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箭術。


這是希嘉麗和惡魔簽訂契約後,所選擇的戰鬥方式。


當然,弓箭不是任何人都能駕馭的,強健的體格和長時間的磨練缺一不可。


輕柔的伸出手,像是撫平什麼似的將弓弦拉至身邊,為了做出這個動作所需的臂力,希嘉麗已經透過和洞貓簽屬契約獲得了。


那剩下的就是練習。


放開手,感受著風從耳旁駛過,緊繃的弓弦推進著空氣,希嘉麗看著黑色的箭矢射向她所瞄準的方向。


啪──


在空中劃出筆直的一線,黑箭深深貫入瞄準的樹幹,在希嘉麗能做到這一步前,花了相當多的時間練習,但是和一般人相比,希嘉麗所花下的時間根本不值一提。


和惡魔簽訂契約所帶來的不只是單純的怪力,眼力、感知、更加清晰的思考,每當射擊失誤時,那些能力會在不知不覺間幫助希嘉麗去作出調整。


就像變成了一名射箭的天才似的,但若要和契約者或魔獸戰鬥來說還不夠。


「───」


神咒,希嘉麗低聲詠唱著,又放出了一發箭矢。


神咒是一種特別的事物,隨著每個精靈和惡魔的不同,能使用的神咒就會產生不同的變化,有些在使用神咒前必須先克服嚴格的限制,有部分的則能隨心所欲的使用,但據希嘉麗所知,那些能隨意使用的惡魔在肉體方面則不比前者強大。


而希嘉麗的狀況則和前者相同,強化在體能上的契約讓她所使用的神咒相當有限。


「妳只能用一種類型的神咒。」


那是在希嘉麗向洞貓詢問神咒後得到的回覆。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我的契約者就只能使用一種。」


在黑泥重新塑造出新的幻覺後,希嘉麗頓時感覺到了盯著她的琥珀雙眼,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被雪泥覆蓋的地面、深深陷入的皮鞋腳印、冬季時的晴朗白日、被群木包圍的自己,這個時間點是她在和惡魔簽訂契約後,試著使用神咒的時機。


「我真的......只能用一種嗎?」


希嘉麗朝著視線的方向再次詢問,得來的回應是對方的默認。


從以前開始,希嘉麗就一直對這件事感到在意,但即使她在之後私下去找了其他神咒來詠唱,又或是詢問卡絲汀娜,得到的結果都和洞貓說的一致。


希嘉麗深嘆了口氣,方才放出的箭矢在樹木上留下的神咒消失,她再度舉起黑弓擺好姿勢,準備拉起弓弦。


「到底要怎樣才能離開這裡。」


第一次與巴里相遇、初夜、懷孕、照顧紐蘭、看著紐蘭葬生於火焰中,希嘉麗已經受夠了這玩弄自己的白霧,但即使感到煩躁,希嘉麗也只知曉強大的意志力這一條件,實際上要如何從這裡逃脫出去她一無所知。


所以,現在希嘉麗只是做著和以往記憶一樣的行為,祈禱著等這一切結束後就能離開。


「───」


輕緩地拉起弓弦,手指捏住的地方出現黑色的箭矢,希嘉麗詠唱著神咒,銳利的箭頭上散發著黑色的瑩光。


咻──


箭矢朝前飛去,深深嵌入樹內,在寧靜的森林中留下緩緩消失的破空聲,爾後,整枝箭矢化作團火球,火焰如同急速生長的植物一樣攀據樹幹。


希嘉麗唯一能使用的神咒,是和燃燒有所關聯的類型。


「偏偏是火......」


希嘉麗低聲說著,每當看到熊熊燃起的火焰,就會想起那道呼喊求救的聲音。


眼前的火焰如同殘酷地怪物,它蠶食著樹的生命,在其上留下燃燒的疤痕,並且貪婪的生長,不斷的擴大自己的地盤,向下埋至地心,向上攀至穹天,那股欲求除了目標之外,會將周圍的一切給燃燒殆盡。


