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一人稱:清島隆彥

<86>

「一下親吻,一下握手的...真的是天然呆嗎?」黑髮的男孩說著。

「優小姐好可愛~」橘髮的女孩用雙手托起臉頰。

他們透過房間門縫窺看朋友的動靜,並為此激動不已。

整理完實驗室的雜物,我請他們進來裡面。

「坐下吧。」

「好的。」

把勝彌、實驗、感染的事情說明一遍,再向他們正式道歉。

「請您別過分責怪自己,反正我們現在恢復原狀啦。」

「是呀~多虧您的解藥,我們才有辦法坐在這裡。」

像他們的朋友一樣,男孩和女孩對我露出寬慰的笑容。

「謝謝。」我說。

「請問一下...您剛才的意思是指我們被『細菌』感染了,對嗎?」

「恩。」我向女孩點頭。

「那我們是碰到什麼東西才被感染的呢...」

「我想細菌應該是附在樹幹或果實上,經由觸摸或進食等途徑感染。」

「樹幹...」

「果實...」男孩和女孩喃喃念道,似乎回想起什麼。

我請他們各自講述今天的經歷,希望從中釐清情況。

根據行走地點、調理方式和暈倒順序,暫時排除其他因素後...

「是那時候的莓果!」女孩突然驚覺地喊著。

「我記得...當時藏間和優都沒吃。我怕食物存量不夠,所以先保留屬於冷食的莓果。」男孩接著補充事件發展。

「但是...春負責採果實,也有陪我一起吃。為什麼只有我發燒呢?」

「對耶...好奇怪哦。是細菌累積得不夠,發病時間才會比較晚嗎?」

他們的思緒卡在一個地方,我試著從旁發問。

「那些莓果都是你們從樹上摘的嗎?採集的果樹都在同個範圍嗎?」

「恩。我都是在同棵樹上摘的。」男孩回答。

「啊...我有撿地上掉落的莓果,差別會不會出在這裡呢?」女孩問。

「這樣啊...的確有可能是這個原因,畢竟你們吃過同種食物。」

「當時妳看到的黑影大概是我朋友。可能是他在爬樹的過程把果實弄下來的,一個人發病之後感染範圍就慢慢擴大。」我低下頭,又忍不住愧疚。

「沒事的~我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

「我也是…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狀況。」

在我道歉之前,他們就先恭敬地講出自己的疏失。

「對不起,還有...感謝你們的體諒。」

看見他們以笑容回應的同時,感覺心頭有些溫暖。

●86-2

「我還有件事想要請教清島先生。」男孩問。

「恩?」

「我一直覺得實驗室有股淡淡的異味,很像汙水和排泄物混合在一起...」

那應該是從腐爛的軀體散發......

「是廢棄的化學藥劑味。抱歉,我去開抽風機。」

「好,拜託您了。」

說完才恍然發現抽風機已經開了,只是運轉的聲音被我忽略。

這是誰打開的呢?等下調個監視器畫面來看吧。

「我把通風櫃也打開,稍等一下。」

處理好氣味的問題,我坐下來提問。

「你們是怎麼從河邊過來呢?」

「透過這個。」

男孩舉起手機,女孩則把紙條交給我。

「我想這是優小姐留下的訊息~」

上面寫著用手機拍照、外套打結、待在光源處等防身方式,並標示實驗室位置和各種事項(遠離樹木、注意陰影、碰到人們沒回應要趕快跑......)

