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崩落」第七日，星期六。

「为什么周六也是出勤日——」

莉拉厌烦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这已经是泽伊尔第十二次这么哀嚎了。

「咿呀！」

然后，说时迟，那时快，希娜把辉夜连同拖把一起抱起，闪过了趴在桌上的女教师突然伸出来的魔爪。

辉夜瞪大了眼睛，在空中稍稍挣扎了一下。见抱住自己的人不肯松手，只能可怜兮兮地挂着。

（凡事要往好的一方面想。总归好过落到挠痒魔手里。）

（呜呜！？呜呜呜呜！？）

「是我的小辉夜时间！小辉夜时间！~~」泽伊尔大喊。

「请你快点完成工作然后离开这里！那么大一个人碍着，小帕尔和小辉夜都不好打扫！」莉拉忍不住又叉着腰发脾气。

这是教师用的大会议室，在次周的教学计划会议后，其他教师都已经离开了，只有泽伊尔还抓着文稿纸与钢笔赖着不动。

她不搭理莉拉，嘟着嘴闷闷地自顾自说下去。「不给我小辉夜的话，小帕尔？」

在另一侧同样拿着拖把在清理地面的帕尔被喊到名字时不由得感到一股恶寒，她低着头有意无意地走得更远了一些。

「抬着头干活，不要有遗漏，好好地清理干净，」莉拉皱着眉头对她下指示。

「……莉拉自己都不工作。」帕尔小声嘀咕。

「我近期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监督你好好地完成工作。此外，请你注意工作时的礼仪，喊我时要加上『小姐』两个字。」

「请您不要再刁难帕尔了，她做得已经比原来顺手多了，」希娜恳求小小的女仆长。

「这不是『刁难』，是『指导』，知不知道执事组怎么说她。你倒是也不要再抱着小辉夜了，抓着不放不说，用手捂着嘴算是哪回事？」

「因为让她开口的话，一定会说让她继续工作下去的。我又不忍心拒绝小辉夜。」

「本来就是要继续工作呀！早点工作完，就能丢下这个女人快点撤——哇！哇！」

「小莉拉时间~~」放下手中笔的泽伊尔，任凭怀里有八重齿的双马尾幼女如何扭动都不松手。「你这家伙说辞倒是一套一套的，喊我也不用『您』，哪有资格训人啊。」

在泽伊尔柔声细语地埋汰后，帕尔和希娜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松手！混进教育系统的害虫！我会给你打『F』的，我真的会的！不许揉！听到没有！」小小的女仆长涨红了脸。

（好耶！）

（呜呼，女仆长小姐，我绝对不会忘了您的牺牲。）

「请让辉夜继续工作，」辉夜终于从希娜的手中挣出了嘴。她露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抬起头用她的红色眼睛央求着希娜。

随之双脚与拖把一起被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头被抚摸了。于是拖把再次被推动，锁链那叮铃叮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希娜，我拿我手里这个和你那边的小天使换好不好？」泽伊尔嘿嘿笑着问。

