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奴隶姬,选择同归于尽

「崩落」第二十一日,星期六。


天……真灰啊。

杰西卡用剩下的那只橙色眼睛木讷地仰望着。

欧伯斯蒂安黑曜城并不是什么高地,实际上甚至可以说相当低洼。正是因为这一点,这里还能在雨季蓄上一点水,形成数个面积不定的大池塘,也就成为了这座矿业城市的立足点。

这么一来,这几乎与城市的地面压在一起的低矮云天就显得十分突兀了。若是认真望过去的话,飘过的每一片煤尘烟屑都清晰可见,黑如血痂,又金如熔铁。

不过,矿工是无暇去望的吧。有这闲工夫的,也就只有静候死之降临的旅人兼罪人了。

鸢尾草镇是一个没有鸢尾草的镇子,位于欧伯斯蒂安的下游不远。杰西卡-林恩以屠杀了该镇全镇人口的罪名被欧伯斯蒂安的「剑鞘」收监。

当然,管理欧伯斯蒂安的男爵阁下也好,「剑鞘」首席也好,一向都很讨厌鸢尾草镇的住民。这些人总拿欧伯斯蒂安的造纸「作坊」和造币「作坊」说事,硬说它们脏了水,让镇民得了痨病,让水田里的作物成片死去,诸如此类。

这群满是穷酸味的贱人,如果只是跪在欧伯斯蒂安市长府的门前哀求也罢了,那还可以简单地驱逐——他们居然开始动派发传单,破坏「作坊」,甚至是去伯爵那里请命的脑筋了。

除掉了为首的几个闹事分子,清理了几个同情派的官僚,他们才安静了许多。即便如此,还是一群讨厌鬼。

可就算再讨厌,仁爱的男爵阁下也没有让他们死绝的打算,毕竟再小的镇子也是税源地。为此,无论鸢尾草镇的镇长提出多少次「迁移」的请求,都不能准许。

反正他们也跑不掉,四周的辽阔旷野上满是瘴气与魔物。无法使用只有欧伯斯蒂安才有的「火车站」的平民们,怎么可能跑掉呢。

全数消失不见。

整个镇子的镇民全数消失不见。

那么便是被杰西卡-林恩屠杀了,在这附近活动了很久的杰西卡-林恩屠杀了,否则欧伯斯蒂安是没有办法向伯爵交待的。

在镇压杰西卡-林恩的过程中,欧伯斯蒂安「剑鞘」首席罹难,男爵阁下病故。当然是病故,平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战斗中杀死贵族,这是常识。

最终成功逮捕这位在王国中名列第六的剑士的,是排名第七的皮埃尔阁下。后者的战术很有效,也即是说,使用多支十数人的队伍连番围攻。

杰西卡毕竟还是人类,就算能用附魔武器提振精神,人类也不可能在长时间不吃、不喝、不睡的状况下还一直维持高昂的战斗力。

随着剑上的魔力消耗殆尽,身着短胸衣与短裙的女性青年剑士,终于和她的长斗篷一同倒在了欧伯斯蒂安新任「剑鞘」首席的脚前。

那个无论对谁都会背着双手、眯着眼睛贴近了亲昵的年轻剑术天才,成为了昔日同仁们的阶下囚。

说是阶下囚也并不准确。杰西卡现在被锁在欧伯斯蒂安「剑鞘」的厚重铁门外面示众。

比例分配得很均匀,杰西卡正好失去了一只眼睛,一只手臂,一条腿。链条将她的脖颈锁在铁栅上,手臂则是悬在空中。

其实这没有什么必要,因为失血与饥饿,她并没有挣扎的体力,只是维持着跪姿侧卧在门边上而已。

为了避免她咬舌自尽,一根金属横短棍被塞在她的嘴里,捆在她的米色长发后面。

卸除她的右臂是一道必经的刑罚,否则难保她还能做出什么垂死一击的暴举。但是失去眼睛和腿就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一回事了。

反正那一定是「第二天」开始后的某一天。

所谓的「第一天」,是指皮埃尔阁下命令将这个姑娘押到他的执勤室,然后屏退了所有手下的那一天。

皮埃尔阁下高风亮节,胸襟宽广,绝不是会被次世代新人压在头上就耿耿于怀的人,也绝不会做梦都想反过来把这只褐色的蝴蝶压在自己的身下。

那之后就是「第二天」了。皮埃尔阁下要以这唯一的战利品犒劳在这次作战中出力的男性的「剑」。

就算多了许多鞭痕,这个小麦肤色的战利品还是和她的剑术一样漂亮。平日里只能敬仰的,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现在居然沦为了玩物,有不少人直接发出了欢呼声。