待在房間的男孩說過都是那女孩在收拾狀況,看來得問問她事態的後續。

「那女孩若是醒了,請她過來找我吧。」

「好的~」橘髮女孩回應。

「對了...清島先生,這裡還有其他房間可以休息嗎?」男孩又開口。

「現在總不能過去打擾他們倆。」他補充著。

「恩,等我清理過就有空間給你們了。」

「那就先謝謝您了。」

男孩點頭示意,女孩也向我鞠躬。

不知是愧疚還是卸下心防,突然間冒出「不想讓他們這麼客氣」的想法。

「你們可以直接叫我隆彥沒關係。」

「『隆彥』...怎麼感覺挺彆扭的?」男孩立刻喊出名字,口吻略顯生疏。

「那春試著像叫藏間先生那樣,音調上揚、語尾拉長一點呢?」女孩問。

「『隆彥~』,這樣嗎?」男孩詢問女孩的意見。

「對對,我覺得聽起來好很多~」

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感覺到許久未有的親和感。

「怎麼了嗎?」他們齊聲向我問道。

「沒事,只是突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真的很謝謝你們。」我說。

●86-3

「不好意思,請問洗手間在哪呢?」臨走前,女孩向我問道。

「走廊到底的房間就是了。」

「我知道了~謝謝您。」

不久,外頭傳來女孩的尖叫聲。

急忙出去查看,發現廁所對側的儲藏室被人打開。

「小夏,妳怎麼了?」男孩扶起女孩的身子。

「動物...動物們都在看我...」她被嚇得口吐白沫。

趁男孩看見房間景象之前,我迅速將門關上。

裡面用來存放實驗體,就是這幾年我在森林蒐集的各種動物。

我尷尬地露出微笑,後悔沒跟女孩說明清楚。

「抱歉,是我的失誤...」

安撫好女孩的情緒,我讓他們在另一個房間休息。

●86-4

那時在實驗室醒來,看見旁邊的書櫃和鐵箱傾倒。

脖子上的傷口已經被人包紮,背部和四肢有點痠。

順著地上的撲克牌前進,撞見兩個孩子正在接吻。

當下腦袋太混亂,沒辦法整理思緒...

現在想想,也許那不是什麼情投意合的反應。

更有可能是為了破解什麼才不得不為的舉動。

但說成安心之後的自然發展也不是不可能呢...

算了...我也不太懂這些,還是別亂推測的好。

剛才和另外兩個孩子交代情況,感覺自己不像第一次解釋那樣激動。

如此平穩的情緒,彷彿在述說已經過去的事情。

是啊…的確是過去的事了,只是傷痛逐漸平淡。

解藥能讓活動的勝彌變回原狀,表示確實有效。

拿出備用的解藥成分,將它們混合製作成噴霧。

說不定還有其他感染個體,我得一一確認才行。

放鬆下來,忽然覺得好睏...

以前明明一天只睡半小時也行的,雖說是為了打仗...

但是現在的身體吃不消了...

不行,還是先打盹一下吧。

●86-5

【欸欸~他來了唷。】

【真的耶!】

【這是什麼東西呀?】

【還用問嗎?這傢伙是『人類』啊~】

【哦哦!我知道『人類』這個詞耶!】

孩子們輕靈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好像在看什麼有趣的東西。

【你們知道嗎?聽說人類這種生物呀~】


                                 【心靈非常脆弱呢!】


【是這樣啊~真有趣呢!】

【吶吶,快起來快起來~】

感覺到被人搖晃,我緩緩爬起身子。

【你叫什麼呢?我們來當好朋友吧!】

四周充滿看不見臉的幽靈,或高或瘦、或矮或胖,有各種形狀。

祂們不受限制穿越空間,就算頭和身體分離似乎也感覺不到痛。

樹上、空中、背後、腳旁...那些幽靈到處奔跑跳躍,嘻笑不停。

「我...這是哪裡?」

【這裡是森林!】

【這裡是樂園!】

【這裡是天堂!】

【來玩吧來玩吧!】

「不,我...」

【來玩捉迷藏吧!】

【終於有新玩伴加入了!】

【好耶~那你當鬼,我們要去躲起來。】

【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得先認識一下彼此!】

幽靈們抓住我的身軀,肆意將手腳和頭部往不同方向拉扯。

感覺到自己快要解體,想要甩開這些精力異常旺盛的幽靈。

【不會讓你逃跑的哦~】祂輕輕耳語著。

【我們要一起待在這裡,直到永遠。】

這句話無止盡地迴盪在腦海,彷彿意識即將被吞噬殆盡。

「離他遠一點!!!」某個熟悉的聲音說著。

【是大猩猩耶~】

【他是狒狒啦!】

【不是猴子嗎?】

【是類人猿吧...】

「快點!趁祂們還在猜我是啥東東。」

勝彌拉起我的手,跟著他一起逃跑。

「勝彌,我...」


                                 【有好多話想和你說。】


「有什麼話,等隆彥把事都做完再說也不遲啦。」

「那...你可要等我哦。」

「恩。這不是當然的嗎?」他特地回過頭。

「我們說好的,預約的時間都留給隆彥啊。」

「恩...謝謝你。」

「別跟我客氣啦~」勝彌露出了微笑。

●86-6

睜開眼睛後,發現自己睡在實驗室桌上。

醒來才發現,已經過了一小時...

