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魔王徕

“伟大的星辉神!请您给予我救赎!”

一整页纸密密麻麻写满了与这类似的话。我翻到下一页、下下页、下一本……我不分日夜地趴在床上观看,没有感觉到一点饥饿,没有感觉到一点疲惫。

纸上的内容在最后一本笔记里有了变化。那一本首页被巨大的“我有罪”三个字填满,笔者往后也不再祈求救赎,只是不断地写下“我有罪”并罗列出大量实例。我看着笔者的字迹逐渐潦草,也从他妄图在无罪之事里寻找罪孽的行为来明白了他已经失去理智。

我耐心地一页页翻阅下去,最终停在了几个潦草得根本分不清形状的字迹上。

“罪……我……神……原……谅……”结合之前数十页笔迹的变化过程我把它们解读了出来。它们是这本笔记最后的记录。

确认后面仅有空白后,我合上了原初勇者最后留下的笔记,把它叠在床上,叠在我旁边堆积了有我半个身子大小的笔记堆顶端。

我从床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崭新的笔记本,用沾着墨水的笔一笔一划工整地在首页写下四个字。

“我是魔王”。

又何止我一个。我看向放置在床边的数个魔法书柜,上面写着原初勇者的书柜打开着,内部一片空旷:原先它里面的东西正在床上躺着。在它旁边的书柜上写着惩戒勇者、虚空勇者之类的名号,字迹全不一致,大概是由不同人撰写。

想到这一点,我为那个空白的魔法书柜写上了晨曦勇者的名字。

他是我的上一代勇者。

也是上一代魔王。

重新握上笔记本,我感觉自己和各代勇者的手隔着时空通过各自的笔记相接触。

那些手同样隶属于魔王:大概除了初代魔王以外,每一位魔王都曾是勇者。所以他们的灵魂都被束缚着,困在了这片土地上。

我注意到几颗墨汁坠在泛黄的纸上,形成几个小小的可爱黑珠,慢慢渗入了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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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她说。

我第一次吻了她,凝视着她幸福的碧绿色双眼。

她无上的幸福中倒映着我无上的伤痛。

光亮在她眼瞳中溃散。

吻离,我为她拂上双眼。满足的微笑是她最后也是最美丽的表情。

我的防御屏障被打破了,带着扭曲情感的长枪从一旁刺来,破坏了我独享的这份美感。我产生一阵恍惚。恍惚间我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

肌肉记忆在我意识到它是什么之前就握紧了它,用它迅速刺向自己的胸口。

我的手僵住了,不能再动分毫。

我睁开双眼,看到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送来光明。我在床上支起半个身子,把手上的匕首与床头的笔记进行了交换。我用笔在新一行写到:“第49次。睡迷糊时刺杀自己。失败。”

一滴液体滴落在纸面上,与未干的墨汁混合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保持水滴形状完好,让以笔记摊开的状态回到了床头。

我下床拿起一块毛巾,用水魔法浸湿它,把它敷在自己的脸上。它无私地吻去了我脸上的泪痕,吸收了泪珠与新产生的泪水。

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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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推进去了。

没什么其他的感觉,只有疼痛。

血液从刀与肉的缝隙里探出脑袋,轻快地在我手上舞动。

匕首拔了出去。血液失去了阀门,一下子染红了我的左手。

成功了。我告诉自己。

我两年里第一次在笔记上写下了“成功”:惩戒勇者和赤羽勇者多次在笔记里谈到的“特殊力量”第一次被我完全克服了。

“特殊力量”在各种情况下都有可能出现,尤其是在诸如自杀的自我伤害性行为里,它会强硬地阻止自己的所有动作或强迫自己做出其他动作,是一种未知的强制力。

可是,当我偶然推下桌边缘的匕首,让它直直刺穿我的脚掌时,“特殊力量”没有出现。

可是,当我寄希望于这种小概率事件主动地把匕首放在桌边缘时,“特殊力量”出现了。

我开始思考它的出现条件。

废弃了诸多想法后,我开始试验是否与“伤害自己”的意识有关。

我从把手指放在剑刃上到割破自己手指再到切断手指……我每一步都被“特殊力量”环绕着、支配着,但现在,我确实克服了它,我成功了。匕首无阻碍地刺穿了我的左手,留下一个血洞。

我有自信我现在即使做出更进一步的行为也不会受到“特殊力量”干涉。我这样想着,用匕首沿着腕骨一点点切断了手掌与手臂的连接。筋肉断裂给我带来剧烈的疼痛。

因为我知道这只有疼痛罢了,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损伤。不如说假如有人告诉我这是对自己的伤害,我现在反而会觉得奇怪。

