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46＞

世上真的會有等同血緣的情分嗎？

以前的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

但現在...

我好像能確定了。

等我情緒穩定下來，遠堂便問要不要去喝一杯。

「咦？不好吧...要是我像之前那樣惹禍怎麼辦？」

「恩...那你改喝茶好了。我們這次別去酒樓，換個小一點的地方唄。」

「小一點的...是哪裡？」

「嘿嘿～跟著我去就知道啦。」

遠堂拉起我的手，我們一起跑出營區。

感覺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雖然不知道我們接下來要前往哪兒，不過...

就算是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我也不覺得害怕了。

●46-2

「老闆～我帶朋友來嘍。」遠堂掀開行動餐車的藍色布簾。

「哦！來啦～你們都坐吧。」

滾燙上升的蒸氣、橘黃色的溫暖燈光、狹窄且不封閉的座位...

是我對這個小攤子的第一印象。

聽著熱湯滾動的聲音，聞到食物入味的香氣，整個人瞬間放鬆下來。

「第一次來嗎？先看菜單吧。」

老闆向我指著左右兩旁掛著的木板，上面標記食材名稱和價錢。

「隆彥想吃什麼？我最喜歡半片和魚軟骨，要點來吃吃看嗎？」

半片？魚軟骨？

那是什麼？聽起來好好吃！

「恩恩！」我期待得用力點頭。

「老闆～半片、魚軟骨各兩份！」

「好，馬上來。」

「我想想，還要竹輪和海帶...」

我看著漂浮在濃郁湯頭的各種食物，只認得出蘿蔔、蒟蒻跟雞蛋。

但是，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好吃極了！我真的不知道該點什麼才好。

「我看...乾脆每個都點兩份吧～再來一瓶燒酒和烏龍茶。」

遠堂對著我笑，好像是看我猶豫才決定這麼說的。

「好。」老闆先夾幾樣食物，裝在盤子上遞過來，又去後頭溫酒。

「咦？這樣好嗎？我沒帶那麼多耶...」

「沒關係啦～這攤我請客。隆彥只管放心吃，就當是給我面子吧。」

「但是...」

還來不及拒絕，遠堂把一塊蘿蔔塞到我嘴裡。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幸福得像身在天堂似的。

「好好吃…」我的腦袋彷彿只剩下這個詞彙。

「對吧？要不要嚐嚐吸滿湯汁的半片呀？」

「啊～～～」食物的誘惑讓我沒了尊嚴，只知道把嘴巴張開。

變得像個小嬰兒、只負責吃喝與索取，其他事再也和我無關。

「油豆腐來囉～」遠堂戳起豆腐甩動，故意不讓我馬上吃到。

「上來上來～可惜！這次在下面哦～騙你的，是在左邊啦～」

「別玩我煮的食物。」老闆冷酷得說。

「是。」趁著遠堂不動的時候，我一口咬走他筷子上的豆腐。

「欸！隆彥，你別光顧著吃喇。剛才的事都沒說清楚呢。」

「這個，說來話長...」

「沒關係。想說多少就說多少，不想說我們就吃東西。」

雖然很害怕想起過去，但是...

我想回應遠堂的信任，讓從來都不太誠實的自己稍微卸下心防。

母親難產、父親病逝、成為養子、每天看臉色行事、遭人利用和畏懼、失去遺物、不被信任......回顧起來，自己的經歷充滿了一連串不幸。

本以為多少會被潑冷水或指責活該，不過...

