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八月中,當走向九月的倒數歸零時,拉索特的夏季也將消逝,以此迎來轉變的秋季,而這少數能讓光芒將世界照的眩暈的日子,與那漫長的寒冬相比,也顯得微不足道。


清爽的涼風與休緩的陰處,即使在夏季也不會過於乾竭的空氣,這樣的光景使拉索特國中並不嚴寒的南方成為了優秀的避暑地,但那也是在數十年前的事了。


享受著這樣的天氣,羅琳格坐在搬運貨物用的馬車內,將身體輕靠在厚重的篷布,讓視線隨著馬車行駛的搖晃起伏。


而在馬車內享受閑靜的,不是只有羅琳格一人,坐在身旁的歐恩,對面的淺、對角的狐狸,以及在厚篷外,作為馬夫的一名狄卡羅國那來的惡魔契約者。這一次,羅琳格所面對的,是需要五個人出動的任務。


在羅琳格從騎士長室拿走的大量任務書中,存在著數個較為弔詭的任務書,當然,這些任務書的達成條件都是消滅惡魔契約者,但在其中的任務情報中,卻有一個共通點。


這些在過往的清剿任務中逃離的惡魔契約者,都是受到一名年幼的女孩的幫助而成功逃走的。


「妳覺得怎麼樣?」


某天,卡絲汀娜找向羅琳格,將她帶往至據點內的一間小型會議室,沒有讓任何一個人跟上,其後,再將八張任務書放到會議室的桌面。


「這些任務書嗎?」


「嗯,這裡共有八個被下達任務要消滅的惡魔契約者,已經和我們的人比對過了,這八個人的特徵,沒有一個是我們的人......狄卡羅國的人就沒有比對了,畢竟這八個人都是很久以前就出現在拉索特的。」


羅琳格聽著卡絲汀娜的聲音,將手伸向放在桌面的任務書,端詳起紙上的內容。


「長著翅膀的女孩、約半個成人高的女性、會飛的人、大量的棕色羽毛......可能真的是同一個人......在空中掠過的黑影也算嗎?」


「因為地點是一致的,這幾個惡魔契約者逃離的地點都在艾拉特城往東一些,那個區域大概坐落了三四個村子,一開始我針對長出翅膀、以及會飛這兩點拿去問了狐狸──」


「為什麼?──禿鷹?」


看著卡絲汀娜隨意使著的眼神,羅琳格猜測起她的想法。


「沒錯!我一開始以為是禿鷹,所以拿去問了同樣是三個知名的具名惡魔的狐狸,但他把所有文件看了一遍,最後說了句「禿鷹不會飛」。」


「......什麼意思?」


「就是說這個女孩不會是禿鷹的契約者,不過這和我們要做的沒什麼影響,要是這些任務書上的內容屬實,那在艾拉特城的東方,可能有著數個惡魔契約者存在,甚至是一個組織。」


「要讓那些人加入我們?」


「對!」


在卡絲汀娜的允答聲落下後,據點就開始忙著準備起這次行動的所有所需。


有著厚篷的貨物馬車,作為掩藏身份以及將多名惡魔契約者帶回據點的交通工具,額外派出了四名的任務人員,即便羅琳格已經有了相當的實力能夠與多名敵人長時間廝殺,但若是在最糟糕的情況,恐怕還是會需要相對應的幫助。


於是,萬事俱備,一行人搭上馬車,趁著夜色的庇護,離開索特城,朝著艾拉特城的東方前去,找尋起所有與惡魔契約者有關的線索後又過了數日,到了八月中,羅琳格等人一無所獲的搭上了往返的馬車回到了索特城。