「火勢不夠啊。」


從一旁竄來的洞貓望向呆愣著的希嘉麗,又轉過頭望向被火焰侵蝕但完好無缺的枯樹。


「要我再和妳提醒方──」


「不了。」


希嘉麗否決了洞貓的聲音,就像她沒有辦法記下發生在幻覺中的一切,在希嘉麗從紐蘭死亡的幻覺中離開時,她身上的憤怒和悲傷也被一瞬間抽空,就連紐蘭的聲音,手指被螫破的痛感,溢出的溫熱紅血,那些的一切也全部消散,像是從來沒造訪過自己一樣。


希嘉麗舉起黑弓,她的手停滯在弓弦上,緩了幾刻,遲遲沒有拉起。


燃起的火焰會隨著希嘉麗怎麼使用而產生變化,只要投注的能量越多,火焰就能燃燒得更加持久、旺盛,而那股能量,則是來自於她心中,惡魔所最需要的情緒。


「我們喜歡負面的情緒,那是我們的佳餚。」


當時的洞貓是這麼說的,只要引起那股情緒,讓它強烈的狂嘯,奔馳在自己的每一根血管裡,讓它支配著自己的呼吸,越是這樣做,那股火焰便會燃燒得更加劇烈,而這件事對希嘉麗來說並不難。


把手伸向前,像是想抓住什麼似的伸向前,最後抓握住弓弦。


還住在村子時,巴里不知道從何處買來了灰色的手鐲。


『我在看到這個的時候......想到了妳。』


不擅長說情話,為人憨厚,對這樣子的巴里而言,或許這樣的舉動就是一種強烈的示愛。


深吸了口氣,將握緊的弓弦拉開,雖然用上了力氣,但手勢像是柔和的梳理著頭髮一樣,希嘉麗一邊回憶過往的記憶,緩平的拉動著弦。


『希嘉麗,我知道我們之間沒有絲毫的愛情,但我希望妳,能夠走出悲傷。』


巴里沒有說過那句話,但是他的遺言,卻好像能夠用他的聲音聽見。


自己肯定不是個合格的愛人,希嘉麗很確定,所以巴里才無法從冷淡的自己身上感受到一絲愛戀,但在他離開了後,希嘉麗才在那被燭火點亮的客廳,坐在羅琳格的面前,感受著從自己身上溢出的強烈不捨。


而這對巴里也是一樣的,恐怕在他的心中,絲毫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去勸說希嘉麗,但卻仍帶著愛慕,輕喚起了她的名字,卻又帶著那股失落感,宣判了兩人的關係,又因愧疚,而祝福對方,最後在乞求對方走出的悲傷中,只包括了紐蘭的死,沒有自己的存在。


希嘉麗握著弓弦,像是讓它靠在自己的身旁,反覆命令著顫抖的手指去穩固,去抓緊渺茫的線。


對於巴里離開的不捨、對於巴里死亡的悲傷、對於冬天的憤怒、對於讓巴里出行任務的人的憤怒、對於自己辜負了對方的憤怒,將那一些,全部,如縷線般細柔的感受,用上全力去捏在指間。


然後放開。


被化作弓弦的情緒從手中鬆脫,成為了推進箭矢的能量,黑色的箭如狂風般放出,希嘉麗望著離自己越來越遠,彷彿將要消失的箭矢,看著它輕巧的碰觸到樹木,像是踏著慵懶的腳步一樣,輕鬆的,走入了樹內。


在那一瞬間,在放出箭矢的那一刻,希嘉麗感受到的,是舒適的悠閒。


沒有了一切困惑,沒有了一切疼痛的涼爽。


枯樹被灼熱的暴獸給吞入,僅在一瞬間,火焰就燃燒起整棵樹木,過了許久,殘暴的火焰也沒有要消停的意願出現。


「好像還不錯......再試一次看看吧。」


希嘉麗低下頭,看著剛發出指示的洞貓,不發一語,再度抬起頭,抓起黑弓。


將自己的情緒、感受,比做能量的話,那是否在放出箭矢的那一刻,於自己內心深處流淌著的,就會這樣逐漸流失。


希嘉麗不清楚,但即使自己的情緒不會被當作能量給使用,但是隨著時間過去,希嘉麗也能感受到那些過往的情緒和回憶也變得淡薄。


對於感到輕鬆自在的自己害怕,不想遺忘紐蘭或巴里的死,不想遺忘對方的聲音和模樣,在自己內心中留下深刻的存在,不想哪天無所謂的,將這一切遺忘、淡然,過著不再被這些疼痛干擾的生活。


