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省思

「跟我一起去王都住吧。」

刚在餐桌前见面,父亲就向我提议道。

早上起来时听仆人说老爷一通宵没睡,还以为肯定研究了不少东西出来,谁料却是这样。「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揉着惺忪的眼,「爸——父亲大人?」

「哎呀,明明跟之前一样叫爸爸也可以的?」

睁眼就看到他的坏笑。

「……不要,我已经是大人了。」

「明明两天前还扑在为父怀里撒娇呢。」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都该进入叛逆期了喔?」

有点想再去洗个脸了。类似刚起床时意识朦胧的状态,似乎很容易引发记忆混乱。

拥有完整成长轨迹的十四岁的自己,以及相当于是突然挤进脑袋的十七岁的「我」,相处得还不是很融洽的样子。

「那,突然就让我住到王都去,有什么理由吗?」

「太多了,容为父想想从哪讲起。」

父亲一边品着餐后的红茶,一边思索道。

「最直接的原因,果然是呆在这穷乡僻壤诸事不便吧。」

这可是我们自家领地哎,就不能表现得敝帚自珍点吗。「诸事不便?」

「没错,像是情报方面。你知道的情报虽然重要,但也要结合其他东西才能发挥实际作用。为父在王都的宅邸原本就在当工作处用,在那边想办法肯定更有成效。」

「原来如此。……说起来,昨晚有研究出什么结果吗?」

我本想询问,却见父亲叹了口气。

「有啊。这也是第二个理由。」

「具体是……?」

「一整晚的时间为父大多花在整理你那些预言,以及将其活用的计划制定上了,并没怎么花心思在你的事情里。……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您是王国的宰相大人,吗?」

如果是指优先为国家利益着想,倒也可以理解。

「可以那么说。但其实,是为父不想面对现实。」

他以手掩面。

「实在不想承认,在外被称作千古名相的为父,自家女儿却在学园里扮如此没出息的家家酒啊。」

「家,家家酒……」

脸上顿时火烧火燎。换成在学园里被这么羞辱,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为了对付区区一个竞争对手,瞧你都想了些什么馊主意出来……」

那可都是我绞尽脑汁的结果!差点脱口而出。事到如今,就听听你的高见好了。

「比如最初你去欺负人家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因为……实在很讨厌啊!」

占了我的定情之地跟王子谈笑风生什么的,光是想就顿觉怒火中烧。

「讨厌?」但父亲却一挑眉,「仅仅是因为讨厌,而不是为了把她抢走的东西抢回来?该想办法的是后者才对吧?」

「的,的确。」

「结果根据你的说法,越是动手人家跟希罗王子反而靠得越近。发现了的话难道不该立即停手吗?」

「呜……」

无法反驳。情绪无法自控什么的,即使是现在的我都明白是不成熟的表现。

「接着来聊聊你的那些跟班们。那些跟你交好,并且也受你唆使参与了欺凌行动的别家千金们,还没忘吧?」

「嗯,我还记着。」

「再回忆一遍,注意她们名字前面的家族和头衔。」

特里夫男爵千金莱娜、霍德兰子爵千金碧比安娜、伊森伯爵千金薇薇安,去掉名字就是特里夫男爵、霍德兰子爵、伊森伯爵……

「发现问题了没?」

「什么……问题?」

「不尽是些伯爵以下的头衔吗!为父猜猜,你们的交情大多也是由她们主动来接触开始的,对不对?」

「想巴结我们家的事,我当然也明白啊!所以才想着利用起来的!」

「问题不在这里。」父亲说着又叹起气来,「王国四柱家的嫡子庶女们呢?为父最初听你讲述时就奇怪,为何几乎都没怎么提到他们的事?除了长子毕业、次子尚幼的齐亚尔公爵家,期间另外三家应该都有人在校园就读吧?」

「咦?说,说起来……」

记忆中他们几家的孩子是来邀请过我不少次,我也在出席时与他们有了数面之交,但的确没怎么认真关注过……一方面是被已经在身边的千金们占去了大量社交精力,另一方面也因为注意力都放在了磨练自己与厌恶爱莉上面。