我恐怕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一股稀薄的绿色雾气挣脱断开的左手,连接上了手腕的切割面。绿色雾气引导着左手回归了我的身体。大概一分钟后,我动了动左手的手指,完好如初。

可是……骗自己相信用匕首刺穿心脏是对自己无害?……怎么可能。

我不能杀死自己。因为我是魔王。他们也一样。

既然这样,进一步探究惩戒勇者提出的“‘特殊力量’的出现条件”,被风语勇者提到的绿色雾气,赤羽勇者一直存疑的瘟疫本身,以及……除了魔怔的原初勇者和被教会视为禁忌、不知为何没留下笔记的灵魂勇者,每一位勇者都给我留下了很多事情需要弄清。

希望我能在完成它们前保持理智。

我看到每一代勇者的手在这张桌子上书写,然后向我招手。这是一种传承,悲哀的。


希望我能在下一位勇者到来前完成一切。

我开始了下一次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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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养精蓄锐、保存战力而召回了大量在前线侵略的魔物。

为了制造更强大的魔物而研究瘟疫本身。

为了……

我出于各种理由做了许多事。至于那些理由是真是假?它们是假的,大概是假的,一定是!――真的吗?

我分不清――我发现只要欺骗自己到相信什么是真的、是有利于魔物的,就可以免受“特殊力量”的干扰。

可那些……真的是谎言吗?不是我因为自己是魔王才做出了那些决定吗?为什么我要欺骗自己那些是谎言呢?

到底是谁骗了谁?我又是谁?我询问一些自己现在不可能找到答案的问题。

我是魔王。我只能这样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是魔王。

我是魔王。

无聊的思考不知不觉中止了我刮去门扉上苔藓的动作。

瘟疫蔓延后数百年无人清理的原圣所――门扉已经露出了原本的大半。那是因为我刚刚机械一样地采集生长在绿色门扉上的苔藓。

我再次开始用手生长出锋利的黑色角质物顺着门扉的结构刮下一层厚厚的苔藓。对于身体的局部魔物化我已经得心应手。

门扉表面有一层未知能量保护着,我连防止它被刮花的准备都不需要。

这样的清理动作很无聊,但有意义。

甚至有意外收获。

一块苔藓落下,被遮盖处明明与周围没什么差异缺给我一种怪异的感觉。我让手恢复原状,轻轻抚摸那里。有什么奇怪的波动覆盖在门扉表面未知能量上,很轻微,但像心脏跳动一样有力。

我按照波动的频率小心翼翼地释放魔力。波动放大了,变成了奇异漩涡中的阵阵波浪。我继续注入魔力,一直注入到体内仅仅剩下一小缕可怜魔力,波动才终于发生了质的变化。

文字显现了。

我认出了那字。是灵魂勇者留下的言语。以毒攻毒,以死攻死。死灵勇者才是最符合他的称号。上面写下了灵魂勇者对于门扉的猜想,以及对于如何结束一切的猜想――所有已死勇者对结束一切的猜想。死灵魔法。

勇者们所有虚无缥缈的手似乎同时搭了上来,叠在一起。

手重新变成了角质物,漫无目的地割开自己的肉、骨。

灵魂的浪潮冲刷过我的魂魄。这段文字大概是在灵魂勇者死后写下的。

那么,我可以吗?

很疼,疼得能让我忘记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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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铠战士被魔物包围了,抓住了。魔物们哄吵着涌向他、争抢他。他那身铠甲成了魔物最好的玩具。他们像刚拿到木偶玩具的孩童一样急不可待地扭动着他的关节――往不可达到的方向。

兽人战士的大剑砍在魔物猛然伸长的节状甲壳上,却只是稍微让它偏离了一点方向。魔物前进的头颅撕咬下兽人法师的左臂而不是脑袋。兽人法师升起一堵厚重冰墙,却只是稍微削减了飞行物的速度。炸裂的碎甲壳浅浅地嵌入了兽人战士的脖颈。

人类盗贼转身推开突然显现身形的隐形魔物,避免了它对精灵牧师造成更深伤害。隐形魔物射出的尖刺穿过了他的腹部。原本与盗贼纠缠的鸟形魔物趁机飞了过来,戳穿了他的双颊,然后在他脸上炸裂开。

精灵牧师吟唱了数分钟的广域净化终于爆发了,溶解了大量魔物。她最后使用的治愈术唯独没来得及作用到自己身上。隐形魔物刀刃上的毒素入侵了她的意识。

人类女剑士的脖子从溶解了的魔物手中解放,她落到了地面上,因为长时间的窒息陷入了昏迷。临近魔物化的她没有遭到太多青睐,但长时间的独自近距离战斗让她身上遍布伤痕。

昏迷、魔力枯竭、中毒,他们无一列外都已经失去了继续战斗的能力。

他们是为什么而战呢?

