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66＞

東奔西跑一個下午，總算能休息了。

我守在暈倒的男子身邊，避免讓受傷的他行動不便。

「這是哪裡...？」他扶著腦袋，意識還沒完全恢復。

「你醒了呀...」

「你是誰？」

「我是清島，清島 隆彥。你受了很重的傷，我在這照顧你。」

「受傷？」

「恩。聽村民說你是因為來不及躲開倒下的樹才被困住。」

「倒下的樹...好像有這麼回事，謝謝你啊。」

「別客氣。」

「感覺已經睡了很久，我想出去透透氣。」男子說完就拉開床單。

「等下...」

他從床上摔了下來。

「抱歉，很痛嗎？」

我立刻蹲下身子，打算把他抱回床上。

「吶...我問你。」

「我的...腳呢？」

他用極其害怕的眼神瞪我，我試著說明情況。

「你的雙腳長時間壓在樹下，導致血液循環不通。」

「把你帶到醫生面前的時候，大部分組織都壞死了。」

「為了讓你活下來，醫生截掉你整隻右腳以及2/3的左腿。」

「本來很擔心你會不會在過程中出血過量，但是...」

「太好了...現在你還活著。」

「太好了？」他的眉毛抽動著。

「這樣哪裡好了...？你告訴我這樣哪裡好？」

他只有半截的身體移動到我的腳邊，用雙手不停搖晃我的身體。

「你先冷靜點...」

「變成這樣，你叫我怎麼冷靜！？」

「切除我的腳之前，你們有沒有問我願不願意？」

「你們有沒有問過我要不要變成這個鬼樣子！？」

「如果要這樣活著…我…我還寧願死掉算了！」

他大吼的臉都是眼淚。

「該死...該死...」

「該死的！！！」

他捶著地板，拳頭都發紅了。

「住手...」

「別碰我！！！」

我把他從地上抱起來，他抗拒得敲打我的胸膛。

他一碰到床，就躲進棉被裡面。

「出去！給我滾！」

「藥在桌上...」

還沒說完，他拿起旁邊的水杯砸我。

玻璃碎了一地，我明白不能再待著。

●66-2

從房間裡出來，心情簡直糟透了。

我一直以為…活著是最重要的事。

只要活著，就代表還有機會改變。

但是，這對某些人來說行不通的。

行動不便得活、得靠他人活著、活著卻失去尊嚴......

過去在戰場上，我都刻意留對方一口氣，不至於死掉。

以為自己那樣做能留住他們的性命，是比較好的做法。

卻不知道這樣會讓他們的餘生有多難熬。

隊長說的「要死不死」、副隊長說的「苟延殘喘」，他們...

不，大概沒打仗的人也都明白...

這種自以為的仁慈，實際上更加殘忍。

至今為止，我都做了什麼啊...

為什麼能平白無事說出那種沒神經的話...

