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雨仍在下著，在一旁，歐恩眼睜睜的看著羅琳格倒下。

落下的大雨弄濕了他的全身，頭髮變得濕黏黏，皮膚被激烈的雨水打的微微發麻。

當漢弗萊和羅琳格兩人對話後，戰況也變得更加激烈，勝面幾乎完全傾向於漢弗萊。

而當然，歐恩也並非不願意幫助羅琳格。

當他握起菜刀，準備再度踏上前時，兩人的對決早已發展成他無法插手的地步。

漢弗萊缺乏睡眠的雙眼深陷，視線中有著能刺穿他人的殺意，身上充滿了深淺不一的恐怖砍傷，而與其對立的羅琳格也是如此。

歐恩看著獨自站在雨中的漢弗萊，漢弗萊仰著頭，陶醉在大雨和月光下，像把自己浸泡在夜晚似的，此刻，他身上的傷口正在緩慢的癒合。

歐恩將視線望向倒在地上的羅琳格，她也和漢弗萊一樣。

因為被細長的鐵爪貫穿無數次，羅琳格的身軀早以千瘡百孔，但她卻仍帶著那迷惑的神情，一次次的逼迫著自己揮動著武器，而就算是倒下的現在，傷口也在慢慢的復原。

兩個人都是戰鬥上的怪物，歐恩深深的理解到了這點，只要不被默特控制，他就沒法如同兩人一樣強大。

歐恩緩慢的執起菜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朝著漢弗萊靠近，對他來說，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減緩罪惡感的行動罷了。