如果是为了“拯救”这样的理由,谁也走不到这里。我明白。可我为什么明白?

我命令残留的魔物再次靠近他们。它们击昏了还存有意识的几个,把他们六个带到了城堡内的门扉前。

他们还有转化为魔物的价值。

镜面上出现一道涟漪,影像随之消失。跳动的火焰重新占据了我的视线。我随意地把施加了火魔法的东西扔了进去,它们加入了燃烧。那是我的最后一本笔记。

至于燃烧着的,是我的其他笔记。

至于底下那堆灰烬,是各代勇者的所有笔记。

它们每一本都被反复施加火魔法,没留下一片留有字迹的半焦纸片。

勇者已经快要突破城堡内的迷宫,到达门扉之前了。所有准备都已经完成,我也该出发了,我得在他到达前安排好他的友人。

我起身的动作引起灰烬飞扬,它们在我脚边盘旋了几下,化为了各代勇者的手,拉住了我,好像对我依依不舍。

我最后一次想起了各代勇者笔记中支离破碎的语言、潦草的笔记,我最后一次想起了晨曦勇者空洞的双眼。

为什么他们最后都丧失了理智,而我却能保持清醒?

为什么?

我看着火焰吞食完纸张。

因为他们不是魔王,我是。

我是魔王。

所以我必须做魔王应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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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光〕照耀在我身上。

这是星辉神赐下的对所有魔物的最强一击,对我也不例外。

〔圣光〕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剥蚀更有灵魂上的疼痛。那疼痛就像灵魂被蛆虫钻过、鸟类啄食、巨蟒搅碎,我在刚成为魔王时就已经品尝过,到了现在也难以适应。

但我必须忍受,我不希望勇者使用圣术。圣术是没有用的。

这是唯一对我有巨大威胁的手段。

靠着身体的自愈与魔力带来的虚假消息,勇者相信了圣术无效这一点。我松了一口气。

但……勇者很弱,太弱了。

我原以为即使他不用圣术也将会是一场苦战,但他竟然如此弱小。

我对着如此弱小却站在这里的勇者发出了疑问:“勇者,你战斗的理由是什么?”他没有回答我,他也没有闲暇回答我。

我主动亮出一个破绽,精神疲劳的勇者相信了它,然后他被击飞了,可悲地趴在地上。

为什么这个勇者会这么弱小?魔物外的种族已经到了这等末路了吗?

我该等待下一个勇者了。

是不是不使用圣术勇者就无法打败魔王?

希望下一个勇者……

勇者站起来了,该说是坚毅还是回光返照呢?我感觉他身上发生了一点变化,从本质上发生的变化。

他开始用圣剑铭刻符文。符文的效果很简单也很霸道――最大化地强化攻击。

如果这就是勇者最强一击,我有必要阻止他。我冲了出去,随手扔出几个暗魔法。它们被勇者手腕上的魔法护甲展开的屏障挡住了。这无伤大雅。

他来不及在我到达前完成这个符文。

然后我,看到了。

有一双手握住了圣剑,然后是第二双,第三双……大量的双手握住了圣剑。

我停下了脚步。

我认得那些手。

原初勇者,惩戒勇者,风语勇者,赤羽勇者……那是每一代勇者的双手。

被瘟疫束缚在大地上的魂灵导着勇者,一步步完善了符文,然后升华了符文。那么,在那众多勇者的手……

唯独没有我的手。

我的手动了动,在我眼中摊开又握紧。我笑了。

我是魔王。

符文完成了,无数相同的半透明符文在它前后叠加。各代勇者的手轻轻抚过他的手。

为什么?他可以吗?

勇者挥出了一剑。

剑气穿过了叠加在一起的每一道符文,达到了足以抹去一切的威能。

这正是我期待了已久的一击,只要让它穿过我,我就可以得到解放。

所以我……释放了之前刻在这里的魔法。

当我凝视自己笔记在火焰中燃烧完的一刻时,我明白了。

我不想死。

因为我是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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