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從另一個自己口中吐出的聲音，並非沸騰般的恨意。

「我——憎恨這一切。」

儘管她的聲音中充滿了猛烈的情緒，可卻與羅琳格至今為止所接觸的恨意全然不同。

在另外一雙茶色雙眼裏，沒有焚燒似的自我毀滅，沒有令人窒息的悔恨。

「我……憎恨……」

與那樣激昂的詞語相比，羅琳格·米諾拉的眼神，是遠勝於眼前冰天雪地的冷漠。

——那是羅琳格無法理解的事情。

＊

「羅琳格——和我打一場吧。」

埋藏於陰影下的臉龐投來威脅的視線，惡魔輕晃著手裡的長劍做出挑釁，可羅琳格只是楞神的望著，不解地開口。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但我現在的狀況沒有辦法戰鬥。」

羅琳格只是照實說出事實。

再使用一次神咒就會死去，慣用的騎士劍不在身邊，而之所以大費周章的花上時間治療也是為了延續將盡的壽命。

而在這樣的關頭，從那另一雙茶色雙眼裏投出的熱烈執著，毫無疑問，會要了羅琳格的命。

「不行，妳不能拒絕。」

『羅琳格！躲——！！！』

莎姆的警告才剛衝進腦海，視野立刻驟變，羅琳格完全來不及做出反應，她的身子向後飛出，方才還待著的土屋被扔到視線的極限，化作一顆黑點，而她則被強勁的狂風捲到了夜空中。

「咳—咳咳——！」

喉嚨痛苦的乾嘔起，羅琳格才總算明晰現狀，惡魔蠻橫地拉著她的衣領，在環境複雜的花園裏不斷躍進，飛速地在向著什麼地方前進。

「你發瘋了嗎！你要把羅琳格帶到哪裡去？！」

儘管聲音沒法從自己的喉嚨中發出，但立刻飛到身邊的莎姆說出了羅琳格腦海裏的疑問。

「閉嘴。」

可惡魔沒有打算理會那擾人的喧囂，只是繼續躍進，很快，惡魔的速度慢了下來。

原先平穩的視野立刻驟降，羅琳格的身子就這樣被惡魔拉進石頭怪物所在的大坑，扔在了坑底的藤蔓上。

惡魔的動作太過粗魯，衝擊和飛漸起的沙石劃破羅琳格的皮膚，可與羅琳格原先所想的不同，治癒身體的力量仍和進到花園前一般作用著，皮膚上的傷口開始痊癒。

「就在這裡吧，雖然有那個石頭，但無所謂。」

惡魔那冷淡的聲音漸漸遠去，羅琳格從地面爬起，試圖望清眼前濺起的沙塵。

沙塵逐漸散去，惡魔的背影浮現，她一步步走向石怪的方向，與羅琳格拉出一段距離後，才回過頭。

羅琳格對惡魔的舉動相當熟悉，當她還在索特城的據點時，在訓練場與她搏鬥的罌粟就時常做出類似的行為。

別過頭走出，與自己拉開一段距離，再回過頭，將劍拿出，用冷冽的目光注視自己。

「……」

惡魔從黑洞中拔出卡絲汀娜的灰色長劍，可出現在那張面容上的神情，卻讓羅琳格懷疑自己是否產生了錯覺。

「我一開始不理解。」

可那並非錯覺。

「那個羅琳格，怎麼可能會與精靈或惡魔簽訂契約？……一定是那個叫做莎姆的很弱吧？」

沉積在茶色眼眸裡的陰鬱幾乎要傾洩而出，惡魔的臉上徜洋著失魂落魄的無助。

「但我已經看完妳所有的記憶了，從出生到現在。雖然我還是不曉得那個叫做莎姆的到底是什麼玩意，可只要她願意，她所能帶給妳的力量與我不相上下，甚至能夠超越我。」

焦躁地抓著頭髮，沉積在惡魔雙眼的陰鬱溢出，那超越忍耐極限的情緒讓惡魔歇斯底里的抓狂吼喊。

「那為什麼——為什麼羅琳格不願意和我簽訂契約？！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妳口中的羅琳格……不是羅琳格·米諾拉……而是羅琳格。」