即便是面对这种处境,杰西卡还是没有一改她的笑脸。不过那笑脸里嘲弄的意思实在太多,于是杰西卡就不知不觉地丢掉了她的腿和眼。

不过,也有不少不愿参与的人。

毕竟这里是欧伯斯蒂安,附近的整块领地都是从帝国的腐尸上撕咬下来的东西,当地人没有任何成为官僚或「剑」的可能。

既然「剑」们来自王国的不同地域,依照出身、兴致与理念分为不同的派系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这在哪里的「剑鞘」都司空见惯,更何况是龙蛇混杂的此地。

自然会有人同情林恩小姐的处境,甚至有人怀疑——不如说相信——林恩小姐从未屠杀过镇民,而是做了相反的事情。

即便不能明地里支持王国的罪人,他们总算为杰西卡争取到了药物与绷带。

再强调一遍,皮埃尔阁下高风亮节,胸襟宽广,之所以准许了最起码的医疗处置,绝不可能是希望杰西卡再多活一阵,好让她多受一些折磨,多痛苦一些。

至于旅人那肮脏且伤痕累累的赤裸胴体,直至这一天才被准许遮掩。

其实杰西卡宁可要别的。她很渴,她想要水。

欧伯斯蒂安的冬天是很冷的,彻骨的冷风与疼痛一起,顺着伤口一直渗进体内。

因为无法合上嘴,舌头好像已经冻在了那金属棍上了,不过也没有力气去挪动它来验证是否正确。

绷带的边上,残眼依旧看着天。

所以,都那么冷了,为什么还不下雪。

能涤荡一切的干净的雪。

能滋润自己干裂的嘴唇的雪。

能让自己冷到彻底不再疼痛的雪。

自己这一向健健康康,无病无灾,恢复迅速,什么都能消化,在哪里都能睡得着的身体反而成了缺陷与累赘。

而且因为是冬天,没有蚊蝇,创口怎么都不肯腐烂,真是麻烦。

到底要多久才能死?

能在那个以前就死去吗?

同情者拿来遮掩身体的破布时,偷偷告诉杰西卡了。之所以给了她这东西,是因为今天有贵族要来。

有一个贵族的孩子需要保护者。王国觉得杰西卡-林恩作为「剑」还有价值,所以让那个孩子来见杰西卡一面。

若是那位小贵客相中了杰西卡,而杰西卡也愿意成为那个孩子的奴隶,她的死刑就能赦免。

皮埃尔阁下对新市长与王都来人直言,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总是巧妙地避免被贵族差遣的「姗姗来迟的林恩」,打骨子里讨厌贵族。

虽然没有证据,传言她常在私下诽谤贵族,乃至说贵族是整个世界不幸的源泉。

没有必要让尊贵的准贵族在这么一个货色身上浪费时间。

王都客人的眉毛挑起时,皮埃尔阁下知道自己失言。

总之,既然大人物已经有了决定,边疆的小小「剑鞘」——哪怕是重镇,也只是个小小的「剑鞘」——没有任何反对的权力。于是拙劣的戏码即将上演。

之所以一直不给杰西卡水喝,是为了让准贵族在劝说她时,当场饱含同情地赐给她水,好教她回心转意。

杰西卡想笑,可惜没法张嘴。

在人生的最后,通过切身的体会,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有力者的嘴脸。

这个国家,不,这个世界或迟或晚会毁在这些狗彘手里。

可,自己又如何呢?执着于「英雄游戏」的自己,又如何。

就算那些镇民会如同以前获救的那些人一样传唱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意义。

那是属于「还活着的林恩」的骄傲,眼下的是「行将死去的林恩」。

「行将死去的林恩」,已经没有办法遵守「死得像个英雄」那条誓言了。

因为「无力」。仅此而已。

多么可笑。

明明那么软弱无力,还居然敢于拥有理想,是多么可笑。

但至少,还能遵守另一条誓言。

「没有人能执拿自己这柄『剑』。」

必须去遵守另一条誓言。

而面对这样一个肮脏、残废、伤痕累累的待死的女性,长发如同雪银一般的小小幼女根本没有去劝说,根本没有吐出哪怕仅仅一个有意义的词汇。

「哇~~~~~~~~~~哇~~~~~~~~~~」

温蒂-伯顿,三岁的梦见姬,只是大哭。只是为初见的人大哭而已。

「哇~~~~~~~~~~哇~~~~~~~~~~」

幼女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和叫嚷,踉踉跄跄地冲过去搂抱杰西卡脏兮兮的身体,把漂亮的洋裙弄得一团乱。

