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奴隶姬,在雨和流星之日

「崩落」第二十一日,星期六。


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有杰西卡陪我以后……我不孤单了……我每天都好开心……

喜欢杰西卡给我讲故事……喜欢杰西卡的抱抱……喜欢杰西卡对我笑……最喜欢……最最喜欢杰西卡了……

嗯……所以我想好了……我的「愿望」是……

我想要杰西卡……还有像杰西卡一样的人……全都可以像我一样幸福……


记者是个斑鬣狗似的职业。与血同味的铁之机构「剑鞘」,自始至终让他们抱持着浓厚兴趣。

若说「剑」们必须要一大清早冒着大雨列队疾行,以事件谋生的记者怎么可能不去随伴?

哪怕必须去可能招致生命危险的贵族区,哪怕会被一扇完全无法遮风避雨的漆黑大门阻挡去路,哪怕要被迫和同行们摩肩擦踵,一起被「剑」粗暴地推搡、几乎掉落笔记本与仅有的数台相机、连朝手呵气的时间也没有,也义无反顾。

人头攒动之处,是为飞霜姬宅邸。即将由两名公爵发往王都的,是极其可怕的消息。

两名尊贵之人在原因不明的纠纷中双双逝去,尸体挨得很近。尽管「剑鞘」还在仔细盘问馆中的留人,考虑到这两人远远凌驾于平民的实力,基本可以直接断定,凶手就是彼此。

粗中有细的武夫「雷鸣公」佩塔尔怀抱着深深的忧虑。

一夜过去,王国的公爵居然只剩十一席。忌惮「金色火镰」的邻国会有何动作?完全无法预测。

他不住地在心中唾骂——偶尔真的出声——总是气定神闲,仿佛能搞定一切的金发尸体。

相较而言比较女人气的「衡酌公」瓦伦想的事情就更为具体。

这死人带走了多少连自己都不知的秘密?整个依靠他串联和统括指示的外务部门要如何继续工作?他家中的继承人关系如何处理?那个少年的事情又要如何接着进行?

就算对「剑鞘」、火车站和港口下达了缄口令,这丧报连伯顿公爵领都不准传递,但也难保暗中的谁能用什么秘密管路把消息给传出去。

不由得要深深叹一口气。要是继承人不是莉丝而是个成年人,就有了商量的对象。

此时此刻,「剑」们阴气沉沉,下人惊慌失措,记者焦躁不安,排字工人即将受难。

这城市,这国家,未来的一切都暧昧不明。

但,这是楼下的事情。


飞霜姬宅邸最高一层的南厢,是银美人婚前的闺房。由于馆内没有升降梯,不仅仅是负责整理清洁的佣人必须在楼梯上来回奔走,每当到了餐点,大小姐自己也得曳着长长的裙尾下楼,想必那颇费周折。

不过她一次都没有抱怨,因为她深爱着生她养她的这座城市的景色。哪怕在这个位置什么都看不清晰,一切都像是湿漉漉的油画一般混在一起,她也非要守着她的白色阳台与金窗棂。

现如今大小姐已是远嫁马拉凯青雉石城的夫人,这房间便空着,除了通风除尘与物品点检的仆人以外鲜有人问津。不过,纵使飞霜姬是高贵的公爵夫人,杰西卡是卑微的奴隶,两人身为女性的一面不知为何产生了共鸣,那阳台便又有了访客。

黎明的雨是暗蓝色,让杰西卡想起某人的眼睛。黎明的雨淅沥作响,让杰西卡想起某人的衣裙娑娑。

「不妙~~那杰西卡现在岂不是在外遇~~」

剑士兼奴隶轻轻地笑。

她正背倚着阳台栏杆,坐在白色大理石地砖之上,少女奴隶被她搂抱着,雪白的脊背与她前身靠在一起。

(被——抓——到——啦——)

辉夜完全不似平日里那般抵触,小小的脑袋温顺地下垂,与年长者的下巴松松地贴着。年长者把玩对方长发末端的动作也比平日轻柔许多,修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在黑色发丝上滑过。

在这一切都湿哒哒的环境,两人的身体是不可能幸免的。发顶、额头、刘海、手臂、锁骨都被扶栏顶溅起的雨水打湿了。水滴一个劲地往两人之间钻,从肩膀开始往胸背之间滑落,夺去不知谁的体温后,从最初一瞬冰凉变得温温的。

由于和阳台地砖上的浅积水直接接触,杰西卡的下半身更是湿透了。那勒出大腿弧线的小短裤也好,云纱似的短裙也好,全变了颜色。小麦色的大小腿外侧全是水珠,赤足与高跟鞋间的两条锁链彼此纠缠,也已变得潮湿。

接触到的一切很冷,空气很凉,但怀里的小家伙很暖和,湿漉漉地暖和着。随着她的每次呼吸,自己的膝盖上都能触到一缕热热的空气,湿漉漉地热着。萦绕细腰与长发的香味也没有在晨风中散去,同样也是湿漉漉地逸着。

虽然看不见,既然换回了原先的女仆服,就算因为彻夜未眠而疲倦,那对红眼睛一定又变回了圆溜溜的样子吧。其上,那长长的睫毛也一定沾着晶莹的雨滴。

因为是黎明,所以是……一朵带露的梨花?