「一點都不好...」

「失去雙腳才活下來，根本就不好...」

●66-3

晚飯時間，我端著食物去敲房門。

不過，裡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覺得不對勁，所以撞開了門。

「為什麼...」

「我還活著呢？」

房內充滿破掉的玻璃碎片、無數的傷痕，還有瀕臨崩潰的空氣。

「對不起...對不起...」

我無法忍住自己的淚水，只能用力抱緊眼前的他。

「都怪我說了那種話...」

知道事實無法改變，他開始放聲大哭。

接下來整晚都沒闔眼，聽到抽泣聲就拍拍藏進被窩的他。

●66-4

經過一星期，他的情緒稍微平復了。

「對不起，那時我太激動了...」

「不，我才要向你道歉。明明什麼都不懂還亂說話。」

「真的很抱歉。」我對著他鞠躬。

「好了啦。說到底，這件事和你根本沒關係。我是在遷怒...」

「那你比較消氣了嗎？」

「不...傷害好人讓我更自責了。」

「好人？」

「恩，你是個很好的傢伙。明明我們不認識，這段期間你卻形影不離得照顧我，也沒聽你抱怨一聲。」

「我有抱怨啊～在心裡。」

「呃…沒讓我聽見就好。」

「總覺得...看到你有精神，我的心情也變好了。」

我試著露出不恐怖的笑容，他把手伸了過來。

「我...叫作秋葉，請多指教。」

「很高興認識你。」

我們似乎沒什麼話聊，場面有點僵。

「......能幫我拿幾片落葉或雜草過來嗎？形狀完整一點。」

「好。」

●66-5

「好厲害...」

秋葉用草折出各式各樣的花朵和動物，放在桌上就像小型生態圈。

「哼哼～我還會這個哦！」他讓葉片發出類似笛子的聲音。

「哇...怎麼做到的！？」

「你拿一片葉子，放在嘴唇前面。然後...」

雖然照著他的指示，我卻吹不出任何東西。

「哈哈～看來你還得多練習。」

「唉...我可能沒有這方面的天分吧...」

「一開始我也吹不出來，是別人教才會的。」

「這樣啊...誰教你的？」

「我的青梅竹馬～她是個不折不扣、超級可愛的女孩。」

他的臉頰泛紅，忽然開始滔滔不絕。

「除了對感情一竅不通，其他事她都觀察得很仔細。」

「說話總是直接而辛辣，笛子又吹得很好聽...」

「啊...不說了，再說怕你忌妒～」

「別閃瞎我都好...」

他露出奇怪的笑容，把臉湊過來。

「對了...你想知道如何討女孩子歡心嗎？」

「不想。」

「這種時候通常會表現出好奇的反應吧...」

「可是我沒興...好吧，你說。」

難得他這麼開心，多聽一些也好。

「讓女生心動的祕訣就在於...注意細節。」

「比如什麼？」

「對方無意間說喜歡的東西、天氣的變化，還有...永遠別忘了準備一條乾淨的手帕。」

「恩...準備手帕要幹嘛？」

「對方不小心受傷、流淚的時候就派上用場啦～要變魔術也很方便。」

「最後一個很勉強的感覺...」

「總之，女孩子會在意某些細微的舉動，用來判斷對方是不是貼心的人。有時候甚至會讓她們感動，覺得『就算是這麼小的事情，你也願意去做』。要是到達這一步，離成功就不遠了。」

我很認真思考他說的話，然後得出結論。

「詐欺哦？」

「才不是詐欺！是觀察人心，懂嗎？觀察！」

「好啦好啦，你說是就是吧。」

他擺出生氣的樣子，隨即我們都笑了出來。

感覺像這種戀愛的話題，勝彌會很想聽吧。

●66-6

一個月過去，秋葉的傷基本上都恢復了。

他教我很多折葉子的訣竅，現在我也能做出生態圈。

某天他做樹藤籃子的時候，忽然抬頭看向窗外。

「我...還真是沒用啊。」

「怎麼樣沒用？」

「你知道我也是士兵吧？」

「當然。別忘了我們拉你出來時，你還穿著軍服呢。」

「說的也是...那時可真難堪呢。」

他似乎要提過去的事，我豎起耳朵。

「我本來要逃避敵兵的追捕，結果在離開森林時被倒下的樹壓住。」

「就像看不到一樣，大家紛紛從我身邊跑過去。」

「也是啦...逃難的時候哪還管得著別人？換作是我也會假裝沒看到。」

秋葉的口氣透露出深深的無奈，想必他當時感受到了絕望。

「那時我以為自己死定了，不過...後來的事你也知道。」

「每天早上醒來，看到這雙殘缺不全的腳...內心就會湧上尋短的念頭。」

「但是我...就連殺死自己都辦不到，因為很害怕...」

「原來這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而我始終沒有那個膽量。」

「我也不想用這種方式迎來人生的終點...」

「像這樣陷入了輪迴，我在生與死之間不斷徘徊。」

「要是...能下定決心就好了，不管要用什麼方式。」

「我好討厭這個沒用又軟弱的自己...」

他把身子縮成一團，我輕抓他的雙肩。

「我覺得...秋葉沒有你想的那麼沒用。」

「秋葉會的很多東西都是我做不到的。光是這樣，你就已經很厲害了。」

「每個人都有軟弱和猶豫不決的時候，所以...」

「才更需要別人的幫助。」

「關於這件事，我會陪著你想的。不要再自己煩惱了，好嗎？」

「恩...」他點了點頭，我露出微笑。

●66-7

從醫生那邊得知消息後，我立刻衝到秋葉的房間。

「你幹嘛跑得這麼急？」

「我現在要做一件愚蠢又殘酷的事，所以想先問問你的意見。」

「什麼事？」

「義肢...你要嗎？整隻腿的義肢。」

「...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因應戰爭需求，附近城鎮的醫院從國外調貨過來。不過，有很多人在搶，現在只剩最後幾個了。」