（快跑！）

「恕我僭越，还望您再严肃一些，」绿发少女微笑着，带着一些认真回应她。「我们都拿莉拉小姐没辙，唯有仰赖您来当她的榜样，拜托您了。」

「我就知道小帕尔对我全无敬意，是你的身传言教！」被怀抱着的莉拉瞪着希娜嚷嚷起来。「一个一个都想造反吗！」

「那个，夏塔小姐……莉拉看上去怪可怜的……」帕尔终于也在远处猫着腰开口请求。

于是泽伊尔叹息一声，放开了继续嚷嚷「加上小姐！」的莉拉。

「与其说是缺乏敬意，不如说你们才是把她宠坏了，特别是希娜你。——那么，可以老实对我交代吧？」

紫发的女教师也如同莉拉喜欢的姿势一般，双手叉腰看着莉拉。

眼神中只有一个意思，你为什么在这里？

后者别开头。

「……有什么好说的？我母亲病了。」

「阿姨会乐意看到女儿放弃成为官僚的机会吗？」

「……少说风凉话。这可是两成预支乘以整整二十年，哪里还会有一次性提前支给四年薪水的好差事。还能得到那么多特权，我很感激子爵。」

「我听说你被准贵族欺负。」

「谁多嘴！？」

（咿！）

被泽伊尔指着的辉夜低下头，用头发遮住眼睛。

「全给你们带坏了！」莉拉抱怨。

「别无理取闹了，你明知道辉夜被官僚发问的话，没有拒绝的权利的，」金发女仆不满地直视莉拉。

「……总之，远没有到欺负的地步，至少和小辉夜本人的状况一比简直不值一提。请你不用操心，我很好。」

莉拉走过去轻抱一下辉夜裸露的后背，表示自己没有生气。

（呜嘤嘤。）

「希娜，你笑什么？」泽伊尔忽然忍不住问。

「两位比起学生时代都变得坦率了。以前根本无法想象两位能这样对话。」希娜掩起嘴。

「昨天好像某个家伙还盯着我气势汹汹地说我一点都没变哎！」第三人如此指责。

「……这个，请您，务必忘掉……非常抱歉……」

「哎呀，不过，希娜，突然之间『空降』一个这么个小家伙在头上，不会觉得不甘心吗？现在你可是干得最久的了呀。」泽伊尔重新拿起笔，同样笑了。

「莉拉小姐是远比我优秀的女仆长，能切实引导我们完成必要的工作，也能为我们推阻不必要的工作，无愧于『西弗斯雪银城的小桥』之名。」

「喂，希娜——」

「即便有脾气不好的时候，因为很可爱也能原谅。」

「希娜！」莉拉跺脚了。

「没错，因为很可爱！」泽伊尔却表露出赞同的意思，「而且还有这令人惊异的保鲜能力！这不是一点都没长吗？真想拆开研究研究啊。」

「从生物学专业的你嘴里说出这话让我浑身不舒服！警告你别再靠近我！」

「别那么冷淡呀，我们已经有六年未见了，都抵得上我们的年龄差了吧。老实说看到你几乎和那时一模一样，我简直以为时间跳跃哩~~」

（！？）

（六年！？）

「说『几乎』的时候，不要盯着别人的胸看！下作！」

在泽伊尔与莉拉斗嘴之际，帕尔的动作停下了。

「『年龄差』只有，『六年』……？」

「对呀，」伊泽尔开始掰手指头。「莉拉小学毕业就被抓进本校，所以正好跳了三年初级中学的学习。而我那年正好高三，才有一年彼此熟悉的机会呀。」

「……非常冒昧地向您请教，您方便不方便透露您的年龄？」帕尔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么你对我以外的人都能好好地说敬语啊！？」莉拉喊起来，「虽然还是很失礼的问题就是了！」

「我不介意的哦，如果是小帕尔那么可爱的女孩子问的话。」泽伊尔只是笑了笑。「再过两个月我就二十四岁啦。」

（小学毕业……就进入高等学校……）

（十二岁的……天才幼女……）

（然后……现在……）

（十八岁的……巨乳合法幼女……！？）

（啊。唔。这真的是很有异世界的感觉。）

（不可能有第二个这样披着幼女皮的怪物了。）

「……」

帕尔凝重地看着莉拉，导致后者开始浑身发毛。

「莉拉……姐姐……？」

「我说了你又不信！现在又变成这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嘛！」莉拉又一跺脚。

「果然还是官僚的话有权威性呢，」希娜小声地鼓掌。「先前我和米莉娅——」

如同什么断了一样，整个会议室突然沉默了。

只有辉夜身上一直发出轻响的锁链声，以及泽伊尔桌上仓促响起的笔开始滑过纸页的声音。

沉默一直持续。

「辉夜有疑问，恳请子爵大人的中央中学能对辉夜予以指示，」直至如同银铃一般的嗓音响了起来。

（我在干什么？）

「你说。」莉拉非常快速地接口。

「辉夜惶恐，身为卑微奴隶的辉夜，能否入住中央中学的侍从宿舍？」

（我在胡说八道什么！？）

（顺着那气氛，突然就没话找话了。）

（我在想什么呀。我应该是没有自我主张的权利的奴隶才对啊。）

（啊，啊啊……能收回去吗？果然来不及了啦。）

「禁止你和我们对话时用『卑微』、『低微』、『低贱』、『卑贱』之类的——」

「非常欢迎！百分百全心全意地欢迎！」希娜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比自己矮的两人。