越過那大聲嘶吼的瘋狂，闖進那歇斯底里的獨白，羅琳格的聲音撞擊著惡魔的內心，惡魔的目光立刻凝視向她。

「我知道。」

而她的茶瞳便泛出了淚光。

「妳不是我記憶裡的那個她，完全不同！這才是問題啊！！為什麼她不在這裡！為什麼有一個和她很像的人在這裡！！」

聽著惡魔的咆哮，懸浮在半空的莎姆打岔了她。

「所以妳才想要和羅琳格戰鬥嗎？這只是胡亂洩憤。」

可辛辣的言詞才剛從莎姆的口中脫出，惡魔視線中膨脹的灼熱幾乎壓過了莎姆的聲勢。

「這只是在胡亂洩憤……我很清楚，但就算清楚了，心情也不會改變……」

惡魔不再開口，那歇斯底里的怒吼也已收回，她握緊長劍的握柄，沉重的金屬在惡魔的手上翻騰，朦朧的月光凝縮在了灰色的劍身上。

劍尖對著羅琳格，惡魔向前踏出一步。

「停下。」

而在那一步的時間，稚嫩的男音從坑頂落下，鋪實在坑底的藤蔓頓時騷動起，羅琳格向聲音的方向望去，伊甸正站在坑邊。

「妳要對羅琳格做什麼？」

「只是打一場。」

對於詢問，惡魔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不能容許的回答。

「羅琳格的身體沒有恢復到能和妳對打的程度。」

「所以呢？」

「她會死，而會議主說了不能讓她死。」

「……」

沒有理會伊甸說的話，惡魔又向前踏出了一步。

也是在那一步，踩在腳底的無數藤蔓立刻翻騰，如駭浪的綠幕飛向惡魔，而埋在藤蔓底下的花苞也瞬間昇起，向著惡魔盛開。

藤蔓穩實的捆住了惡魔的身軀，盛開的花瓣綻出光芒，而惡魔卻只是僵在原地，瞪視著羅琳格，沒有任何動作。

花苞終於盛開，從花瓣中映射出的光芒耀眼到讓羅琳格眯起雙眼。

砰——！

可一道不詳的巨響傳出。

強風吹裂了光芒構成的白幕，原先纏在惡魔身上的藤蔓也綻裂成細碎。

與方才不同，惡魔的手裡並非拿著卡絲汀娜慣用的灰色長劍，而是曾數次瞄準著羅琳格，散發敵意、殺意的，道森的弓。

可弓卻並非對著羅琳格指著。

『羅琳格，伊甸的方向。』

聽著莎姆的指引，羅琳格再次仰起頭，那站在高處的男孩下意識的壓著自己的腰側，可被開了大洞的的腹部仍不斷溢出血腥。

「嗚！——」

「在花園裡肯定不容易死吧……」

確認著伊甸倒地後，惡魔收起視線，將弓從手裡放開，道森的弓就這樣墜向地面，被黑洞吸入，惡魔的視線再次望向了羅琳格，用手從黑洞中拖曳出方才消失的長劍。

「羅琳格，妳那是什麼眼神？」

「眼神？」

聆聽著惡魔無來由的疑問，羅琳格只能投以疑惑的目光。

「平靜、淡然，就算偶有顏色，妳的眼神也只是被悲傷或痛苦等情緒給折磨。」

可惡魔所望著的並不是眼前的她。

「羅琳格，為什麼在妳的記憶裡，妳的眼神一直都是那樣。」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

「不，妳一定明白，妳已經在我的記憶裡見過那雙眼神了，那雙……被恨意沁透的眼神。」

越過眼前沉穩的黑夜，惡魔的聲音將羅琳格帶回到那冰天雪地之中，她清楚的記得，那在羅琳格·米諾拉雙眼裡蘊含的冷漠。

而在羅琳格從這短暫的恍惚中回過神來時，惡魔已經踏出步伐，那拖曳在身後的劍尖溢出冰寒，軌跡在地面繪出結冰。

而面對步步踏進的威脅，羅琳格只是照實說出了內心的想法。

「我不清楚另外一個自己的眼神是什麼意思。」

「妳在開玩笑嗎？難道妳連自己平時顯露出怎樣的表情都不清楚嗎？！」

聽著羅琳格的回答，惡魔更加憤怒的回應，她將劍舉向胸前，更加用力的握住手中的劍，劇烈的冰寒立刻從劍尖綻放，神咒的影響讓羅琳格眼前的視線變得暈眩。

「恨意灼熱到幾乎燒乾憤怒，恨意痛苦到幾乎讓窒息悲傷，最後，眼神裡只剩下心如死灰的冷漠——沒錯，一模一樣，無論是在我記憶中的羅琳格·米諾拉還是眼前的妳，妳們的眼神都一模一樣。」

惡魔的聲音沒有停下，只是接續說了下去。

「我所愛上的那個她沒有任何活下去的目的，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沒有力量跨越困境，只是一直憎恨著『力量』這種模糊不清的概念，憎恨到腦子都發瘋的地步。」

沉默、無奈、放棄。羅琳格在那冰天雪地裡所見到的茶色雙眼，那無法理解意圖的眼神，至今都還停留在她的腦海。

「但是羅琳格妳不同！妳可以獲得無窮盡的力量，妳有能依賴的同伴，甚至有著『流星』這種能夠堪稱為願望的事物！那妳為什麼還會和一無所有的她有著同樣的眼神？為什麼妳總是帶著那樣的目光望著四周？！」