每說完一件事，遠堂的臉色就越嚴肅，反而更想為我打抱不平。

而我也因為說出這些事，壓在心中的大石頭一個一個被取出來。

真的覺得很痛苦的時候，就吃些食物、灌幾口茶，讓自己放鬆。

在這期間，遠堂也陸陸續續喝下不少酒，他整個臉頰都發紅了。

恩…遠堂的臉變紅、臉紅的遠堂、赤豌豆（あかえんどう）…

※遠堂和豌豆的日文發音皆讀為「えんどう」

「呵呵～赤豌豆...變成食物了。」我忍不住笑出來。

「哎？隆彥在笑什麼？告訴我啦～～～」

他用那顆像赤豌豆的臉靠近我，我笑得肚子更疼了…

●46-3

遠堂趴在桌上睡起覺來，我搖搖他的身子。

「老～媽～～妳來看我了嗎？」

老媽？他是醉到出現幻覺了嗎？

「妳兒子我啊…」遠堂指著自己。

「最！愛！妳！喲～～～」他竟然邊吼邊拖長音，有夠吵的...

「不錯嘛～年輕人，這氣度我欣賞。這瓶算招待你的。」

老闆又遞了酒過來，我趕緊拒絕他。

「等下...您不要再讓他喝啦。」

「有什麼關係嘛～他正在興頭上呢。」

關係可大了！待會我要怎麼把他帶回去啊...

「這位漂亮的小姐，陪我喝唄？」

咦？不知什麼時候，遠堂倒好了酒要跟我乾杯。

「都說別喝啦！要回去了。」我硬是推開他手上的燒酒。

要是連我都喝醉，那誰來把我們帶走啊？

「好嘛好嘛～我今天一個人來，可寂寞呀～」

一個人？看來他是真的醉到不記得發生什麼事了。

突然間...遠堂伸出手抓了兩下我的胸膛。

我因為驚嚇直接給他的臉一記右勾拳。

「你在幹什麼啦！？」我氣得大吼。

「兇得咧。不摸就不摸咩！借摸一把又不會怎樣？奇怪咯...」

竟然還反過來怪我不給他摸？？？

「摸了就讓你下地獄。」我鄭重警告他。

「我開開玩笑嘛。欸～靠近一看，妳長得很像那個誰捏...就那個...」

遠堂扶著腦袋，似乎很拼命要想出什麼來。

「那個清、清...啊我想起來啦！妳長得超像我們隊上的清島隆祐耶！」

「是隆彥啦！」我大聲反駁他。

「噢唷！還不都一樣，知道是誰就好了啦！」

他說起話像個頑固老頭，而且又灌了一杯酒。

「就叫你別喝了！」他完全不理我，一個勁得繼續說。

「跟妳說，他啊～身體裡面絕對住著一個鬧彆扭的女人。那傢伙老愛生氣又讓人捉摸不定，還...還...還很認真上進哪！真的有夠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是你吧？

「我呀...只是想跟他當個朋友嘛～也不行...」

「我明明很努力啊！每天都跟著他跑來跑去，常常拉他去找樂子，還對他說了那麼多掏心窩子的話。我也希望他開心啊...可他卻不太對我笑。好像真的一點都不想理我...」遠堂戳弄著手指，似乎很寂寞的感覺。

這是...酒後講真話的狀態嗎？

總覺得...我得認真聽他說才行。

「我知道我錯啊。是我自己蠢，一開始動機就不單純。可我這些日子以來，沒一次不真心待他啊...我良心也會不安，我也怕被神明處罰，可又有什麼用？他不信，我再說什麼都是廢話啊。」

「嗚嗚...可憐我這輩子還沒這麼想交一個朋友過。」

遠堂委屈得把臉埋進手臂，我拍拍他的背。

「我好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真的把我當作他朋友。」

怎麼突然變得很認真？該不會...