離開建築,我在森林裡找到倒下的勝彌。

看著出現斑點、緊閉雙眼的乾枯遺體,不由得流下淚水。

掉入地獄的人,並不是勝彌...是我才對。

他沒有因為面臨死亡感到不幸,還那樣溫柔地對我笑著。

我...到底都做了什麼啊?

揹著較生前輕盈的身軀,卻覺得每個腳步都是無比沉重。

創造生命的沉重...嗎?

將勝彌安放妥當後,我打開實驗室的監視器螢幕。

看到那女孩拼命推撞鐵箱的畫面,內心無法平靜下來。

她用那麼微小的身體、冒著自己也會被吸進去的風險...

使盡全力,把我拉出死亡的深淵。

搞什麼啊...

不管是勝彌、開卡車的傢伙,還是眼前這位小姑娘...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對我這麼溫柔呢...

我到底有什麼值得他們這樣做...

我不懂...完全不能明白...

但是,只有一點我很確定...

我想幫助對我伸出援手的他們。

●86-7

我打開無線電設備,連絡上外界。

「喂?是我。」

把東西帶過來,不...

「請他們四位進來。」

關上接收器、等待直升機時,我打開鐵箱。

裡面裝著老舊的軍服、頭盔、槍枝、照片,還有寫滿的報告書。

過去失敗幾萬次的實驗紀錄,全在這上頭。

這場實驗的目的是...

讓死去的士兵復活,利用他們累積的經驗和特長再次投入戰爭。

因為不會死掉,所以不用擔心折損。

必要的話,轉換成生化武器也有威脅作用。

我很明白這個計畫為什麼會得到多方支持,

只因戰爭帶來的「好處」實在太多......

為了取回失去的勝利和光榮,踐踏死者的尊嚴也在所不惜。

這個世上有多少戰爭是真的不得不發起呢?

被戰爭的陰影折磨了半輩子,早已受夠這一切。

痛恨它奪走我所有重要的事物,卻又無能為力...

這些事明明我都很清楚,還是選擇參與計畫。

那時實驗遇到瓶頸,還考慮過就此放棄算了。

這樣下去,只會淪為他們無聊好勝心的道具...

最後,還是由著自己的私心和任性繼續進行實驗。

儘管到頭來...是一場空。

那女孩說的沒錯,我只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86-8

花費這麼多心力做出了「藥劑」,卻沒有幫助到任何人...

調整劑量和內容物,也許能研發出對人體有良效的藥品。

但是弄錯一步就會變成比現在這個更加可怕的生化危機。

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考慮...

研究可以再做,可是...人命一旦喪失就取不回來。

我輕撫裝著勝彌的布袋,然後把想說的話說出口。

「對不起。」

「謝謝你。」

「下次見。」

不管用什麼辦法,一定會去找你的。

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有些想做的事。

抱歉,可能要讓勝彌再稍微等一下。

似乎不用多想就知道你會怎麼回覆我呢。

●86-9

戰爭的無名犧牲者,以及透過捐贈名義得到的身軀...

都將做為計畫試驗體的一部分。

第一階段先收集了四名戰鬥能力高強,外觀又完好的將領和士兵。

在森林與洞穴的交界口,搬運人員小心翼翼抬著盛裝遺體的箱子。

「這是很珍貴的材料,還請您小心使用。」

「我會的。」

的確很珍貴,所以...

我不會讓他們再次落到你們這些人手中。

「那麼,預祝您實驗成功。」

「辛苦了。」

將箱子放上手推車,一趟一趟慢慢運送。

山風強烈吹著,樹陰不斷打在我身上。

陣陣冷意侵襲,讓我忍不住渾身發抖。

好奇怪...夜晚的森林是這麼寒冷的嗎?

●86-10

保險起見,還是得確認他們的身分。

希望不要碰到認識的人...

緊張地打開木頭蓋子,隨即鬆口氣。

「抱歉,打擾您了。」

把蓋子恭敬地闔上,再向箱子行禮。

已經打開的三個,都是不知道的人。

怎麼可能啊?