「哇~~~~~~~~~~哇~~~~~~~~~~」

发自内心地伤痛。

「哇~~~~~~~~~~哇~~~~~~~~~~哇~~~~~~~~~~」

啊,是水。虽然也是咸的,到底和自己的血的味道不同,有种新鲜的感觉。

「哇~~~~~~~~~~哇~~~~~~~~~~」

钝感的旅人以残存的眼睛注视着这幼弱的身影。搞什么呀,这个小东西。

你明明是「贵族」。

为什么弄得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为另一个「人」的处境,情不自禁地悲伤的样子呢。

你明明是「贵族」。

纵有千万种方法用来讨好与谄媚受害者,偏偏选上了一种对受害者而言最最无意义的藉慰,就像真正的「小孩子」一样。

对这个哪怕被旁人拖走,也挣扎着要再冲过来的「小孩子」,实在恨不起来啊。

「温蒂……温蒂……可怜的温蒂……」

拖走她的人是她的父亲。不停地安慰着她的,柔声细语的优雅的公爵。

将「小孩子」带到这偏远苦寒之地,逼迫她在这个年龄见识这血淋淋的场面的,身为父亲的公爵。

杰西卡一边呼出白雾,一边静静地凝视被身着冬衣的官僚们簇拥着的这两个人物。

这个会为了自己痛哭的「小孩子」在将来会怎么样?

这个虽然是「小孩子」,但也是远比曾经执拿利剑的自己更为有力,足以在未来俯瞰这个国家的准贵族,在将来会怎么样?

在那种父亲手里,恐怕只有两条路。

她会被「吞没」。成为杰西卡所知的那种贵族。

或者,她会被「吞没」,以另一种形式。

脆弱成这个样子的幼苗,在那样的毒雨里,根本无法长成。

可她原先是有希望的,比可笑的,无力的自己更有希望。

是高阶贵族的话,能触碰到剑士绝对触碰不到的东西。

如果她以现今的姿态继续伸展芽叶,能成为为所有人遮蔽毒雨的参天大树。

这一刻,「姗姗来迟的林恩」作出了选择。

她死去了。

身为「英雄」的她死去了。

因为她打算活下去,先活下去再说。

把自己的性命用来为眼前的幼女争夺一缕渺茫的希望,好过变成欧伯斯蒂安「剑鞘」门前的一块毫无意义的烂肉,如同一份对整个世界下达的彻底绝望的宣判辞。

即便,自己对贵族的亘久恨意在片刻之内瓦解,缺乏剑士的矜持,之类。

即便,放弃自己的誓言,选择屈服于贵族,会被称之为贪生怕死,之类。

总之先活下去。

先活下去再说。

在人生的最后,旅人选择以无力的双手为微弱的烛光挡风。


「真的拿不下来,小黑~~!?」杰西卡急急地问。

「真的……拿不下来!以及……不是小黑!」尽管还是晕乎乎的,羽织少女仍旧是以大叫回答。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与对话的两人同行的是奴隶特有的足音。

透明的纱裙随着深色两腿交错而起伏,白色的马尾辫正在疾行。臂弯自下方揽着的是被羽织包裹的娇小身形,晶莹的两腿在一侧虚弱地摇晃,黑色的发丝在另一侧慌张地摇曳。

(已经……头痛欲裂了……)

(就不要……再在人家……耳朵旁边……嚷嚷了!)

这便是伯顿公爵不擅战斗的证据。

其一,他在那种情况下,对自己使用了「鼓舞」而非「冷静」。

由于强行振奋了自己的情绪,就算正常挡下了杰西卡的突然剑击,也会陷入比通常更为强烈的错愕。

为什么女儿的奴隶会突然反抗身为家主的自己?为什么攻击自己这个使役者时没有触发电击?