希嘉麗閉上了雙眼,像是梳理著誰的頭髮一樣,拉起弓弦。


被思緒捆綁出的繩結早已解開,炙熱的情緒也早已被沁溼,但就算頭皮已被來回撫平的手給拉的疼痛,就算髮絲被水份沁的軟黏,希嘉麗也不想就這樣放下。


那本放在客廳桌上的《一夜長夢》,有著一段相當著名的情節。


因為眼睛的顏色被找回是貴族私生子的主角,在第一次嗅到蠟燭時,因那股刺鼻的氣味而感到厭惡,對此,一直服務前任家主的老管家是這麼說的。


『蠟燭的味道?你早晚也能夠享受的。』


那位老管家像是已經預言了主角未來般地說著,在故事的最後,那名主角也像是一位貴族般過著貴族的生活,整個人身上找不到曾經落魄的模樣。


在那本書寫道的,或許就是希嘉麗的結局。


遺忘什麼、習慣什麼,抓著自己的一切彷彿一開始就不存在似的,就這樣變成了另一個自己,又或者變回了原本的自己,變回了那個不在乎他人的自己。


希嘉麗不想那樣。


「──」


喊著神咒,希嘉麗放開了弓弦,箭矢朝前飛出,熟悉的破空聲從耳邊響起,她緩緩地睜開眼,米灰色的雙眼上泛著淚光。


「希嘉麗!!」


在被水珠弄得模糊的視線中,望到眼前忽然驟變的景象和衝入耳內的吶喊聲時,竄過希嘉麗腦內的,是對於現在所處時間的疑惑。


在她的印象中,似乎沒有她對著迎面而來的羅琳格放出箭矢的記憶。


「希嘉──」


箭矢鑽入羅琳格的肩膀,對方的血液被翻攪出來,在希嘉麗意識到一切的發展時,劇烈的火焰已經從羅琳格的傷口向外攀爬。


「羅琳──!」


將要喊出的聲音被眼前的景象壓制,火焰劇烈的噴發,在希嘉麗的前方,只有彷彿延伸至穹頂的熊熊烈火,和在火焰中央搖晃著的黑色人影。


「我......」


全身瞬間失去力氣,黑弓的重量從手上鬆脫,原先帶著悲傷的米灰色雙眼只映著對火焰的恐懼,呼吸瞬間凝結,彷彿連周圍流動的風也都停下。


「希──」


羅琳格模糊的聲音從火焰中傳來,能夠吞噬一切的灼熱暴獸向希嘉麗伸出了手。


「希嘉麗!」


那隻手輕拍在了希嘉麗的肩膀上,與原先設想的不同,不是由枯黑的手所帶來的灼熱,落在肩上的,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手和人的體溫。


「羅琳格......妳──為什麼......我不是──」


「我......不會被火燒。」


「不會被火燒......」


呆弱的複誦了遍對方的話,希嘉麗看著毫髮無傷的羅琳格,在她的身後,那股能夠侵吞一切的火焰沒有想停下暴虐的侵蝕,炙熱的火焰有著令人畏懼的魔力,只要踏入其中,就會剝奪一切和被施予疼痛。


