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他的手上有一種黏稠的感覺,因此他很容易的,會回想起自己年幼時的冬季。


那一年的冬季是他生命中最長的一次,他的母親會在寒夜中抱緊他,自顧不暇的,嘗試用自己快凍僵的身體去溫暖他。


「眠到史果莫拉在冬末綻──」


他的母親會唱著安眠曲,那是一首連吟遊詩人都不會想去彈奏的曲子。


「綻放的花香會帶走時間──」


既沒有韻律感,前後文不一,時而像無法理解的詩句,時而像是抱著期許的對白台詞。


他的母親不了解這些,年幼的他被母親抱在懷中,母親冰冷的呼吸會拂過他的臉頰。


一整夜,沙啞的溫婉歌聲從不停下,直到日出之前,他的身體都一直被緊緊抱著。


「等到那時就會見到春天──」


他甩不開手上那黏稠的手感,從他殺了他的母親開始。


「安穩的──安穩的──沉眠。」




夜晚,村莊的某個巷子內,某位男性靠在牆邊,頭戴皮色的兜帽披風,密實的把自己全身給遮裹住。


「歐恩。」


一陣沉重的聲音傳到男性的耳邊,他往陰影看去,某種生物從中走了出來。


「歐恩。」


聲音的來源是那個不知名的生物,生物像一隻體型壯碩的麋鹿,兩隻鹿角比樹枝還要粗壯繁雜,上面掛著無數個未點著,晦暗的油燈,油燈隨著麋鹿的移動晃動,但又巧妙地不與其他的油燈發生碰撞。