「希娜！虽然我也很欢迎，但是你应该没忘吧，这事情要经过萨利小姐的许可！」莉拉连忙制止。

「……」绿发少女一愣。

「莉拉姐姐，我也请求你！」但随之，帕尔就单手提着拖把，深深对莉拉鞠躬。

「……这、这不是我同意不同意的事情！我说了我也很欢迎的！」暗红得发黑的双马尾晃动起来了。

「嗯？谁能，和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泽伊尔混乱地微笑起来了。

「辉夜惶恐，辉夜的父亲昨天去世了。父亲生前有债务，将房屋用于清偿后，辉夜就没有地方居住了，」黑发的少女奴隶怯生生地回答。

「……你们都不惊讶的吗！？你们全知道！？为什么没人和我说！？小~辉~夜~~~~好疼！」

泽伊尔的额头被敲了。

「这种关键问题时刻再耍宝的话，我会一辈子恨你。」莉拉说。

「对不起莉拉大人，小女子十二万分地错了。但我由衷地建议让小辉夜和我一起住——」

「你不是市政厅的奴隶吗？不是应该住在市政厅的侍从宿舍吗？怎么住在家里？」无视了泽伊尔，莉拉直截了当地问。

「莉拉姐姐，请不要在这种时候作这种不解风情的刁难！」帕尔用手臂拢着拖把，急急忙忙地在胸前握紧小拳。

「别这种时候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那么亲！这不是我要问，这是萨利小姐一定会问的！」

「辉夜接到了市政厅的相关命令。辉夜诚惶诚恐地谢罪，辉夜不能对中央中学的诸位作出说明。」辉夜行屈膝礼，然后把头垂得尽可能低。

「那么失去落脚地后，不返回市政厅的宿舍，反而要居住在中央中学的理由呢？」

（完全没想过！）

（只是为了没话找话啦！）

「……辉夜现在基本上是子爵的奴隶，市政厅对辉夜鲜有工作要求。居住在中央中学附近，有利于工作展开。」

「这无法构成『住地移籍』的理由。」

「莉拉姐姐！」

「辉夜诚惶诚恐地谢罪——」

（好，那就顺势结束这个话题——）

（唔哦！）

「小莉拉！你在想什么呢！」双脚被缚的少女刚要跪下就被一边的紫发女性拦腰抱住。

有着一颗尖牙的幼女女仆按着太阳穴发出一声叹息。

在希娜破坏了轻松的气氛后，她打心底感激辉夜突发性的话题导入，但是该就事论事的时候她无法含糊。

「中央中学宿舍区主管，也是子爵的管家，我的直属上司，温斯特洁尔-萨利小姐，是『城堡』。」

「呃……」这简短的一个词就解答了泽伊尔的疑惑，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继续对话。

「『城堡』？」金发女仆侧着脑袋问。

「那是官僚的三种处事风格之一，不是什么纸面上的正式东西啦。你看，莉拉小姐不是经常被教师们称为『小桥』吗？」希娜对帕尔说。

「不是仅仅说她长得矮吗？」

希娜按住了发出「喂！」的声音的莉拉的头，而抱着辉夜的泽伊尔继续开口解释。

「纸面上其实也有，毕竟来源是先王的演讲呢。除此之外，也是王都承认的荣誉头衔，会颁发给有『特殊贡献』的多年服役者。」

「感谢您的说明，增长了我的见识。我以前只知道，『桥梁』重视提升效率，『城堡』重视遏抑成本，『瞭望塔』重视控制风险。」希娜微微欠身。

「所以『西弗斯的小桥』，实际上是指……」

「是指莉拉小姐在幼年时的表现就已经十分优秀，在他市乃至他领都作为新生代准官僚而闻名了。」绿发少女回答帕尔。

「虽然小莉拉没有成为官僚，但是『小桥』这个绰号就算现在也恰如其分呢！」明明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不知为何泽伊尔得意洋洋的。

「总之那个一毛不拔的老女人绝不会同意为小辉夜负担额外的住宿成本的。我都能想象她抬着鼻子冲我哼的样子了。『莉拉小姐，光雇你还不够赔钱吗？』」说这话时，莉拉自己皱着鼻子，显得有些苦闷。