「雖然我為了防止我說的話太武斷而同意參加行動,但別說禿鷹了,根本什麼也沒有!」


即便空氣清爽,但仍無法改變馬車擁擠的事實,在這股焦躁下,男孩站起,用吼喊打破了馬車中的寧靜。


「這也沒辦法吧.....」


而面對狐狸脾氣的,是坐在他前方,刻意坐離羅琳格一段距離的歐恩。


「也不知道一開始那些任務書的情報正不正確......我們也已經在那幾個城鎮來回搜查了好幾天。」


「嘖──」


狐狸咂起了嘴,氣憤地坐回了原地,他用手胡亂抓起自己的頭髮,低下聲音開口。


「能不能隨便來點事情解下悶……啊對了!話說你之前不是說過家鄉被毀滅了嗎?說來聽聽吧!」


「…...你不會打從一開始就在想這個吧?」


坐在狐狸正面的歐恩看著男孩的陰險笑容,也看著他用手肘不斷撞向坐在身旁的淺。


「你怎麼想都行,但我現在想要聽他的故事……況且,瞭解彼此對團隊意識也有幫助。」


男孩笑著,說著在場的任何人都難以認同的胡話,實際上,在這次行動開始到現在,狐狸就三番兩次的打擾淺,讓他說出自己的故事,或許,打從一開始狐狸參加行動的目的就是為此。


「這可不是什麼有意思的故事。」


「沒有問題!儘管說吧!」


耐不住狐狸的吵鬧,淺深嘆了口氣。


「這可不能怪我,你說你家鄉毀滅了誰會不好奇?」


聽到淺的嘆息,明白了對方所想的男孩反過來抱怨,不過,狐狸臉上那沒有任何消退的笑意,讓他的所有舉止都顯得相當惡劣。


「......把我接下來說的當作一個童話故事吧……畢竟已經毀滅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重要——拉索特的東方,是倫西國,而再東方……你知道嗎?」


淺停下了聲音,回過頭看向坐在一旁的狐狸,對方的臉上出現的是不可置信的面容。


「……我不知道。」


但另一旁的歐恩完全處於狀況之外,唐突的詢問後,興致被打擾的狐狸朝他瞪住,歐恩忍受著正對面傳來的惡狠眼神繼續開口。


「能和我……說──」


「倫西國的人試著往那片大海的方向游去,只不過在海洋的盡頭只有一片濃厚的迷霧,進入那片迷霧的人沒有一個有回來的……理解了沒?」


淺還沒開口解釋,狐狸就已經用特快的語速解釋完畢。


「……理解了,所以淺的家鄉在那片濃霧後?」


「沒錯。」


淺說著,回答了歐恩的提問。語氣堅決的像是不容許任何人打擾他的過往。


「在那片迷霧之後是我的故鄉。」


「這可真奇怪……可進到那片迷霧之後的人呢?在你那故鄉定居了?」


這次的疑問則是由狐狸提起。


「……大概都死了吧。」


「我懂了,你們食人。」


「不是!那片濃霧是某個怪物弄出來的陷阱,只要有人經過就會被那個怪物吃了。」


淺激動地反駁了狐狸隨口一說的玩笑話,但後者仍然吊兒郎當的說下去。


「好——我知道了……啊?那你們是怎麼出來的?沒被吃掉?」


「因為那個怪物在我們逃離前的幾個月被人殺害了。」


「……所以你們一直有能處理那怪物的能力,只是你們沒人去做?」


「不,那人是忽然出現殺死了那個怪物,所以其他人才能離開故鄉。」


「是喔!」


隨著男孩敷衍的應答聲,馬車內的空間又再次歸為沉寂,淺低著頭沉思,歐恩轉過頭看著篷布外的景色,狐狸則倚靠在背後的厚布,想著接下來可以解決煩悶的辦法,而從頭到尾都沒參與進對話的羅琳格,則一直閉著雙眼,不發一語。