一步接著一步的走著，不知不覺，歐恩已經離漢弗萊相當近了，但對方卻只是仰著頭，一直沒有望向他。

歐恩牙一咬，把菜刀揮砍向漢弗萊。

吭——

在歐恩回過神來時，他的身體已經被鐵爪貫穿。

瞬間轉過身，用一手擋下菜刀，用另一手攻擊，這些動作，漢弗萊在一瞬之間便完成了，歐恩看得很清楚，但他卻來不及做出反應。

疼痛在腦門作響，歐恩很難受，但難受的並不只是身體。

鐵爪猛烈的刺入歐恩體內，漢弗萊的面容扭曲，呲牙裂嘴，漆黑的瞳孔中投射出藏不住的憤怒。

「對不起──」

歐恩低聲說著，他的話語沒有傳達到漢弗萊的耳內，而他也不是為了這個理由而道歉的。

歐恩不曉得漢弗萊的過去，但在剛才兩人的對話中，他能明白，漢弗萊並沒有過的那麼順遂。

「……對不起。」

無法了解他人的過去，無法理解他人的疼痛，只是為了削減罪惡感而行動的自己，歐恩認為，他恐怕到死都沒有辦法理解他人有多麼難受。

『你要殺了邪惡的人。』

「對不起。」

歐恩的身體又一次被鐵爪刺入，在漢弗萊面前，他幾乎無還手之力。

『──拜託，殺了那個邪惡的──』

「對不起──」

他被狠狠地踹飛開來，歐恩的身體向後飛去，他的雙眼飄過許多畫面，頓時讓他暈頭撞向，身體落在地，很痛，但疼痛的不是只有肉體。

「對不起。」

發自內心的罪惡感耗磨著他，折磨著他，一直以來，歐恩都不想去殺了誰或傷害誰。

身上的傷口流著血，雨水打在身體的破洞上，每一顆雨滴都像雷般在刺激著神經。

衣衫襤樓，身上沾滿著地上的溼泥，歐恩難看的在地上爬著，他仰著頭看向漢弗萊。

並不只是無法認同對方為邪惡，也並非是害怕戰鬥的血腥，更不是因為過往的殘酷經歷讓他無法忘懷，真正折磨的，是自己並不想將一絲一毫的敵意給傾注在受著傷的對方身上。

歐恩勉強著自己站起，身體很痛，很難受，但這點對漢弗萊來說恐怕也是一樣的。

他看著漢弗萊在羅琳格身前舉起鐵爪，歐恩握著菜刀奔跑起來。

頭昏昏沉沉的，拖著一身的傷痛奔跑著，歐恩很快地抵達到了漢弗萊身旁。

一直以來，他想做的都不是去處罰誰，或傷害誰。

歐恩沒有舉起武器攻擊，他張開雙臂全身撲向漢弗萊，將他推開。

在推開一段距離後，歐恩幾乎將漢弗萊撲倒在地，強而有力的一擊抵在腹部，歐恩又一次的被擊飛開。

歐恩滾了幾圈後，從地上爬起，頭昏昏沉沉的，嘔噁的感覺在腦中作祟，只要一個不注意就會失去意識，他看著同樣在地上站起身的漢弗萊，和剛才不同，此刻對方的視線飽滿著殺意，突破歐恩昏沉的大腦，明確的將憤怒傳達給了他。

歐恩能理解，這一次對方一定會殺了自己。

他的雙眼將要閉上，歐恩模糊的視線中能看著漢弗萊朝他奔來，一步步的腳步聲明確的踏在地面，和雨水不同的響聲在地面將水花濺起，帶著泥，帶著憤怒。

歐恩緩緩地把菜刀執起，腳步聲越來越靠近他，而歐恩只是抵著睡意，無力的舉著武器。

漢弗萊受過傷，而他所受到的傷害化為憤怒，使他把受到的不幸傳給他人，如果可以選擇，歐恩不想要對漢弗萊有一絲一毫的敵意。

歐恩奮力地提起精神，碧綠色的雙眼在漆黑的雨夜散著光芒，微微勾勒出光的軌跡。

他繃緊著最後一絲的神智，冰冷的雨水沖洗著全身，握著菜刀的那隻手彷彿被雨水沖的黏噁，歐恩把菜刀高舉，接著將菜刀向著漢弗萊的方向丟出。

──如果可以，他只想要去阻止對方。

歐恩把那黏纏在手上的噁心手感也同時丟了出去。

在拋出的那一刻，歐恩耐不住地閉上雙眼，在視線消失的剎那，他看到了漢弗萊為了避開菜刀而閃躲著。

──

最後，他倒在了地，在意識完全消失前，雨的聲音從他的耳邊消散

頭很暈，很想吐，羅琳格在一片漆黑中清醒。

她立刻站起身，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了，羅琳格迫切地在黑暗中尋找著莎姆。

「我在這裡喔！」

忽然，羅琳格的身後傳出聲音，莎姆飄在空中，她用雙臂環住了羅琳格的頸部，把頭輕靠在肩上。

「莎姆，快點讓我回去。」

「太急了吧？」

莎姆親密的仰靠在羅琳格頭旁，用喉嚨發著低沉的聲音，思考了下開口。

「那，琳琳想要什麼樣的能力呢？」

「……能力？」

「嗯！想要更勝過漢弗萊的回復力嗎？還是想要刀槍不入的身軀，或是祈求能夠扭轉戰局的怪力。」

莎姆一邊說著，雙手放開了羅琳格，飄到了她的眼前，注視著她的茶色雙眼。

「還是說想要貪心一點，全部都要呢？」

「來吧！不管是什麼願望都行，加深契約，只有在你同意的情況時我詠唱神文才會有用。」

羅琳格聽著莎姆開朗的聲音，低下頭，緩緩地思考著，她很清楚，只要簽訂契約的話就一定能戰勝漢弗萊，也一定能跨越這次的難關，而前幾次也是因為用了同樣的方式才能活下來。

羅琳格看著莎姆，對方露骨的表現出興奮的笑容，雙眼貪婪地盯著她，對著自己的迷茫感到興奮，而羅琳格則是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很痛──