「那......還真好......」


希嘉麗木然地說著,她有些忘了,在那座森林裡,自己是為了什麼想要去練習這樣傷害人的神咒。


「她剛剛是從火焰裡跑出來的嗎?!」


一道聲音從一旁傳來,希嘉麗朝著方向看了過去,在山洞的入口處,一名男孩呆愣地盯著羅琳格,又忽然回過神的把手上的麻袋掛在馬匹上。


「帕瑪森!別讓他走。」


聽到羅琳格的聲音,被喚作帕瑪森的馬劇烈的晃動,原先準備跨上馬匹的男孩被甩了下來。


「狐狸!你等一下,我真的是惡魔契約者。」


「誰會信你啊!」


被甩下馬匹的男孩也不管掛在帕瑪森上的布袋,三步化作兩步的想要逃開,而羅琳格也上前一步追了上去。


「狐狸,這裡。」


一道不屬於在場三人的聲音從空中傳來,出現在空中的,是有著單邊翅膀的禿鷹。


「禿鷹......你怎麼在這。」


「看到白霧我就過來了,快點走!」


在天空徘徊的禿鷹大張著喙嘴發出沙啞的吼喊,它身上的翅膀不曾揮動,像是浮在空中一般,她望了眼羅琳格,準備離開這裡,而狐狸則跟在其後。


「等等,不要走,我真的是──」


「羅琳格,為什麼一直叫我?」


在羅琳格話說到一半時,莎姆忽然出現在她的身旁,飄在半空中,與當下緊張的氣氛不同,睡眼惺忪的打著哈欠。


「真的是......惡魔契約──」


原本要離開的狐狸轉過頭望著莎姆,不可置信地來回看著其他幾人。


「而且還是......人形──所以之前說的......」


「你到底要走了沒有!」


「馬上來。」


沙啞的聲音在空中迴盪,接收到指令的狐狸朝著方才禿鷹飛走的方向奔去。


「等等!停下──」


企圖跟上去的羅琳格感受到某種詭異的視線,她的聲音赫然停止,她望向另一邊的森林,有著一雙赤紅雙眼的魔獸從樹林中奔了過來。


在意識到威脅的那一刻,羅琳格立刻將手移動到腰間,把在那的騎士劍拔出,但是,原先該有著鋒利金屬的劍鞘沒有任何東西,羅琳格的手只是抓了個空。


那頭魔獸有著強健的後腿,它高躍起,在它身後的月光被擋下,一片漆黑落在了羅琳格的瞳孔。


啪──


接著,那頭黑影並沒有撲倒羅琳格,高空的月光從它的身側透下,在回復了光線的視野內,魔獸的側腰被一隻黑色的箭矢深深挖入。


那隻箭矢推動著魔獸,怪異的力量將魔獸砸向一旁的地面,而箭矢也在這時燃起,赤色的火焰瞬間將魔獸吞入,原先還活動著的魔獸很快地沒了動靜。


羅琳格轉過頭望著希嘉麗,她舉著黑弓,抵在其上的黑箭則指向草叢的方向。


在那裡,又冒出了奇形怪狀的三頭魔獸。


「羅琳格,幫我抵擋一下吧。」


希嘉麗喊著,她放出了箭矢,看著再度點燃起的烈火,和從高空中,彷彿想要撲滅這股熱焰而降下的雨水,她想起了在森林練箭後的事情。


將恨意貫入其中,撲殺敵人,反覆做著這樣的行為,最後,希嘉麗的腦子裡想著報復,朝著村子的方向走去。


箭矢不斷的射出,最後一隻魔獸也被火焰吞噬,希嘉麗放下了高舉著的黑弓,朝著呆站在原地的羅琳格走了過去。


「希嘉麗,我......有個問題想問一下」


「......怎麼了?」


還沒來的及開口,羅琳格急促的口氣便衝向了希嘉麗。


「妳能和我說一下......剛剛在山洞內──被白霧吞噬後,見到的......都是不存在的嗎?」


希嘉麗疑惑地看向羅琳格,在空中落下的雨滴化成大雨,雨水漸漸地沁透兩人的衣物,濕淋淋的髮絲黏在羅琳格的臉上,希嘉麗很肯定,羅琳格的臉色十分奇怪。


「嗯......狐狸的白霧構造出的──是一種幻覺,是從我們記──」


「看吧......我就說了,妳是在幻覺裡看到了什麼?」


漂浮在旁的莎姆忽然開口,而希嘉麗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她呆愣的盯著羅琳格,在陰沉的茶色雙眼中,有著驚恐的顏色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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