「歐恩,你太記仇了。」


名叫歐恩的男性聽著生物反覆喚著自己,沒有給任何回應。


「你殺了她,是因為她是邪惡的,記得嗎?」


歐恩不悅地皺眉,對著生物斥道。


「是你操控我殺了她,你怎麼可能知道誰是邪惡的。」


似鹿的生物像是否定般的晃了晃頭,頭上的數盞油燈同時搖曳。


「請叫我默特,歐恩,你是知道的,這是我們的契約。」


歐恩咬起牙,他瞪著與他契約的,名為默特的似鹿惡魔。


「一旦你遇到邪惡的人,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就能操控你的身體去殺了他。」


「你怎麼能去判斷誰是邪惡的?」


「歐恩,我不需要證明怎麼判斷的,我有最好的案例。」


默特的聲音相當沉穩,瘦長的鹿臉上,瞳孔無比漆黑。


「歐恩,你知道你母親的罪。」


「......」


歐恩喑啞了幾刻,不甘心的瞪著默特。


「好了,歐恩,也不用想的這麼沉重吧?妳也答應了那女性的要求了。」


默特一邊說著把頭扭向了巷口。


「來吧,歐恩,看向那。」


一位有著茶色長髮的女性從那走過,她身上穿著著拉索特國的軍服。


「下一個罪人在那裡。」


像是被吸入一樣,體型壯碩的野鹿進入了歐恩的身體。


「不──」


悲痛的表情浮現在歐恩臉上,但剎那間又變的瘋狂,往著巷口的方向衝去。




羅琳格、桃爾西、瑪斯,三人在夜晚的街道上巡邏。


「剛剛那個老婦人的狀況,真的很糟糕啊......」


「妳還有空去擔心別人嗎?」


「可是......真的哭得很慘烈啊......」


羅琳格聽著另外兩人的對話皺起眉,在屍體檢查結束後,村長領著一名老婦抵達,據說那位死去的女性正是老婦唯一的親人。


「那你有聽到那個老婦在哭完後說什麼嗎?」


「有,狼人會主動去殺的只有女性,而且鎖定了目標後就會再而三地不斷出現直到成功。」


「那你就給我小心點!!」


桃爾西和瑪斯提著路燈,羅琳格沉默的領著兩人走在前方,因為契約的緣故,羅琳格的雙眼能在夜晚輕易的看清周圍。


『琳琳~我好想睡覺喔。』


莎姆無精打采的飄在空中。


『為什麼最近這麼想睡?』


羅琳格一邊巡視著周圍,一邊詢問莎姆。


『因為之前沒事的時候都在睡覺,所以在和琳琳契約的短時間內就不太需要睡,雖然說不睡也不會怎樣,不過現在好像有點反彈了。』


莎姆打著哈欠,飄到羅琳格的頭上趴下。


『腦子昏昏沉沉的──!』


『那以後至少在正常的時間點才睡吧。』


『我考慮──啊!琳琳,退後!!』


上一秒還無精打采的莎姆,下一秒突然高聲喊道,羅琳格警覺的往後退了一步,一道人影從她眼前竄過,人影的手上握著一把利器,只差毫釐的距離,利器就能直接刮開羅琳格的頭骨。


『那是什麼?』


即使是有限的照明,桃爾西和瑪斯也同樣察覺到異狀,而在兩人身前的羅琳格則率先拔出腰間的騎士劍對著人影。


『是敵人吧?大概。』


莎姆半猜測的說著,身子依舊癱軟在羅琳格的頭上,而羅琳格急忙地擺出架式。


吭──


金屬聲響起。


在擺好架式的那一刻,敵人的武器立刻撞擊到劍刃上。


羅琳格緊握住手中的武器,那一聲的震撼隨著無比巨大的力量將她推移。


月光照下,羅琳格看清了和她對峙的人,那是一名陌生的男性,他手上的武器鏽跡滿滿,刀刃上長滿為了切割用的銳刺,握把上方沒有護手,與羅琳格的騎士劍相比,他的武器過於短窄。


羅琳格用盡全力將其推開,而對方則再度將武器垂下,兩方的金屬彼此咬合。


這次,羅琳格看清了對方武器的真面目,那是把老舊的菜刀。


廚具不適合做為武器使用,菜刀和騎士劍競爭,前者的劣勢高下立判,但就算如此,羅琳格也未能迅速分出勝負。


陌生的男性將菜刀抽離,朝著不同角度再次發起攻勢,羅琳格將劍刃翻轉阻擋。


吭─


吭──


接連不斷的來回抗衡,不斷地消磨著羅琳格的專注力,僅要一次的渙散就足以成為敗點。


吭───


隨著阻擋的次數增多,敵人揮動武器的力量,讓羅琳格的手間逐漸發麻,而那充滿威脅的尖刺也漸漸地拉近了和羅琳格的距離。


『加油!!別輸了!!』


和剛才疲憊的狀態相比,此刻莎姆精神洋溢的飄在空中幫羅琳格助勢吶喊。


『別說的那麼輕鬆!!』


對方將武器抽離,全身躍起,天空被人影遮住,他揮動菜刀,伴隨著重力和力量用力揮劈,羅琳格忙碌的架起劍抵擋,茶色的雙眼總算能看清對方隱藏在兜帽下的面容,碧綠的瞳孔中緊咬著羅琳格的身影,對方臉上浮現著充滿喜色的陶醉笑容,敵人的全力就貫注在這一擊上。