每當羅琳格進到這漆黑的空間時，五感都會變得孱弱，幾乎什麼都感受不到，但此刻痛覺卻仍然在身上攀爬。

她可以選擇繼續走下去，但之後呢。

得到力量，殺害阻擋在眼前的敵人，而殺害對方的罪惡感，則又成為了纏在自己身上的層層枷鎖，影響著自己不能向前。

疼痛刺激她的感官，罪惡感一而再的磨損著她。

站起來，倒下，站起來，倒下，這樣的循環讓羅琳格感到疲倦。

很痛，很難受，一切都是那麼難熬，驅使著自己跨越難關，驅使著自己走下去，但疼痛卻永遠不會離開她。

「來吧，只要和我加深契約，就一定——能活下去的。」

羅琳格仰起頭，用雙眼注視著莎姆，莎姆用甜美的嗓音誘導著她，

「——不行。」

羅琳格輕聲說著，她知道，只要簽訂契約，就能夠度過難關，但那不是羅琳格所祈求的。

「什麼？」

莎姆的表情向破碎了一般，原先的從容和自信完全消失。

「就算我加深契約也一定不會有任何改變。」

羅琳格低聲說著。

即使有著強大的力量，但自己太過軟弱的事實也仍然不會有所變化。

「不對！琳琳能夠變強的，變強的話就能夠突破現在的困境！！」

莎姆突然激烈的反駁。

「那如果我拿著突然獲得的力量去戰勝漢弗萊，難道不是在對他說他有多不幸嗎。」

明明沒有任何關聯，但罪惡感仍舊耗磨著羅琳格。

「等等──琳琳！妳要因為這種笨蛋理由不加深契約嗎？妳可是快死了喔！！」

罪惡感很深很重，羅琳格並不想面對，但事與願違。

「我必須得這麼做。」

「……為什麼？因為罪惡感？漢弗萊有求妳了嗎？」

莎姆不解的說著，羅琳格緩緩地張開了嘴。

「漢弗萊的力量很強，如果他想，他能夠在昨夜馬上殺了瑪斯還有桃爾西，也不需要在昨晚特地逃走。」

「也許——他希望有人能阻止他。」

羅琳格咬著牙說著沒有任何可信度的臆測。

「天啊！羅琳格！！妳好噁心！妳根本沒救了！！這只是偽善而已！」

「我知道。」

偽善，羅琳格已應此被責備過了無數次，只是因為自己的軟弱，而去隨意的臆測他人行為後的意義，這樣的行為，無疑是偽善的。

「羅琳格，妳得弄清楚，妳只是人類，妳沒有那麼強大。」

「我知道。」

「知道的話就和我加深契約啊！！」

「不行——」

羅琳格不想再聽莎姆的話而背過身，她很清楚，偽善的包裝下隱藏的是她的軟弱，她的害怕。

「妳這已經不是單純蠢了，羅琳格，妳這是發瘋了。」

「……我知道。」

羅琳格低聲說著，聲音中帶著微弱的哭腔，忽然，她眼前的黑暗變成了不同的景色，她不自覺地仰起頭。

在黑暗中有道鮮綠色的光芒劃過，羅琳格驚訝的把手伸出，她眼前的黑暗忽然化為星海，散發著不同的光色，而其中最為耀眼的，依舊是那道劃破夜空的流星。

隨後，眼前的畫面彷彿定格住，羅琳格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很遠，還很遠，羅琳格往前踏了一步，她和流星的距離沒有改變，仍然遠在天邊。

「我知道——」

羅琳格緩緩的說著，她又往前一步。

「我很清楚——」

一步接著一步，羅琳格和流星的距離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羅琳格不甘的朝著流星奔跑起，腳踏在一片漆黑的地面，她使勁全力地奔跑著，但距離依舊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羅琳格明白，這段距離是她拼上性命、窮盡一生也沒辦法減短的。