这错愕给了杰西卡长达两秒的时间,让她捉住了小黑。

其二,当他想明白之后,不该一甩金发,蔑笑着朝杰西卡投去略为冷峻的苍青色视线,同时再后退,摆出那副半攻半守的架势。

这应对实在太死板、太教条了,杰西卡根本不可能继续攻击。「纵横公」再弱也是公爵,两者之间的悬殊战力差根本不允许杰西卡继续逗留在那个房间。

这退让又给了杰西卡长达两秒的时间,让她能抱着小黑逃跑。

其三,他的攻击魔法虽然十分强大,但存在精准度的问题。

如果是在开阔处战斗还好,公爵可以毫无顾忌地将中距范围以内的一切都炸飞。但是现在是在飞霜姬公馆里面,建筑一定会因此坍塌。

他人的性命无所谓,唯一需要担心的人也一定能自行搞定这一状况,然而这么一来,由于不可避免的巨响和火光,「当夜伯顿家发生了战斗」,这一信息就会在周遭的贵族建筑群里走漏出去。

那么千辛万苦使用静默的方式暗杀鞑邓侯爵还有什么意义?当大家发现城防负责人是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之后失踪的,自己不是又回到必须给出一个「合理解释」的路径上了吗?

顾虑这一点,他和最开始一样还是只使用腿和剑,这再次给了杰西卡大量时间。

其四,杰西卡的逃脱路线有相当明显的限制,而公爵没有及时意识到这一点。

她只能在主人的周围疾行,「周围」一词究竟是指一个半径多大的球形,剑士早就琢磨透了,所以她一直都在温蒂房间的上方一带盘来盘去。

没有理解这点的公爵在杰西卡完全不可能去的地方错失了许久,这再次给了杰西卡大量时间。

其五——

事实上,他就该用一发爆裂将飞霜姬公馆完全从西弗斯雪银市的地图上摧毁。

在回想起自己的父亲并非死于暗杀,而是普通地被全麦面包噎死之后,正如前述,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杰西卡为什么会反水。

但他忘记去想了,杰西卡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一刻」反水。

今夜,杰西卡窥到了杀掉他的可能性。

「好的,小黑,那么杰西卡教你来做~~你把剑举起来~~」

明明是在奔跑,白发的女奴隶完全不喘息。

「……这……这样吗?」

原先为了避免伤到杰西卡,尽可能将剑尖指向杰西卡正前的羽织少女,连同链条一起,摇摇晃晃地将遮挡嘴巴的袖子举起。

「对啦~~很快的,一点不痛~~」

橙色的眼睛眯起,微笑。

「干……干什么啊……」

红色的眼睛半垂,畏缩。

「当然是把你自己的手砍下来给杰西卡啦,否则杰西卡怎么样才能用你的剑~~?记得砍右手,杰西卡要比较长的这把~~」

「开开……开开开……开什么玩笑啊!才不要……才不要呐!」

随着杰西卡终于发表暴言,羽织少女一边乱蹬短袜一边再次大叫。

哦,这些委屈巴巴地一张一合的小尖牙真不错,杰西卡想。自己平时逗弄这个小家伙的时候,期待的正是这样的反应。

「做不到的话,杰西卡在哪边先停一下,手把手来教你~~」

不过目前并不是在捉弄她,说的完全是正经事。

「没用的……没用的!这些剑……除了辉夜以外……谁都用不了!别说用了……掉在地上的话……拿都……拿不起来!」

可她却这么回答。

「……不妙,真的?」

于是橙色的眼睛瞪下去了。

「真的……!真的啦……!」

红色眼睛在迷乱中拼命地闪烁。

「啊,那么真的不妙,杰西卡和小黑都要死在这里了。」

对此,杰西卡唯有叹息。

「请……请不要突然说……这种可怕的话!」

「因为小黑是站都站不起来的废物,只会糟蹋好东西~~而杰西卡呢,已经没有剑了~~」

「……」

羽织少女侧过金色的瞳线,怯怯地陷入了沉默。

(呜嘤嘤……)

正是如此。

杰西卡之所以选择在这一刻反水,正是因为这个小黑居然拥有与公爵交锋都不会弯折的剑。

比起自己那把被抵挡了一下就在魔法的作用下直接扭断的剑,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

这便是今夜杀掉公爵的可能性的所在。

可真没想到,这剑会无法脱手,持剑的又是这么一个不顶用的东西。

(别用那种像是……「拿剑的怎么是……这么一个……不顶用的东西」……的眼神……看我了啦!)