「……那,你們故鄉又是怎麼毀的。」


過了片刻,狐狸又再次開口,他的好奇心仍未得到滿足。


「這件事有很多原因......如果要從頭開始講,得先從故鄉毀滅的兩年前開始說起,那天,我的故鄉迎來了末日——數以千計的流星從空中墜下。」


「……流星?」


這時,一直沉默著的羅琳格被三人的對話吸引,她不自覺的發出疑惑,讓輕緩的睡意被那關鍵詞吹散,睜開眼簾看向三人,而那瞳孔,則在略為陰暗的蓬布下散著茶色的螢光。


「不就流星雨嗎?然後呢?」


不過,那一時的手足無措和恍然,並沒有讓任何人察覺,狐狸的好奇心蠻橫的接續起對話。


「……在我的故鄉,流星有著更重要的象徵——是我們國家的信仰。」


「信仰……你是說像拉索特人信仰染神一樣?」


「類似……但有些差別。」


「所以,你們被你們的神從天而降,毀了你們的國家,最後故鄉毀滅了?」


「不,在那些流星墜落時,有人把那些流星全部摧毀了,就在所有人的面前。」


「……怎麼做到的?」


「在我的故鄉,每個人都有一種特別的能力,這些能力各不相同,但在那其中少數,有著能夠做到擊毀墜星的誇張能力存在。」


「你也有嗎?」


「有。」


「那你怎麼不用?」


「……在那天的流星被盡數摧毀後,就沒有人能夠使用那些能力了……實際上,那種能力被稱作星技,我們將其視作流星給予我們的庇護,才進而信仰流星。」


「你們信仰的到底是什麼東西,那玩意真的流星嗎。」


狐狸隨口說著,但換來的,是淺兇狠的怒視。


「啊!行,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我反而懷疑你們的信仰,染神也沒給予過你們什麼東西才對。」


「我看起來是虔誠的教徒嗎?」


很明顯,淺的質問並沒有打動住狐狸,但卻影響了在座的另外一個人。羅琳格。


『伊諾索比。』


那樣的話語幾乎黏著到了耳上,比起身為惡魔契約者的淺、身為惡魔的狐狸、甚至是長年流浪的歐恩,身為封號騎士,在騎士團任職的羅琳格絕對更加熟悉那句話,也更加熟悉那些虔誠的教徒。


至少,在那長時間徘徊的戰場上,和那探究自身的邊界營內,羅琳格見過無數個不斷嚷嚷著的拉索特國將士。


堅定無比的信念、直率且無疑的勇氣,只要將其說出口,就能得到相對應的所有力量,那四個字像是有著魔力一般,從中誕生出的產物甚至能讓他人稱羨,對近距離觀察到一切的羅琳格來說,是那樣的不真實和虛幻──在場的四人中,對染神信仰抱持最大疑惑的,是羅琳格。


不過,那樣的話題並沒有停留太久,而羅琳格的思緒,也隨著淺接下來的過往而接連了下去。


「在失去星技時,許多人認為這是摧毀流星的懲罰,但那也只是毀滅的開端,在這之後,出現了一些有著特別能力的人。」


「啊?但你們星技不是沒有了?」


「所以才奇怪,沒有人知道這些人的特殊能力是哪裡來的,這群人出現在國家四處,到處破壞,最後的結果,就是支撐著整個國家的大陸支離破碎。」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大地被分裂成好幾個小塊,最後,那裡已經沒有能夠立足的地方。」


淺緩慢地說著讓人難以想像的畫面,而狐狸則不可置信地繼續問道。


「所以......你們搭上了船?然後逃離了故鄉?」


「嗯。」


淺輕聲答道,隨後,整個馬車又因中斷的話題陷入了沉默,但隨著馬蹄的踩踏聲不斷重疊,歐恩臉上的擔憂就更加沉重。


「可是......那些把大地毀滅的有特別能力的人呢?他們沒有跟著逃出來嗎?」


他問著,看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淺。


「我們能夠逃出故鄉是因為我們有艘特別的船,要是沒有那艘船,就算放下迷霧陷阱的那個怪物被殺死了,那塊海域也有危險的天氣,幾乎沒有任何船隻能夠通過......雖然我們平安的通過了,但之後又遭遇了一次狂風暴雨,結果就是包括我還有不少人被丟下了海,而那些有特別能力的人,也全部死在了故鄉上。」


