起,不要再為琉璃宮家的名字蒙羞了。也請珍惜自己的名聲與生命。下次...像前幾天那樣...可就不一定能及時趕上了......你明白了嗎?」


我看著她的手腕,不自覺皺起眉頭。真的,如果透沒有即時發現並且把她送到醫院......她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裡了。我希望她能明白我說的話,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父親大人真的很愛鈴奈大人呢。」


為甚麼會把話題帶到了翔香身上?她眼睛裡蘊含著強烈的情緒。啊。糟了,不應該讓她對翔香燃起怒火的。必須在她作出甚麼無法挽回的事之前熄滅她的怒意。


「你如果再做甚麼可能傷害到自己或者其他人的事,那就甚麼都難以挽回了!」


不,不應該用這種語氣說話。我放柔語氣。啊是了,讓她理解翔香很想和她好好相處的話——


「這次...雖然她不清楚發生了甚麼,但是翔香也是在擔心你的。你…不要再用那種方法表達意見了,那樣...不會有任何人滿意的。你得學會珍惜。」


傷害自己,傷害身邊的人,最終只會令彼此都受傷。她也許,是想以自殺來表達自己的抗議,可是,以自己的性命來作交易,是我可以想到最可怕的一件事。為甚麼會有這種念頭?我不知道。


我小心翼翼地選擇著用詞,盡量避開敏感詞彙,生怕刺激到她。


「父親大人,我知道我過去做了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情,為你造成許多困擾,你一直都沒有因此而拋棄我,我深表感謝。」


她低著頭看著腳尖。突然覺得不安。她的確是對自己周圍的人造成了許多困擾,但我不會拋棄她......雖然不知道該如何和她心平氣和地相處,但為甚麼她會認為我會拋棄她?


我們是家人啊,就算有時候再怎麼困擾,再怎麼厭煩,再怎麼害怕。我們也是家人。


「如果你希望我不再打擾你的生活,我會照做的,請你放心,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了。」


為甚麼會解讀成這樣?我只是表示了結婚的決心,和勸告她不要作出傷害自己的舉動而已!?我們果然沒有辦法互相理解......


想表達的事情,沒有膽量說出來的事情,互相逃避去理解的兩人。我是不及格的父親。


以為是妥當的做法,以為是為對方著想的方法,其實我們都無視了對方的想法。我所認為能夠保護自己在意的人的方法,也許根本就是錯誤的。不知道甚麼才是正確,不像工作時可以準確地下最佳判斷。


我不知道。因為我無法理解她,她也無法理解我。


家裡的育兒書不怎麼管用啊。和健樹相處時也沒有這麼困難。是沒有一起生活的原因......


「鈴奈大人是位很出色的人,父親大人和她一起的話一定能幸福吧。」


必須向她解釋清楚,我的意思是——


不要傷害自己。請你多珍惜自己。


「我不是那種意...」


「父親大人。」


她突然抬起頭,臉上的笑容簡直和記憶中的如出一轍,充滿了喜悅。我止住了呼吸看著她。


「蓮華,一直——都敬愛著你哦!」


…...我知道啊。


我也......


「希望你,今後都幸福。」


她說完這句話,不等我反應過來,就迅速離開了。


不是,這裡不是應該等我回應嗎!果然,我無法理解她。


我收拾好心情,回到桌子前時,她正在愉快地吃著甜點,連我的那份都自動拿來吃掉了。總覺得像往常的她,但又不太像。


她沒有看向我,頻頻用奇怪的眼神看向翔香。我說的話,有成功傳遞給她嗎?


「謝謝你們今天邀請我,這真的是一段難忘的時光。」


離開餐廳後,蓮華繼續笑著和翔香說話。我拖著健樹的手,他晚餐時都盯住蓮華,我低下身子告訴他,那樣是沒有禮貌的行為。健樹瞄了我一眼,別過臉。好吧,我也有都盯住蓮華。可是我的視線和你的視線不一樣。


「抱歉。我沒有手機......」


翔香正在向蓮華問手機號碼。


蓮華以前有過一部手機,不過在某次宴會被她扔到某位不停跟著我們的小姐腳下,嚇退了對方,手機也壽終正寢。我想手機不是這樣用的。她沒有要求再買一部手機。也許認為手機不怎麼好用吧。


見我在想其他事情,翔香毫不客氣地撞向我的側腹。我反應過來,打算把蓮華送到勇現在的所在地。她拒絕了我,說勇就在附近等她。


健樹拉著我和翔香的手,想快點回家。蓮華死死盯住健樹,翔香則擔心地不斷看向蓮華。她真的可以嗎......但我被她催促著趕走了。


我打電話給勇,讓他立即來餐廳接她回去。我們在餐廳門口等了一會兒,見到勇終於開著車子出現時才回家。


她自從那天一起吃晚餐後,就沒有主動聯繫過我。我打過幾次電話到公寓,然而每次都是草間接電話,說她正在忙。


為了方便聯繫,我買了一部新手機給蓮華。某天鼓起勇氣想要打電話給她,結果卻是忙音。也許是交朋友了,每次都在和對方通話吧......


傷腦筋,快要到十二月了,如果她沒能理解我傳達的意思,該怎麼辦?





有鑑於各位提議增加伊森視角在前面的篇章,所以我添加上了這一話。

對話和他的心理是參考第二次修改的情況。

關於伊森的處理,我以前做得不夠好。感謝各位的指正,我今後會努力再處理其他人物的描寫和性格!謝謝!


關於伊森這個人,我想有很多人都討厭他,不想讓他繼續出場……但我認為,這是蓮華人生中必須得面對的一個人,不管怎麼說,他們是家人、父女關係。

伊森對待蓮華的方法是錯誤的,他自己也承認這個問題。我個人沒有想過對伊森做出洗白之類的事,因為之前寫的時候就考慮過他的想法。他只是努力想去理解以前的蓮華,但無奈行不通(而且蓮華沒有去聽);現在的蓮華改過了,但是因為記憶影響所以對伊森無感。

伊森其實沒有不去關心蓮華,只不過蓮華自己不知道,所以才造就了現在的情況。

我以後會注意解說清楚,歡迎指出錯誤或者討厭的地方,我會努力修正,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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