「唔……唔,」像是在拼命寻找新的胜机,羽织少女再次以持有剑刃的白袖遮住嘴。「还……还……还有办法的吧……既……既然您还能……用您剑上的『附魔』——」

「你是笨蛋吗,小黑~~」在她说完前,杰西卡狠狠地用两臂箍了一下她,将她打断。

「咿呜呜!」

(过分……!)

「你该不会以为,现在杰西卡的『加速跑』,是靠杰西卡刚刚断掉的剑吧~~?这种逃命的东西当然是嵌在剑鞘上的~~除了最后关头能用的几个魔法,杰西卡已经没有其他招了~~」

(我的后脑勺上……又没有长眼睛!看不到您的剑鞘……怎么知道啦!)

「那么……别的呢?别的……别的魔法都是——呜呜!呜呜嗯!呜嗯呜嗯!」

随着这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又一次开口,杰西卡又一次以狠箍打断她,并且这一次怎么都不放开。

少女吃痛,不停地呜咽。一时之间,两臂之间传来柔软身体挣扎的暖暖的触感。

(好过分……!好过分……!)

「搞明白你的立场,废物小黑~~」杰西卡再次歪头微笑。「平时你只配做杰西卡的玩具,就算是今天,你也只是杰西卡的一件工具,没有资格对杰西卡东问西问~~」

正是如此。

救走这个小黑,绝不是因为心存善念。

单纯是出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实现自己一直以来想要实现的目的。

她有用,更准确说,她手中的东西有用,仅此而已。

小黑从来都不是朋友。就算不知为何她有和自己一样的目的,小黑也不是盟友。

那仅仅是让自己不至于拿剑刺这个一直都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小黑的买路费。

「无力」即是罪,搞清楚这点,小黑。

替换自己旧佩剑的新佩剑,不需要多嘴。

「呜嗯!呜嗯呜嗯!呜嗯呜嗯!呜嘤嘤!」

无法反抗的少女持续地发出软弱的哀鸣。

(真的……好过分……!)

(人家才不是……您的玩具……更不是……您的工具!)

(您才是……工具!您才是……工具!)

(永远只想着……主人的事的……「工具」!)

「咳、咳咳咳……咳咳……」

注意到自己没轻没重的臂力已经影响到了掌控之物的呼吸,杰西卡终于略略松开了羽织少女。

「咳咳……咳……所以说……就因为……那一壶开水……的缘故——呜嗯!呜嗯!啊呜呜!」

可这小家伙完全不知好歹,明明连气都喘不上来,逮到新的机会,又开始东问西问。

那只能继续制裁她了。

(痛……!痛……!肋骨……!)

「明明是笨蛋,还要喜欢乱猜呢,小黑~~」

死死地用赤裸的手臂搂紧她。力气大到连自己都觉得呼吸困难。

但杰西卡依旧歪着脑袋微笑。

「你好像以为,老爷只是『不在乎大小姐的性命』的程度,之类~~因为康斯坦斯小少爷更重要,之类~~?」

「呜嗯!呜嗯!呜呜!」

(好痛……!放开……!放开我……!)

「确实呢~~因为知道会有危险,小少爷被老爷提前送走了,正好和大小姐的车错开了呢~~明明你先前那么辛苦地带他回家,又帮他杀掉过『害虫』,结果一直都见不上面,真可惜,小黑~~」

「呜嗯!呜嗯!呜……咳咳……」

(呼吸又……使不……上劲……)

「但是~~你大概不知道吧~~那个混进仆从里面的『害虫』,老爷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打算绑架自己的孩子,小黑~~明知是这样,老爷还把那『害虫』安排给自己的继承人呢,小黑~~」

「咳咳咳、咳咳咳……嘶……嘶……嘶……」

(好晕……又看不清……东西……)

「明明可以安排给虽然很厉害但也很好骗的克里欧大人的。你想想这是为什么,小黑。」

(——!)