「那些人不是很強嗎?他們是怎麼死的?」


在歐恩的問題被解答後,狐狸沒有放過空隙,緊接著發起提問。


「自相殘殺、自取滅亡,就這兩種。」


聲音停下,短暫的談話到此結束,馬車上的四人沒有人繼續說話,不斷轉動的木輪和馬蹄聲也就此停下,而打破寧靜的,則是從厚蓬外傳出的聲音。


「我們已經回到據點了。」


從外傳來的,是暫時擔任馬伕的惡魔契約者的聲音,而外面的光景,則是在拉索特的森林中,某個被當作隱密入口的荒地。


「走吧。」


淺說著,同時用這句話結束了方才還憶著的所有故鄉往事。


「我感覺我聽了個什麼驚天秘密。」


男孩面色凝重的跟著淺走下了馬車。


「這些真的是真的嗎?」


「假的。」


「啊?」


歐恩雖口的提問被淺立即回答,愣住的他站在馬車上,疑惑的看著底下面無表情的淺。


「等等!所以你剛剛說的都是假的嗎?」


而同樣沒有反應過來的,是已經下車的狐狸,他氣憤地仰起頭瞪著比他高上不少的淺。


「一開始就說了,當作一個奇妙的童話故事就可以了──」


淺閉上雙眼,沒有理會開始在耳邊飄過的斥罵聲。


船隻遠程,汪洋的大海和逐漸遠離的陸地,一群目中無光的人只是望著那曾被稱作棟陸的故鄉,即便那塊大地在他們的面前不斷分裂,而陸地上的光景也成為觸目驚心的人間煉獄,他們也仍然望著,懇求著抹在臉上的灰和空氣中飽含著的濕潤能夠退去,乞求著無比真實的噩夢能夠清醒的一日,而淺,也是那一群人中的其中一個。


那塊大陸死去前的最後一面,還停留在他的腦海裡。開裂的大地,傾斜的高塔,從空中不斷落下

的星火,即使是在遙遠的海洋上也能感受到的劇烈撼動,以及,在最後一刻,從故土升起,朝著遠方飛去的,鮮綠色光芒。


「沒有證明的話,就都只是故事而已了。」


在馬車上最後走下的羅琳格,聽著淺淡然的說著,而那位光頭男性臉上所浮現出的憔悴,是羅琳格認識他以來第一次所見。


那樣如夢似幻的往事和那樣的神情,徘徊在羅琳格的腦海,直到她透過密道回到了索特城中的據點,和卡絲汀娜報告完行動的過程後,站在了索特城中,被灼目的陽光直射時,才開始逐漸淡忘。


「不好意思,女士,能請問您一個問題嗎?」


也是在那時,有一名老人和她搭話。


「啊......怎麼了嗎?」


老人身上披著將要把身軀蓋住的厚布,手裡抓著高瘦的木杖,厚重的眼皮看似快要閉上,雙眼卻還直視著羅琳格。


「您知道教堂要往那去嗎?」


「啊......這條路直走到底後,走向右邊的路,再走過四個路口,然後走進左邊的小路,通過後就會看到騎士團,之後,教堂就建在騎士團的周圍了。」


「感謝您,騎士大人,伊諾索比──」


老人恭敬的說著,用那羅琳格早已聽過無數次,甚至已經感到有些不適的字眼祝福起羅琳格,隨後便朝著羅琳格所指的道路走去,而在這時,另外一道聲音從羅琳格腦內響起。


『羅琳格,我有事要問你。』


『......莎姆?』


羅琳格仰起頭,看向懸在半空中的,她再熟悉不過的茶髮女孩。


『我想問妳,之前妳被狐狸的迷霧困住時,妳到底看見了什麼?』


『......問這個做什麼?』


『因為妳那時候很奇怪不是嗎......』


莎姆直盯著羅琳格的雙眼,而羅琳格則因那有著針刺感的視線而愈發不適。


『所以妳那時候是......等等!』


話題沒有持續下去,莎姆忽然看向道路,而那驚慌的聲音也傳進了羅琳格腦內。


『怎麼了?』


『那個老人......好像看了我一眼。』


莎姆茫然地轉過頭看向羅琳格,像是要說什麼,卻又遲遲不開口。


但即便不把話言說,羅琳格也能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她立刻在道路上奔起,些微的細塵從腳底升上,轉眼間就到了道路的盡頭,但是,整條路上,甚至是在之後羅琳格親自走往到了一次騎士團旁的教堂,甚至是在整個城市搜起,都沒有發現那名老人的存在。


「沒有找到。」


羅琳格低聲說著,高掛於空的白日,橙黃的夕陽,那些景色早已被此刻沒有任何一絲光線的黑夜所吞去。


『羅琳格。』


莎姆的聲音傳來,羅琳格回過頭去。


『怎麼辦......會被發現嗎?』


從惡魔之口冒出的,是實打實讓她感到害怕的話語。


『妳是惡魔契約者的事。』


而讓那股害怕有所消退的,是在她熟悉無比的惡魔臉上所浮現的,與此刻的自己相同的感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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