「嗯……」听了这话，帕尔也发愁地用双肘扶住拖把。「萨利小姐是这样的人吗？」

「你平时看到她跑得比兔子还快，上了四个月的工了吧？有和她说满四句话吗？」

帕尔红了脸。莉拉再度叹息。

「总之，小辉夜，『桥梁』和『瞭望塔』也许会马马虎虎接受你的说辞，唯独『城堡』不会。你把想这么做的真实理由说出来吧。」

「辉夜惶恐，辉夜不应当提出非分的要求。恳求中央中学的诸位责罚辉夜的过失。」

（没有理由，难道看不出来我真的只是没话找话吗？结束这个话题吧。）

（我可是奴隶呀。考虑一下奴隶的立场呀。不要把奴隶的希望太当回事呀。）

（咿！）

于是莉拉用双手把被泽伊尔抱着的辉夜的头发撩开，露出她红彤彤的眼睛。

「妹妹呀，看着姐姐吧。说出来真正的理由吧，这是命令呀。」

黑发少女想要低下头，但是莉拉双手托着她的脸蛋，不准她低头。

红色的眼睛瞪着红色的眼睛。红色的眼睛怯怯地看着红色的眼睛。

「……卑——呜！」

「我说了不准你用这词！」脸被摁紧了。

（……………………）

（啊。哈哈。啊哈哈哈。）

「……辉夜的想法毫无意义。但、但是，辉夜想……」

脸烧得滚烫，红得有如她的眼睛一样。

（星期六的太阳光实在是暖洋洋的。我不由得打了个瞌睡呀。）

（但是呵，姐姐大人，我实在是没有这个资格呀。）

奴隶的想法毫无意义。所以会尽可能抑制着自己，不说出自己的想法、主张、意见、判断。

但是，奴隶怎么可能没有想法呢。

她在想什么？

要住到中央中学侍从宿舍的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

如同什么断了一样，整个会议室突然沉默了。

沉默一直持续。

「啊啊啊啊，」直至莉拉发出这样的声音。

啊，不是她在想什么。

泽伊尔、希娜与帕尔都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只是，她想罢了。

想和在这个世界上依然温柔对待她的少女们在一起。

这是她第一次为了「她想」这个理由提出请求啊。

值得姐姐纪念的，妹妹的第一次啊。

（对不起。）

「你这个狡猾的小家伙呀！这下姐姐非得为了这根本算不上理由的理由努力了呀！」矮小的姐姐扑在同样不算高的妹妹的怀里，羞红脸的同时仰视她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配的。我没有资格的。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你也不必努力，只要把小辉夜交给我——」

「稍微安静两分钟吧，你这个聒噪的女人呀！」莉拉打断泽伊尔。「小辉夜啊，你能明白的吧，像是我们这种设施的侍从宿舍，『奴隶居住间』的条件差到做姐姐的都不忍心让妹妹住啊！」

「辉夜明白的。」小小声的回答。

这样吗。

呵，那就这样吧。

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那小小的「桥」就必须尽快行动起来了。

女仆长松开手，模式转换。当下以返回宿舍为最优先事项。

「泽伊尔！给你一分钟时间完成你手里的活！希娜！去验收帕尔的工作！小帕尔，验收后收拾清洁工具！小辉夜，准备锁门！」她开始大声发号施令。

「是，莉拉小姐！」「是，莉拉姐姐！」「辉夜明白了！」「一分钟我干不完啊，莉拉大人~~！」

「我和你说过安静两分钟了吧！」

即便「小桥」没有成长成真正的「桥梁」，现在也有只有「小桥」能做的事。

如果连想法都被禁止说出口的可爱可怜的妹妹，想要和姐姐们在一起。

那么即便一分钟、两分钟也好，减少她的痛苦，增加她的欢欣，便是身为长姐的责任。

闭校的途中。

「莉拉大人，小女子有个问题，侍从宿舍能不能安排教职员工的位置……你看嘛，要是你们几个想妈妈了，没有靠谱的成年女性——」

「小帕尔，对她用你面试时的那个。」

「什么什么？哪个？」「哎！？哎！？夏塔小姐可是官僚！」

「不必在意，只要在校舍，我是子爵的代理，我的命令就是子爵的命令。而她现在亦不是官僚，只是遵从本能的禽兽。」

「……得、得罪了，夏塔小姐。」

「什么什么——哇啊啊啊啊啊！肩关节！肩关节！我错了！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帕尔……帕尔小姐，不，帕尔大人。）

（以前我真是对您太失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