挣扎变得越来越微弱的黑发少女瞳孔一时缩小。似乎是因为终于无法呼吸,也似乎是突然有所启发。

「在这个世界上,老爷只在乎克里欧大人。杰西卡也好,玛蒂娅小姐也好,大小姐也好,小少爷也好,甚至是夫人也好,总之除去克里欧大人以外的一切都只是他的『棋子』,有需要时都可以牺牲掉,你要明白这一点,小黑。」

(……)

正是如此。

更华美的房屋。更奢侈的用度。更紧密的保护。更殷切的照顾。公爵对前妻之子青睐有加,远超另外两个年幼子女。

攻击公爵而未被项圈惩罚,是因为杀死公爵这件事,确实等同于保护杰西卡的真正主人。

那比什么都优先。

只是因为杰西卡无力,杰西卡缺乏机会,所以迟迟没有动手而已。

但她清楚自己迟早要动手,为了让自己守护的幼苗不被毒雨所淹,烛光不被寒风所熄。

在自己退休为止,在大小姐被「吞没」之前。

至少,确实如这个小黑所言,是在大小姐又一次毫无预兆地被亲生父亲用开水浇淋之前。

(…………这……样……啊……。)

眼见小家伙又变得老实起来,杰西卡终于再次松开她。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随着重新恢复呼吸,羽织少女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无法松开剑的白色长袖,以及无法被长袖松开的银色双剑都颤个不停。

(那么……)

然后那长袖复又遮住了嘴。她悄悄地,悄悄地笑了起来。

「请放辉夜……下去……。」

「突然说什么呢,小黑。」

白发的那个,低低地问。

「辉夜是……杰西卡小姐的……工具……辉夜会……为了杰西卡小姐……杀掉公爵大人……」

黑发的那个,一边「呼呼呼」地笑着,一边静悄悄地回答。

「你又不能站,又不能走,怎么动手呢。」

「辉夜……只是站不稳……而已……如果不考虑……怎么落地……单就『跳起来』一次……还是做得到的……」

「以你现在的反应能力,就算能成功砍到他,只要滞空,就会同时被他的黑剑杀掉的哦~~?」

橙色的那一对,在不断晃动的白色刘海下,懒懒地问。

「又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辉夜……只是杰西卡小姐的工具……呼呼呼……杰西卡小姐……也不是什么爱惜工具的人……就当是……继续那个晚上……您没做完的事情……」

红色的那一对,透过遮挡它们的黑色刘海,愉快地回答。

(就算我……再怕死……也没关系……)

(只要公爵先生……能和我一起上路……就没关系……)

(只要拔剑小姐……没人命令她动手……就没关系……)

(只要希娜姐姐……能活下来……就没……关系……)

赤足停止奔跑,几乎在地上摩擦出烟尘。

「呜……」叮铃叮铃。

持剑的羽织少女被轻轻放在了墙侧。

「那就交给你了,小黑。」

钝感通过清脆的金音告诉了旅人,小黑的剑有多么坚硬。

钝感通过凝滞的空气告诉了旅人,小黑所隐藏的位置。

这一次,钝感又通过心跳声告诉了旅人,小黑找到了完成目的的方法,小黑能做得到。

那么就去做吧,工具。

「不是小黑……呼呼呼……不是小黑……」

羽织少女以低垂的猫瞳目送对方远远地离开了自己,再次悄悄地笑。

(比起我来……您才是……您主人……最棒的工具……)

(为我梳妆打扮……Wardrobe。)


(距离最靠近的那时……还差二十步……)

绝对、不能、撤除、剑上的、「即死」。

绝对、不能、松开、剑。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公爵接到了自己的「警告术」。

所以右手举着利刃。

但左手在不安地摆弄自己的领结,两足前行。

(距离最靠近的那时……还差十步……)

昏暗的走廊边,蜷缩着的少女似曾相识。

黑色的长发,黑色的洋服,被拘束着的嫩生生的手,被蓬松长裙遮掩的腿,软绵绵的拖鞋,红色的项圈。

哀婉的猫眼睛注视着这边。

这一次,小熊玩偶没有被抱着,而是放在了腰边。

因为她的双手中毫不掩饰地反持着双剑。

那么,这便是自己的「警告术」的意图了。

所以右手依旧举着利刃。

但左手也依旧在不安地摆弄自己的领结,两足前行。

(距离最靠近的那时……还差五步……)