「你知道...自己現在是在跟其他身體殘缺的人爭資源吧？」

「恩，我很清楚。所以我才說這是殘忍的事。」

「還真過分...你以為缺一隻腳的傢伙，受到的痛苦不比我多嗎？」

「過分就過分。只要能讓你有機會改善生活，那種事情無所謂。」

「你的回答呢？」我直視秋葉。

「雖然對那些人很抱歉，但我已經決定要回去見父母了。」

「就算被說苟延殘喘，也想活下去。」

他的口氣沒有動搖，我準備趕去醫院。

「等下，費用怎麼辦？」

「我在軍中有存一筆錢。」

「那…就拜託你了。」

「恩。我會盡力的。」

●66-8

醫院的情況比想像中糟糕，光是處在這個環境就讓人難以承受。

床位、藥物、設備、人手通通不足，傷患和屍體通通擠在一起。

好不容易問到義肢的下落，卻只剩一組存貨。

似乎是因為當初太多人搶購，價錢飆得太高。

最後變成大家都買不起，就算想要也不敢要。

聽到那個驚為天人的數字，我趕緊摸摸口袋。

●66-9

「真的給你買到啦？這要多少？」

秋葉查看眼前的義肢，驚訝得問。

「大概這麼多。」我隨便比了個數字。

「這樣呀...還蠻貴的耶。我一定會還你的。」

「那不急啦。你先試試看吧。」

按照醫生的說明，我把義肢和秋葉的身體連接起來。

「...咿！快把那東西拿開！」

他痛得抓住枕頭大叫，我趕緊把義肢拆下來。

「奇怪...我應該沒用錯呀？」

我端倪義肢的構造，再看了他的腳。

「秋葉...」

「怎麼了？」

「以後...都會是這樣，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真的假的...你沒開玩笑？」

「恩。說不定會痛得想死。」

「我還以為我已經撐過最苦的了...」

他消沉了一會，卻又拍拍自己的臉頰。

「都已經讓你幫忙了，我得加把勁才行...」

接下來的半年，秋葉每天都試著讓自己習慣義肢的存在。

剛開始他一直跌倒，就算撐著枴杖還是不平衡。

他也常常痛得鬧脾氣，一沒看見他就哭出來了。

偶爾真的痛得忍不住的時候，我會揹著他回去。

即使跌跌撞撞，他還是咬緊牙關一步步撐過來。

房門、廁所、雜貨店、森林，他走得越來越遠。

徹底熟悉義肢的使用技巧，他現在走起路來已經很順利了。

「來，拿去吧。」

我將隊長給的手套拆解成布料，用來縫補秋葉磨損的衣物。

「謝謝你。」

他穿起褲子，坐在床上。

「怎麼了？臉色那麼沉重...」

「我...害怕回去故鄉。」

「為什麼？」

「兒子變成這副模樣，會不會被爸媽嫌棄啊...」

「他們不是你拚死也想見的父母嗎？」

「是沒錯...但人生有很多事都難以預料。」

「也許我這次回去，反而會給他們添麻煩。」

秋葉將褲管抓出皺褶，我輕拍他的手背。

「我覺得...想回去就回去，你不用顧慮那麼多。」

「就算不被接納，你也獲得了能獨自生活的力量。」

「這是你半年來辛苦的結果，任誰也拿不走的。」

「我相信…總有一天秋葉會遇見真心待你的人。」

「謝謝你...」他露出放心的笑容。

●66-10

「明天早上我就出發，這段時間謝謝你了。」

「別客氣，這是我的工作。」

「就算是工作...你幫我的還是太多了，我必須給你回報才行。」

「什麼都好，跟我說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不用給我任何回報啦，我覺得...」

「你能站起來，真是太好了。」

聽到這句話，他一把拉過我的領口。

「你是笨蛋嗎？」

「不...你不只笨，還是個超級大蠢蛋！」

「哪有人會為了治療陌生人花光自己所有積蓄，更別說無怨無求啊？」

「你發現了...？」我尷尬得問。

「當然啊。那種事隨便問人就知道了。」

「你腦子壞了吧？還是，你覺得我拿不出報酬？」

「不是啦...我只是想說不要增加你的負擔嘛...」

「也對...如果你真的想要什麼回報，一開始就會暴露出來，用不著等到我問了。」他終於放開我，我感到十分委屈。

「幹嘛罵我笨啦...難得想耍帥一下的說...」

「你這行為根本是濫好人！沒罵你就不錯了。」

「明明就已經罵了...」

「笨蛋笨蛋，隆彥這個大笨蛋...」

那天，秋葉邊罵我邊幫我做了方便帶著吃的飯糰和餅乾。

拿出他之前醃的醬菜和魚乾，還有那件縫了好久的大衣。

「這個冬天穿得到，那個夏天用很涼。全部都給我帶著！」

收下草扇、手帕、香袋、短褲，他還補了我的鞋子和背包。

秋葉做的食物比我自己煮的好吃很多，

被他修過的東西也都變得很牢固耐用。

「我們有緣再見吧。」

簡單道別後，他撐著枴杖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