前面的酒醉都是裝出來的吧？

「...開玩笑的啦～我早知道我們是麻吉了～」

遠堂瘋瘋癲癲得拍著桌子，看來他是真的醉了。

喝醉變得比較感性罷了，但讓我有點無所適從。

「其實隆彥心裡很喜歡我吧？只是不好意思說而已哪～哈哈哈～嗚噁...」

他還沒笑完，就吐了一地都是。

●46-4

「不好意思，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會付清潔費的...」

「唉呀～不用啦。都是熟客，以後多來露臉就好。」

直到收拾乾淨前，我不知跟老闆道歉多少次。

「嘿嘿～闖禍了唄？」

我對背上的遠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你別吐在我身上，小心我把你丟在路邊。」

我刻意警告遠堂，他卻已經開始打鼾了。

可惡...明天一定要臭罵他不可。

快要回到軍營時，發現領隊剛好在巡邏。

要是被領隊發現遠堂又喝得爛醉，下場一定會很慘。

我把遠堂藏在牆後面，才經過領隊面前。

「長官好！」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我剛剛在外頭想心事，不小心忘了時間。」

「這樣呀...那小子沒跟你一起嗎？」

「沒有。我是自己出去散心。」

「那你現在好多了嗎？還有沒有聽到怪怪的聲...」

〔啊！不可以！別跟過來。〕

遠堂在牆後喊著，我用大笑轉移領隊的注意力。

「啊哈哈～我現在好很多了！已經沒...」

〔我是像風一樣來無影去無蹤的男人，跟我在一起太沉重了。〕

拜託閉上你的臭嘴一分鐘好不好！？

「怎麼從剛才就好像一直聽到有人在說話？」

「有嗎？我怎麼都沒聽見？是您耳朵太好啦～這麼晚了別嚇人呀。」

●46-5

領隊的疑惑還沒解除，我忽然發現遠堂的頭露了出來。

我趕緊用腳把他推到裡面，沒想到...他竟然抱住我不放。

不得已只好用力踹上幾腳，讓他把手鬆開。

「你在幹嘛啊？身子動來動去的。」領隊問。

「我只是在做伸展運動啦。」

〔隆彥的腳好臭～嘿嘿嘿嘿嘿...〕

「腳？腳怎麼了？」

領隊這次很明確聽到遠堂說的話，整個表情嚴肅起來。

「沒、沒有啦。我說我的腳不太舒服...」

「是之前的傷沒完全好嗎？」

「恩...不、不過已經好多了！不好意思，勞煩您操心了。」

〔好喜歡妳唷～媽～咪～～〕

「那是什麼聲音啊？」

已經藏不住了...我不管了啦！

「大概是...野生動物發出來的叫聲吧？」

「是嗎？還真難聽。」

是很難聽沒錯...

「如果沒其他事的話，我先告辭了。」

「恩。你好好睡一覺吧。」

等領隊走遠，我從牆後把遠堂拉出來。

他在我的背上打酒嗝，全身都是酒氣。

「讓我親一個啦～」

遠堂不停湊過來，我死命推走他的臉。

那瞬間，我看到旁邊的大型廢棄物處理場。

再瞧了一下背上醉成爛泥還嘻嘻笑的男人。

不行不行，我想什麼呢？

趁還沒改變心意前，趕快把他丟回帳棚吧。

●46-6

隔天吃午飯的時候，我問遠堂為什麼想跟著領隊。

「竟然要我說這個...隆彥不生氣嗎？」

「你不說我才會生氣。」

「好吧。那...隆彥還記得我說已經習慣被嘲笑的事吧？」

「恩。這件事讓我印象很深刻。」

「我曾經很認真想過...自己將來到底想做些什麼。」

將來啊...感覺會聽到很意想不到的答案。

「這樣想著想著，有天突然發現...我的夢想其實很簡單。」

「簡單的夢想？」

「是呀。我想成為一個平凡人，在有限的生命獲得普通純粹的幸福。」

「什麼意思啊？」

「大概就是和我的家人朋友們一起過著悠閒的日子吧～」

「原來如此...感覺很不錯。」

「嘿嘿～我也這麼想。比起經歷大風大浪、痛失重要事物的未來，我就只想過著平淡安心的生活。」

「我贊同這個說法。」

尤其成了軍人，閒暇和幸福大概會成為離我們最遙遠的事物吧。

「不過啊...這個夢想很快在我們村子裡頭傳開來。因為不知道來由，大家聽到多半只覺得可笑而已。」遠堂苦笑著，我感受得到他的無奈。

「老爸還曾經因此狠狠訓了我一頓，說要是再讓他聽到我講這種沒出息的話，馬上就把我轟出家門外。」

感覺好過分......