那么,自己的思维是被控制了?公爵想。

但,这未免也太逼真了,公爵思忖。

实在不可能对她刀剑相向,那是应当守护之物,公爵认定。

但是、绝对、不能、松开、剑,过去的公爵「警告」了。

所以右手依旧举着利刃。

但左手也依旧在不安地摆弄自己的领结,两足前行。

(到了……)

(和最靠近的那时……一样的距离……)

(被剑……阻挡了三次……的距离……)

对着这样的公爵,少女笑了。

(呼呼呼……)

(所以还不够……所以……请继续靠近……)

甜蜜地笑了。

(以这个……「设定」的名义……)

(绝不会被您……识破的……「设定」……)

「兄长大人……」

沙哑温柔的嗓音,递出的是这样的词句。

(公爵先生……不……妹控公爵先生……!)

在沉默中,公爵两足前行。

(上当了……上当了……真的上当了……)

(呼呼呼……新的一步……)

(这就是……我之前的疏忽……)

(就算可以……把自己「设定」成……他的女儿甚至母亲……)

(也不能顺势……把自己「设定」成……公爵先生「最最在意的人」……)

(因为那个位置……早已被别人所占据……)

(这样虚假的「设定」……当然会被他……识破……)

(但是……拔剑小姐……)

(呼呼呼……您也……错了呢……)

(公爵先生……在意的人……)

(可不止是……天然先生而已……)

少女依旧在笑,静悄悄地,甜蜜地笑。

(您还以为……天然先生是……公爵先生的孩子……)

(而我则是早就……被梳子先生剧透过……他的真正身份……)

(这个国家……未来的执政者候补……)

(王……子……殿……下……)

(既然公爵先生……对他投入了……比亲生子女还……浓厚的关爱……)

(能够料想……公爵先生和「她」之间……感情是多么深厚……)

(公爵先生……的妹妹……)

(王……妃……女……士……)

(那么……这一次的话……)

公爵两足前行。

(上当了……上当了……果然上当了……)

(呼呼呼……又是……新的一步……)


(这一刻……我即是「她」……「她」即是我……)

(但恐怕……这就是……混淆性质的「设定」……的极限……)

(尤其是「她」……多半也是满头金发……与现在的我……实在是出入巨大……)

(头……好痛……)

(不过……呼呼呼……够啦……)

(这一次……绝对不会……落空啦……)

(我们的血……已经可以染红……彼此的衣服……啦……)


一瞬间,透明的什么通过,黑色洋服化为白色羽织。

随着白皙的双腿伸直,壁灯灯光前后掠过两剑的剑身,少女已经挣扎着跃到半空中。

果然是思维控制!好近!太近了!这一次躲不掉!

「喝!」

但是她也躲不掉!因为自己自始至终举着剑,也没撤除「即死」!

而且。公爵一甩金发。

而且,通过刚才的交战已经知晓了,赢的人会是自己,她则必定会输。

因为。公爵以苍青色的视线优雅地笑。

因为,她实在是缺乏力量,而自己再弱,也毕竟是「贵族」。


(又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关系……)

半空中,哀婉的猫眼睛注视着这边。

银剑旋往男子的前胸。

(又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关系……)

半空中,少女依旧在笑,静悄悄地,甜蜜地笑。

黑剑刺向少女的半腰。


一小时又一分钟,二小时又二分钟,三小时又三分钟,四小时又四分钟。

银色的竹蜻蜓在空中倾斜着,翩翩起舞。

两刃如同时间本身一般锋利,无论是「坚韧」还是「防护」,悉数斩断。

五小时又五分钟,六小时又六分钟,七小时又七分钟,八小时又八分钟。

银色的竹蜻蜓在空中倾斜着,翩翩起舞。

两刃如同时间本身一般锋利,无论是「祝福」还是「回复」,悉数斩断。


难以置信之眼。


在窗外落下的,是雨。

已经来不及将公馆摧毁。

在廊中落下的,是血。

可能性化为事实的瞬间。


高贵者终究要屈服于死亡。

金发的公爵已经倒下。

竹蜻蜓终究要屈服于重力。

黑发的少女已经倒下。


而倒下的不止两人。


「对了,小黑,因为你实在是太没用了,果然不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来~~」

这是在两人最后一次交锋之前,白发女奴隶以疾行之姿靠近之后,轻眨左眼,递上的最后的亲昵话语。

失去了剑的她,以自己的胸背与惯性为武器,将「即死」的黑剑远远带离了公爵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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