碰──


從上降下的風壓吹襲羅琳格的皮膚,雙方的武器深刻的咬合,劇烈的敲擊聲震撼雙耳,羅琳格的手因超乎想像的巨力開始顫抖,一種危險感油然而生。


羅琳格深吸了口氣,她的雙手再度握緊劍柄,她對這種危險感再熟悉不過。


與被火焰和敵人包圍相比,與在見不到盡頭的戰場相比,羅琳格現在的眼前只有一個敵人。


她揮起劍,魯莽的向前踏去,腳步聲清晰的踏在地上,行動帶來的助力,和瞬間爆發出的力量推離了重心不穩的敵人,羅琳格把騎士劍翻轉架起。


她面對著被她推開數尺的敵人,把騎士劍指著對方,羅琳格現在所要做的是她做過無數次的事情。


盡全力的奔跑。


剎那間,羅琳格已然到達對方眼前,僅差數釐的距離就能摧毀敵人,而那刻,她瞥見了陌生男性臉上的表情。


痴狂陶醉的笑容,對著威脅著自己生命的舉動,彷彿更加興奮,他架起菜刀,挪身,兩種金屬擦出火花,迎面而來的直刺被男性錯開。


接著,陰紅色的鮮血噴灑進了羅琳格的視野。


「──什麼?不對吧?」


噴灑出的鮮血來自男性的身體,劇烈的疼痛讓男性無法站穩,羅琳格趁機遠離男性,而視野中出現了舉著染著鮮血的劍,驚慌失措的桃爾西。


「等等等等一下,偷襲成功了?」


桃爾西的臉上露出喜色,但隨後又緊張的退離男性。


男性用單手舉著菜刀,另外一隻手緊壓著出血的腹部,而眼神則依舊死盯著羅琳格。


而這時瑪斯從一旁跑過,把劍砍向陌生男性。男性急忙把菜刀架起。


羅琳格遠望著瑪斯和陌生男性的戰鬥,瑪斯手上的劍不斷揮砍向他,而男性的動作遠沒有剛才般犀利和快速,甚至讓人懷疑對方只不過是正常人。


『莎姆,這什麼情況?』


『我不~知道。』


『......那他是惡魔契約者嗎?』


『應該是吧?妳有看到那顆鹿頭嗎?』


羅琳格凝目看去,瑪斯在和陌生男性的戰鬥中佔了上風,陌生男性面露難色,身上的各處時不時冒出顆長著怪角的鹿頭。


『那到底是什麼情況?』


『不知道!但現在是好時機吧!琳琳快趁他很弱的時候打倒他!!』


羅琳格嘆了口氣,看準了瑪斯脫離戰鬥的時機,把劍擱置後方,雙手握緊,向前踏步。


極短的時間內,羅琳格再度靠近陌生男性,橫向劈來的騎士劍朝著男性的側腹衝去,極其俐落的劈砍開男性的身體。


可事與願違。


與剛剛遲鈍截然不同,敵人的目光突然抓緊了羅琳格,臉上的喜色再度浮現,碧綠色的瞳孔微微張放,鮮明的顏色彷彿在夜晚中繪出美麗的弧線,那把破舊的菜刀擋下了足以致命的側擊。


「什麼?」


羅琳格驚訝的喊道,她急忙退開,但那把銳利的菜刀朝她腹部衝來。


在感受到切肉的利器在自己的身上剖開的撕裂感時,敵人的力道又突然弱了下來,臉上的喜色變得十分痛苦,羅琳格抓緊了機會退開。


「哈!我也刺到了!!」


羅琳格往聲音的方向看去,見到的是把劍從敵人的腹部抽離的瑪斯。


「好──好啊!現在有贏的機會了!!」


瑪斯看著手上血淋淋的騎士劍,高興的說著。


羅琳格壓著腹部的傷口,看著眼前遍體鱗傷的陌生男性,碧綠色的視線險惡的盯著羅琳格,隨後他轉身,背著短暫的戰場跑離。


「他要跑了快點追啊!!」


桃爾西率先喊道,然後跟著陌生男性的步伐跑去,而瑪斯也跟在後方。


『琳琳,妳好沒用喔。』


『閉嘴。』


羅琳格一邊壓著腹部的傷口跟了上去。




拉索特國有兩次著名的冬災,在第二次冬災發生時,歐恩七歲。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很早,結束的很晚,但僅僅是如此就能夠讓人回想起被稱為「長冬」──第一次冬災的恐懼了。


『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在歐恩的回憶中,她的母親總是獨自一人不斷的嘮叨說著,除了溫婉的沙啞歌聲以外,這句話是歐恩少數還記得清楚的東西。