另外一個自己的眼神中，參雜著絕望、憤怒、悲傷，那樣複雜的情緒擰轉在一起，沉澱在雙眼中，甚至奪去了原有的光彩，那是毫無疑問的憎恨。

「羅琳格妳……恨著這個世界嗎？」

惡魔那樣控告她。

「我並沒有——」

「妳有。」

惡魔打斷了羅琳格的回答。

「再次站起時感受到的疲倦，反覆踏入險地時的恐懼，重新拾起決心時潛藏在心中的厭膩，甚至是對那流星的迷茫，以及在臨死前欣慰的解脫。」

「這些，都代表著，妳恨著這個世界。」

惡魔的聲音刺痛著羅琳格的耳膜，衝擊大腦的空白使喉嚨無法發出聲音，羅琳格只是楞神的注視著惡魔繼續靠近。

而莎姆則在這時飄到了羅琳格的面前，擋住惡魔的視野。

「我之前見過的妳衝向了流星自取滅亡……這次則是因為心情不滿想要傷害羅琳格！妳為什麼總是這樣沒有意義的發瘋！！」

「這與妳無關！站在妳身後的羅琳格玷汙了我的記憶！我怎麼可能忍受！！」

「那憑什麼羅琳格就不能有那種眼神！」

「……妳可以自己詢問她……詢問她對我剛才說的那些情緒有什麼想法。」

莎姆疑惑的側開身子，惡魔的視線也同樣投射過來，那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雙眼投射出敵意，審問著羅琳格的意識。

羅琳格只是顫著喉嚨，給出了一直以來的回答。

「那些……是我自己選擇的。」

「沒錯，與我所愛的羅琳格·米諾拉不同，羅琳格是自己選擇懷抱著那樣的意念，去恨這個世界的。」

冷冽的風迎面吹來。

「頑固到不去使用強大的力量，孤僻到不與同伴交心，更是憎恨自己的願望。」

結冰自惡魔的腳邊迅速擴張，那是與羅琳格平時使用神咒所產生的結冰不同，是更加懼人的寒意。

「為什麼？這樣的妳活著，而一無所有的她卻死了？」

結冰覆蓋藤蔓，攀上岩壁，驟降的氣溫讓羅琳格顯見地感到冰寒，惡魔將劍高舉，那是羅琳格曾經見過的招式。

神咒的影響讓視線變得模糊，意識變得暈眩，耳邊的呼喊聲模糊不清，茶色的雙眼聚焦在惡魔的背後。

惡魔第一天降臨在花園時留下的殘酷冰峽，至今仍留在坑中。

羅琳格的意識只是更加暈眩。

「……我。」

逃走的想法，戰鬥的念頭，那些意志全被強烈的暈眩感給覆蓋，羅琳格險些闔上雙眼，只是逼迫著自己凝視向前方，凝視著眼前將襲的暴雪。

而在那樣的幻覺中，羅琳格恍然看見惡魔記憶裡的那塊冰天雪地，看見了另外一個自己。

——眼神，那是羅琳格無法理解的事情，可真正無法理解的，並非是那雙冷漠的雙眼。

『我——憎恨這一切。』

『我憎恨力量。』

聲嘶力竭的吶喊、仇恨的言詞。

『——妳真的知道自己在往哪裡走嗎？這樣下去只會死喔？』

『我走在……對的地方……』

羅琳格所無法理解的，是那冰冷的雙眼怎麼能醞釀出那樣炙熱的意志。

那份炙熱甚至躍過軀殼，觸及她的內心，從那道聲音中傳達的堅決熱意足以驅散冰寒。

那是羅琳格無法理解的事，是她無法同樣懷抱的，向死而生的意志。

「我……覺得羅琳格·米諾拉很厲害。」

視線已經無法看清前方，宛若被迷茫的黑暗壟罩，羅琳格拚盡全力發出聲音，選擇說出內心的想法。

惡魔沒有回應。

耳邊被暴雪的聲音覆蓋，羅琳格的聲音就這樣深埋在喧囂的沉默中。

等了好一陣子，羅琳格才總算聽到惡魔開口。

「抱歉了羅琳格，無論妳說什麼這把劍都會揮下。」

冰寒撫到面頰，如刀般的銳利刮痛著皮膚。

「所以，就讓我來打醒妳吧……就算妳試圖在沒有星空照耀的黑暗中前進也沒有用——」

惡魔的聲音從耳邊飄過，慢慢消散，羅琳格的意識已無力去分辨惡魔聲音中蘊含的情緒到底是憤怒還是釋然。

在最後，羅琳格只是依稀聽到了聲音。

「——妳只會永遠迷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