眼前的景色再度流動起，一瞬間的靜止被打破，流星朝著天邊劃去，眼前的黑暗空間瞬間被撕裂開，羅琳格回過神來，她已站在雨夜中，流星在她的茶色瞳孔內早已從天邊劃過。

而在她的後方，莎姆一個人留在了黑暗的空間中，她的手停在半空，似乎試圖找回著什麼。

莎姆的身後出現某個畫面，她很清楚，她所在的空間是只要想像就能創造出什麼的美好空間，其中也包括著回憶。

莎姆沒有回過頭，在她的身後，另一個和她長相相同的女孩坐在地洞中的一片草皮上。

那個女孩的手對著背對著洞口的人影伸出，與此刻的莎姆一樣，彷彿想試著找回什麼。

「妳看到了嗎？那個充滿能量的生命體。」

那個人說著，他的全身由扭曲的血紅色肉塊組成，看上去毛骨悚然，而那人則露著興奮的笑容望著夜空。

「我得過去才行。」

隨後，那個人走出了地洞，朝著天邊飛去。

「你——」

此時此刻，莎姆和回憶中的她相同。

她看著奔向流星的背影，無力的伸著手，開口。

「——要去哪？」

回憶中的人影畫作紅光朝著流星飛去，漸漸地，隨著距離從紅光變成紅點，最後，一股巨響傳來，朱紅色的光圈在流星旁噴散開。

莎姆待在原地，只是瞠目的把手伸向離開她的羅琳格。

羅琳格舉起了劍，對著準備向歐恩痛下殺手的漢弗萊奔了過去。

『妳只是人類，妳沒有那麼強大。』

一遍遍將她淋濕的大雨終於停了，周遭瞬間安靜一片。

羅琳格很清楚，自己選擇的是什麼樣的命運。

她的腳步踩在地面，厚重的腳步聲激起地面的水花，此時此刻，踩在地上的腳仍然沒有實感。

太過弱小，太過軟弱，身為人類的自己沒有辦法觸碰到流星，甚至連追逐也只會徒增傷痛，然後一無所得。

羅琳格拉著劍奔跑著，她的呼吸鬱結住，每一息都壓迫著肺，只是盡可能的試圖獲得氧氣。

羅琳格跑到了漢弗萊身前，已經到了能把劍揮至他的距離，但她還沒停下。

正因為自己太過軟弱，所以才必須做出一遍遍的覺悟。

羅琳格的腳步向前踏進，漢弗萊也早已回過神，將左右手的雙爪從兩側包夾著羅琳格。

但只是做出一遍遍的覺悟仍然不夠，這樣甚至還不足以讓她向前踏進一步的距離。

手臂很沉，羅琳格拉著劍的雙手痠痛不已，她的身體千倉百孔，流溢著血。

為了能夠繼續向前，她必須做出更加透徹，更為沉重的覺悟才行。

羅琳格還在持續向前，她踏進了漢弗萊的攻擊範圍內，兩人的距離已落在了咫尺之間，終於，羅琳格揮出了劍，目標是連接漢弗萊頭部的脖子。

砍向漢弗萊的騎士劍，和從兩側揮擊來的雙爪，只要再過一陣子，兩方會在同一時間殺害對手。

羅琳格專注地揮著劍，時間凝結在這一刻。

大雨結束後，在天上的烏雲終於散去，皎潔的月光從雲間透出。

月光灑到了地，羅琳格茶色的瞳孔散發著微微的螢光，她的眼前變得明亮，漢弗萊充滿殺意的眼神仍然注視著她。

「────。」

有什麼聲音從羅琳格耳間飄過，輕柔柔的，像是歌聲。

在那一刻，情況變了，漢弗萊的眼神充斥著驚訝，但隨後，是種坦然的情緒從其中蘊量，漢弗萊望著羅琳格的身後，漆黑的雙眼出現了橙橙色的光點。

也在那一刻，漢弗萊揮動的雙手持停住，羅琳格將劍揮去。

───

最後，在那道輕小的聲音落在地上，這次的戰鬥便落幕了，羅琳格的耳邊再次響起了柔和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