「和父親解釋過原因了嗎？」

「我講啦～能講的都講了，他還是覺得我這樣想很沒用。」

「所以，我才會在進軍營後，很努力想改變自己。」

「為的就是要證明給臭老爸看，我也可以成為他口中有出息的傢伙。」

「反正我從來沒試過，乾脆就放手一搏了。」

後來遠堂向我提起，那次喝特別多酒是因為煩惱父親的事。

●46-7

「進軍營的日子裡，我漸漸發現自己其實挺羨慕那些出色的人。」

遠堂興致高昂得笑著，眼睛炯炯有神。

「我...想和厲害的人學習，想和厲害的人打交道，也想試試看我的能耐到底有多少。」

「而隆彥你什麼都很厲害！筆試和實際測驗一直都是前幾名，甚至佔據了好久的第一。對打的時候也根本不把對手放在眼裡，那副樣子就像在說：『你們這群雜魚，少妨礙我練習！』我真的覺得你超有趣～但這些都是我和你有更多接觸後才知道的。」

「在那之前…每次見到隆彥，你都是傷痕累累的。似乎非常虛弱，對一切事物感到疲乏，不像現在這麼有精神。」

「最初替你出手也不是想出風頭，而是單純看那些傢伙不爽。憑什麼他們可以隨便欺負你？誰沒事會想吃拳頭啊？我只是想出這口氣罷了。」

「謝謝你。」我向遠堂道謝。

「哎喲～別跟我客氣啦。」遠堂不好意思得摸頭。

「我接近你的契機的確是大野和那些你很強的流言，不過...」

「在實際跟隆彥一次又一次聊天、相處、做蠢事後，我越來越了解你跟傳聞的差異，也深深覺得有你這個朋友太好了～」

「什麼差異？」

突然很想知道...遠堂是怎麼看我的。

「在和隆彥相處的過程中，我慢慢發現...」

「你並不像大家說的那樣傲視一切，反而是個純真又善良的傢伙。」

「你作為人有自己的煩惱，有想要的東西，而且...也有受傷的時候。」

「即使我沒把握可以撫平你的傷，卻能像現在這樣陪在你身邊。」

我對著遠堂微笑，他也用笑容回應我。

「也是在認識你之後，才發現...原來軍隊裡也有心思這麼細膩的人。」

「不像我～只要吃得飽、睡得好，生活就沒什麼煩惱。」

「啊，不過...女人也很重要！而且，我想喝喝看名貴美酒的滋味，想享受被人捧在雲端的感覺...嗯，原來人長大了還是一樣貪心哪～」

「突然發現...好像有了錢就可以達到我剛才說的那些耶...如果我以後有那麼多錢，我一定要盡情揮霍！哈哈哈哈哈～」遠堂捧腹大笑著。

要是有了那些錢，先去治好腦袋吧。

●46-8

「不過，做了這麼多嘗試後...我還是喜歡原本的自己。」

「也許無法成為眾人的焦點，可是這樣感覺最自在～」

「之前隆彥說過...又猛又厲害的樣子不適合我，對吧？」

「恩。」

「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很開心呢～」

「因為感覺自己受到了肯定，知道一直以來抱持的想法並沒有錯。」

遠堂看著天空笑了笑，雙腳興奮得晃動。

「我覺得...」

「平凡的勝彌，才是最有魅力的。」我認真得看著他。

「噗哧。這是什麼矛盾的話啊？完全意義不明～」

「我真的是這麼想嘛...」

被他笑讓我有點難為情。

「不過...謝啦。隆彥果真是我的好麻吉～」

他高興得搭我的肩，我再也不覺得排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