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待群眾的歡呼聲漸漸平息以後，父王緩緩地走到我和莎朵奈面前。他身披王袍、手執權杖滿有威嚴的模樣就跟我自小所憧憬着的國王幾乎如出一徹。因此在闊別數年後再次看到父王這身姿態時，我才意識到他比我記憶中要顯得蒼老許多。

    「在我因病退居幕後休養的這幾年期間，你以王太子的身份代王攝政、獨攬大權的感覺如何？」

    「如履薄冰。正因為位高權重，所以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可能影響國家裏數以萬計人民的性命。全國的貴族都把視線聚集在自己身上，若有任何怠懈或者輕忽的態度就無法作表率、督促他們認真管理好手下的領地和人民。所以我做決定以前都會先咨詢身邊的近臣、得到身負輔政重責的各位資歷深厚的公爵等人贊同才推行政策，唯有這樣才能盡量確保自己不會犯下太多失誤。」

    在我恭敬地回答以後，父王點點頭繼而仰天長歎。

    「人貴自知。恩普利昂，你並非不世出的天才、資質只能算是中上水平。你並沒有憑一己之力掌控整個朝政的能力，所以若要讓統治能夠平穩地持續下去，必須仰仗臣下才行。萬不可在積攢點名聲後就自以為是、獨斷專行。」

    「父王的教誨，兒臣銘記於心。在未來對於臣下的規勸我必然放在心上，絕不會目空一切妄下判斷。」

    父王轉過頭去，環視着在場的賓客。當中有認識多年且關係密切的貴族、比如德拉可公爵，也有因理念或過去的分歧而長期冷落甚至處處提防的人、比如泰爾加公爵與菲尼克斯公爵，外國過來祝賀的來賓，本國的平民……當父王的神情開始摻雜着些許哀傷時，我猜他大概是回想起本來應該也在場卻早已逝去的故人吧。比如說，在內戰中喪生的叔父和母后的本族、還有被我處決的狒安格侯爵。

    「再次感謝各位今天蒞臨兒子的婚禮。本來憑着我自身這麼多年的統治，大概是不會看到如此鼎盛的陣容。足見恩普利昂這幾年的攝政是多麼出色，得以讓各路朋友都千里迢迢特意前來拜賀。」

    當父王面向觀禮的眾人開始發表講話時，本來喧鬧非凡的會場一瞬間就變得鴉雀無聲。即使已經好幾年不曾坐在王座之上，他那股威嚴依然沒有減退多少。

    「當年我與王兄因為政見上的分歧最終兵戎相見、貴族分成了兩派相互對抗、整個森密特王國被捲入戰火當中。最終我在廝殺當中奪嫡成功登上王位，然而對於這個結果自己實在沒辦法由衷地感到高興。本來朝夕相處自小一起玩到大的兄長在大勢已去之時舉家自盡、結髮妻子的本族覆滅、本應作為國家棟樑的眾多貴族逝去、無數國民死於劍下屍橫遍野……這場內戰是森密特王國揮之不去的噩夢與傷痛，我至今仍然對自己沒有阻止其發生而感到懊悔不己。倘若那時自己能更有智慧、採用更溫和的方法去解決自己與兄長之間的矛盾，也許他還有眾多朋友今天也會站在我們身旁一同歡慶。」

    說到這裏，父王閉上雙眼低下頭、用力緊握着權杖的手掌不住地顫抖。在場的森密特國民不分階層與身份全都低下頭為過去那場內戰的死者默哀半刻。正如父王所言，幾乎沒有人不曾在那慘烈的血腥風暴當中失去親人與朋友。

    「經歷過那場悲劇以後，我變得擔怯起來。自己本該與一度支持兄長的貴族修補關係重振國家，可是我卻害怕假若自己的地位不穩固會使得噩夢再臨。於是我派重兵監視過去與之為敵的貴族、沒有跟他們和解。至於支持自己登上王位的那些戰友，哪怕他們有些許行為不檢我亦睜一眼閉一眼放任不管，只因自己畏懼失去他們的支持、不敢對他們進行規勸。」

    父王再次停頓，發出悠長沉重的歎息。賓客眼見國王為自己過去所犯的錯誤由衷地感到懊悔不已，紛紛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在其中只有一直不餘遺力地對主君進行規勸，作為父王唯一真正摯友的德拉可公爵以筆直的目光注視着他。

    「一個只顧着鞏固自身權力的國王招至了何等的禍患，大家都有目共睹。缺乏表率與規管的貴族腐敗叢生、國家久久無法從內戰帶來的傷痛平復過來、人民生活於水深火熱當中……我並沒有盡到作為一位君王的責任，實在是萬分慚愧。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我因為頑疾纏身而退位後，接任的兒子不像自己那般懦弱，能夠勇敢地直面國家裏的種種問題、並且擁有足夠的魄力與膽識將其一一解決。」

    父王一比手，在場眾人的目光就再度聚焦到我還有莎朵奈身上。至今為止他那苦澀無比的語調總算是稍微變得開朗一點。

    「恩普利昂的政績，在坐各位都有目共睹。拜他所賜，森密特王國才總算擺脫內戰的陰影走向煥然一新的未來、人民得以安居樂業、從建國之初遺留下來與闇之民的矛盾也在雙方開誠布公迎來轉機。能夠有這樣的一個兒子，我實在是……感到無比驕傲。恩普利昂，帶着你所選擇的伴侶過來吧。」

    「是。」

    時刻已至，我牽着莎朵奈的手走到父王面前一起跪下，母后也於此時走上前。

    「本來我是沒甚麼資格向你說教的，只是作為一個反面教材還是得在最後的最後警告一番。別忘了你迄今為止的輝煌成就靠的是誰，不要重蹈我的覆轍、使你的兒子也在還未成年時就得背負起攝政的重任。」

    「我不會忘記的……不管以往發生過甚麼，父王的教誨始終都是兒臣前進的道標。」

    「嗯，那麼光說不練的愚王時代正式結束，接下來就看你表現了。」

    一個稍顯冰冷、帶着金屬觸感的環狀物輕輕壓在自己的頭頂上，同時一隻飽經風霜的手掌扶起我的下巴。當我抬頭時，看到的是父王眼泛淚光、不再戴着王冠的臉龐。在旁邊，母后同樣摘下了她的銀冠安放在莎朵奈頭上。

    「恩普利昂陛下萬歲！！」

    「陛下與王后萬歲！！」

    歡呼聲再度於王都如同雷鳴般響起，久久不散。於頭頂承戴着這些期待的重量，我和莎朵奈站起身毅然地望向今後將繼續背負的眾多生命，立誓終生守護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