和惡魔的契約,擺脫不去的黏稠手感,滿身的罪惡感。


歐恩從那一次的冬災中得到太多。




「啊──」


腹部的疼痛把歐恩喚醒,他張開雙眼,他處在一個窄小且空蕩蕩的屋子角落。


「這裡......是哪裡?」


「村子中的某個空屋內。」


歐恩看向聲音的方向,名為默特的似鹿惡魔四腳蜷縮的坐在地上。


「放心吧歐恩,那種傷只要幾天就痊癒了。」


歐恩聽著他熟悉無比的低沉聲音,低頭望著自己按壓住的腹部,衣物被鮮血給浸溼,熱辣的痛覺耗磨著他的感官。


「這可真是令人驚喜啊,歐恩,我可從來沒發揮過那麼強大的力量。」


默特讚嘆地說著,歐恩喘著氣的怒視著他。


默特和普通的惡魔不一樣,當敵人被默特判定邪惡十,默特就能奪走歐恩的身體幾分鐘,只要對方越是罪惡,默特能發揮的能力就越強,但對方如果不被認為邪惡的話,那歐恩能發揮的能力則只比普通人好一點點。


至少,默特是這樣和歐恩說的。


那年的冬天比平時更加長久,更加險峻,而在那最為寒冷的那夜,歐恩的身體幾度在死亡旁徘徊。


逐漸失去色彩的視線,越來越薄弱的呼吸,對死亡的恐懼,種種的原因讓歐恩向默特立了契約。


於是,在隔天的早晨,因為契約的作用,歐恩拿著離自己最近的利器砍向了自己的母親。


一下一下的,砍向至親骨肉的,那禁忌的手感至今還在歐恩的手上徘徊。


『因為他是罪惡的,而你要殺了邪惡的人,歐恩。』


默特這麼說完後,歐恩沒花多長的時間就發現默特嘴裡所說的他母親的「罪惡」。


手上的黏稠感還沒散去。


「也差不多該換個正常的武器了吧?」


疼痛消磨著歐恩的意志力,他疲倦的看著向他詢問的似鹿惡魔,又看向自己拿著菜刀的手,血肉模糊的,沒有護手的武器總是會把手弄的傷痕累累。


「不。」


歐恩果斷地拒絕了默特的提議,月光從窗間照了進來,他把自己的身體蜷縮進屋子的角落,讓自己盡可能地融進陰影中,遠離月光。


歐恩知道他的母親犯了什麼「罪惡」,應該說,他知道他的母親為了他做了什麼。


他的母親真的是邪惡的嗎?歐恩一直疑惑著。


疲倦感襲捲著歐恩,歐恩緩慢地開口,他的手放在胸口上,心臟的跳動像不斷激起的浪花,罪惡感被一片片的打在歐恩身上。


「那個騎士真的是邪惡的嗎?」


「當然了,歐恩,你沒看到那個騎士周圍徘徊的那個小女孩嗎?」


在身體被默特奪去時,歐恩仍能保留著五感,身體也只是如同木偶般被驅動,而他在被控制時的所作所為自己記得一清二楚。


「......有。」


他偶爾會希望自己被操縱時沒有意識,這樣,他心臟罪惡的跳動也許能夠停止。


「她和你一樣是惡魔契約者,她是個冒牌的騎士,罪惡的人,這是毫無疑問的歐恩。」


接著,默特一如既往的對歐恩說著。


「你要殺了邪惡的人,歐恩。」


歐恩聽著熟悉的聲音,以及他再清楚不過話語,幾天前默特也曾說過一次。


在進入這個村莊前,歐恩遇到了名女性,一如往常,默特自顧自的判斷其為邪惡,剝奪了歐恩的身體,但反常的,在那人被傷害的奄奄一息時,她口中冒出的不是對歐恩洩恨的怒罵。


「──拜託,殺了那個邪惡的──」


話還未說完,聲音便停了下來,這便是歐恩在這的原因。


「你要殺了邪惡的人,歐恩。」


默特向提醒似的重複地說著,他那天也是那麼說的。


歐恩看向自己血肉模糊的雙手,即使慘烈到甚至看不清手形,即使熱辣的疼痛不斷耗磨著他的感官,那種詭異的手感還停留在歐恩手上。


「你要殺了邪惡的人,歐恩。」


心臟罪惡的跳動,噁心的手感離不開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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