當時有那麼多士兵,我認識的又那麼少...

「是你啊...」

「隊...不,黑木先生。」

剛才不該把話說死的...

看著昔日總是擺出嚴肅表情的他,現在似乎終於和那些痛苦訣別了。

確認呼吸中斷後,我沒有拿起地上的蓋子。

「有見到父親嗎?」

「放下仇恨了嗎?」

「還有…遺憾嗎?」

......

我忘了,死者不會說話。

從內心深處湧現的悲愴感受,停不下來。

你已經為了報仇陪葬自己的一生,所以...

我不會讓死掉的你淪為任何人的復仇工具。

「辛苦您了。」我用發抖的雙手闔上棺木。

在安放他們的時候,思緒在腦海各處奔騰。

死者...屍體也有「權利」嗎?

如果死去的身軀只是物品,那為什麼...

當初我會如此害怕父母的墳墓被踐踏呢?

那陷入瘋狂之後,將勝彌看作實驗品的我...

又是抱持著怎麼樣的心態呢?

我是不是...不知不覺中麻痺了自己對於死亡的害怕、痛苦和悲傷?

因為遭遇太多事情,感受力變得薄弱,所以漸漸什麼都去不在乎。

內心已經有多久...沒為了生命的誕生或逝去而觸動呢?

喜悅、感慨、興奮、憤怒...

我想取回身為一個人的情感。

不是逼自己去忽略一切,而是好好記住和適當遺忘。

●86-11

我認為記得一件事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它變成習慣。 

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重複地做、相同頻率。

如果找到某個相連點,說不定就能想起來了。

那忘記一件事情,又該怎麼做呢?

在心裡不斷告訴自己不要記得?

將身邊有關的事物全部拋棄掉?

或是找到替代品,轉移注意力?

但是...做了真的能就此忘記嗎?

該怎麼「確認」自己忘記了呢?

也許將來的某一天會湧上回憶。

記得,可以嗎?忘記,不行嗎?

記不得的事情、忘不了的事情...

對當事者而言,不也可能是種幸福嗎?

有些事明明記得會非常痛苦,人們明白卻依然不願忘記。

「不能當作沒發生過」與之同時「不能跳脫那份悲傷」。

還真是矛盾又麻煩的生物...

現在想來...

也許忘記一件事情的最好辦法,也是去習慣它呢。

將沒有某個人或沒有某件事物的生活,變成日常。

怪不得要說時間是最好的解藥了...

雖然時間的流逝會讓許多事情產生改變,

卻因此知道——不變的東西有多麼重要。

勝彌,認識你之後...那些相處的時間加起來大概是兩年吧?

不過...

與你分離、然後思念那些打鬧場景的歲月,可是長達十年哦。

人生的十年...有多麼漫長呢?

沒有你的十年...有多孤單呢?

如果有天我算清楚了,你可要好好補償哦!

不然的話...下次勝彌遇到危險,我也要把自己的生命留給你。

你不會希望我這麼做的,對吧?

「下次」啊......

大概是上輩子欠了什麼,我們才會相遇吧?

既然是這樣,那就不用擔心會見不到面了。

貪心的我認為當一輩子好朋友不夠,還想跟勝彌繼續作更久的朋友。

【放棄吧~你逃不掉的。】真想這麼對勝彌說一次看看呢。

●86-12

跟孩子們提起過往的經歷,意識到自己還有些沒完成的事。

我...

想去看看大海,也想去法國;想聯絡上醫生、領隊和秋葉。

想回鄉一趟,打聽老師的下落;也想去掃父母和吉成的墓。

想幫助像真里亞一樣,因為戰爭失去家園、受到飢餓和疾病折磨的孤兒。

想和勝彌的姐姐交代事情緣由,再跟當時替我轉達訊息的婆婆打聲招呼。

還有......

跟津谷先生成為朋友。

但首先要做的是銷毀資料,我把那疊厚厚的文件塞進碎紙機。

這些年來我除了進行計畫,還追蹤那些曾經參與實驗的人員。

可以的話,我不希望這項計畫順利進行......

儘管風險很大,還是想在能力可及的範圍干擾這些人的行動。

我想把握這條珍貴的命,連勝彌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也許人們口中的「活著」,就只是…不想留下遺憾吧。

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