「哈啊……这不是完全被孤立了吗,所以说。」

被父亲一戳,我才意识到事态之严重。确实,当初要是能和王国四柱打好关系的话……

「再来就是,你那昏招中的昏招了——你是怎么想到要把人从楼梯上推下去的?」

「呃,我,我是……想着要是摔得她在床上躺一阵,黏在殿下身边的时间就会减少……」

「圣女资格的确认可不是儿戏,最后选定了爱莉的话,之前应该就有风声的吧?你就没想过对可能的将来圣女大人做了这种事情会有什么下场吗?也难怪希罗王子会毫不客气地——唔,这块倒暂且存疑……总之,此等手段实在是太不过脑子了!」

「呜,咕……」

「光是看着那些文字,都让我觉得泽兰家脸面丧尽。」

父亲十分困扰地掐着眉间,我则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太强了,每句指摘都正中要害。

所以……我费尽心思的结果真就只是孩子气的胡闹而已?

强烈的屈辱和心酸汹涌而来,我不得不别过头,隐藏已经在眼眶打转的不争气泪水。

「没关系,哭过了就好了。自家女儿一努力起来就容易忽视身边的毛病,为父也不是刚知道了。」

父亲的手按住我的头顶。

「来王都吧,为父把一身本事全传授给你,在身边看着为父怎么做事,跟着为父学!距离入学还有一年时间,看为父怎么把你锻炼成一位真正不负泽兰家脸面的公爵千金!」

他坐过来,用手帕擦着我的脸。

微笑着鼓励我的父亲,泽兰公爵家当家,王国的宰相大人——我开始切身体会到,有他作为友军是何等令人安心。

「到时候再让那个不知哪冒出来的野丫头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心机』!」



花了些时间整理行装,我们在第二天清晨启程。

作为新晋贵族泽兰家并没有其他历史悠久的家族般繁茂的分支,本代子嗣目前也只有我一个独生女。我们走后,除了负责打理的仆人这座宅子就算空了。

像父亲那么出色的人,欲搭线让他续弦的想必不会少吧,但他还是独身到了现在。

我比谁都能理解当中缘由。

宅邸后方开辟出的土地,现在已培育为一片美丽的庭园,在花期不同的各式花朵簇拥下维持着四季常开的景色。簇拥的中心是我的母亲,克拉拉·德·泽兰之墓。出发前夕,父亲带着我来道别。

「克拉拉,你看见了吗?我们的女儿,已经出落得这么漂亮了哦。」

父亲说道,伸手拂去墓碑上的落叶。

「明明长得那么像你,脾气却跟我一样不服输呢。要是连我的才智也能一块继承该多好……」

「父、亲、大、人?」

「哈哈哈,别生气,这不之后就要好好教你了嘛。在妈妈这里也用不着还摆架子了吧。」

笑过后父亲沉默了一阵,他蹲下身,伸手抚摸着碑文。

「那个时候我太年轻,没能保护好你。」

接着摆出了那个我见过的姿势,闭上眼,双手抱拳顶在头前。

「……但是我不会再说『对不起』了。这一次,就算拼上性命,我也会保护好丽兹菲儿。请保佑我,克拉拉。」

那副模样宛如向神明祈祷的虔信徒。

母亲的事……吗。

下葬的时候我还小,只留下了些朦胧的印象。自那以后,父亲也没怎么跟我谈过她的事。

生前的她是怎样的人,有关死因也只有简单的一句得病……或者说其实是想问也没机会。

父亲开始身居要职忙碌起来也是那个时候,长居王都只在必要时回来,从懂事起我能打交道的就只有仆人和各位家庭教师。虽然会在相见时撒娇,但幼小如我也逐渐懂得,就算是亲生父亲若不在身边也无法仰仗……独立要强的性格比起继承自他,更多恐怕是环境使然吧。

……如果妈妈还活着的话,会怎么样呢?

以前我就曾许多次想过,现在与父亲一同来扫墓,这念头尤其强烈。

我会和现在的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有妈妈伴我成长的话,我还会想着凡事靠自己解决,变得总喜欢闷头往前冲吗?

如果妈妈也是和爸爸一样出色的人物的话,我还会在那时被希罗王子殿下触动,因而执着于他身边的位置吗?还在被爱莉插足时被妒火迷了眼,最后落得身败名裂?可惜冰冷的墓碑并不会回答我这些问题。

(母亲大人,恕女儿不孝,不小心死了一次。)

以祈祷而言感觉怪怪的……不过我还是继续默念。

(但我不想和您一样死的不明不白。我想把失去的东西都抢回来,和父亲一起。请保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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