在笑吗。不知道,花儿是不言语的。所以杰西卡自顾自地再次开口。

「刚才杰西卡看到小霍普金斯小姐了~~有个小修女想要偷偷钻进这宅子里面,她给拼命拦下来了~~接着换成她自己偷偷摸摸地想钻进来,结果又被她的副队长给拦下来了~~不妙,好好笑,真该让你看看她那张羞红的脸,小黑~~」

(呼呼呼,闻到点「恶」的味道就团团转。)

(那两个笨蛋。)

「希娜烧得很厉害,又哭个不停,连话也说不利索~~结果这么一来,大人物都觉得问她也没什么用,放她去休息,这倒是很幸运~~那个大胸小姑娘也挺过分,先和杰西卡一起陪了她一阵,结果突然就不见人影,真是不负责任~~」

(呼呼呼,刚才用月光花☆暮色传感器的时候顺带找过那个女人了,正在没人的四楼盥洗室里捂脸跪着呢。)

(也是个笨蛋。)

「最舒服的果然还是大小姐,不管是下雨也好,爸爸死掉了也好,眼睛一闭,睡着了就都和她没关系~~说心里话呀,杰西卡可羡慕了呢,就算把你的『那些』全送给杰西卡,都比不上这个可以从现实里逃掉的能力~~」

(啊,这个倒是崭新的联想。)

(呼呼呼,确实不错,我也有点想要呀。)

「不过,如果真的送给杰西卡的话,杰西卡当然是要的~~把整个小黑直接送给杰西卡的话,杰西卡更是欢迎~~杰西卡虽然对结婚没什么兴趣,但其实一直都很想要自己的小孩子~~接下来要分开了,真舍不得呀,小黑~~」

(啊,这个就算了,谢谢您的厚爱。)

(呼呼呼,该告别的时候就得干净利落地说再见。)

接着,年长者的声音越来越轻,在雨声中,化为只有辉夜能听见的耳语。

「还是不肯说给自己戴上项圈的理由吗,小黑。」

(不会说的哦,拔剑小姐。)

「明明和杰西卡的不一样,是随时能拿掉的东西~~?」

(不会拿的哦,拔剑小姐。)

「不妙,真的有点恶心哎~~有点像是南方边境领的那个喜欢对自己用『窒息』的变态痴女长帆姬,早上被佣人发现死在床沿边上,赤身裸体~~」

(我可要生气了哦,拔剑小姐!)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不适合当『奴隶』,小黑~~?又是会带迷路的小孩回家,又是会救哭哭啼啼的没用刺客,又是会找到特地藏起来的人,让她抱着你摸来摸去,之类~~」

(……。)

(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要生气了哦,拔剑小姐。)

「那么,杰西卡小姐是适合当『奴隶』的人吗?」

这声音静悄悄的,像是猫咪一样。果然是在笑吗。

但为什么,把头垂得那么低呢。

(请回答我。)

(即便那一个在,也请回答我。)

(害我抛下发高烧的希娜姐姐和抱头大哭的姐姐大人的,抛下灰灰小姐的拔剑小姐。)

「总比你适合~~毕竟杰西卡决不做什么善良温柔的事情~~」

对黑发少女的提问,杰西卡以懒洋洋的声音回应。

(……啊哈哈。)

随后她将头抬高,以橙色的眼睛眷眷地直视雨幕。

「那种事,就在将来,让最最适合当『贵族』的温蒂大小姐去做才对~~会比谁都做得更好,比谁都做得更多,比谁做都更有意义~~」

接着,年长者的声音越来越轻,在雨声中,化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耳语。

「不要光给杰西卡喝水,大小姐。要给所有口渴的人喝,大小姐。」

(……)

然后,她对着雨笑起来了,并且蜷缩着身子,闭起眼睛,将辉夜抱紧。

「不妙~~说是这么说,现在的杰西卡是绝对不再需要水了~~好冷,果然是好冷,这水果然是,已经太足够——」

「咔哒」一声,杰西卡的项圈押花已经旋至EXHAUSTED。

(……………)

意味着「消耗完毕」的字眼出现之后,女性便不再作声。

(啊哈哈哈哈哈。)

于是,辉夜以锁在脖颈下的两只小手将胸前的手枷推起,从杰西卡的搂抱间轻轻地站起来。

转身,屈膝礼。

(这一个,也是没用的笨蛋呢。)

然后,绕过阳台折角。

再次,屈膝礼。

(那一个也是。)

少女奴隶对躲在通往低一层的外楼梯上的人侧头,哀哀地微笑。

随即又一次被搂抱。

被抓着一只偷藏在自己背囊边的无刃剑柄的帕尔,拼命地搂抱。

原先应该是让人欣喜的饼干的回礼。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但金发的少女终于开始出声哭泣,任泪水与雨水肆意地混在一起。

(哭什么呢。都已经结束啦。)

(「时间倒转」……都阻止不了的事。)

「我……一直……都……不……知道……刚刚……才……听人……说……『红色……项圈』……和……其他……的……不一样……烧的……是……」

(嗯。)

(首先以绝对不活到三十岁以上的「承诺」,发动魔法阵「祝福:魔力置换」。)

(只要有这个「祝福」在,自「苏生」以下各种消耗巨大的搭载魔法,都可以通过献上对等的自然寿命来施展出来。)

(这就是,一旦做了手术就再也无法撤除效果的,「红色项圈」。)

(以拔剑小姐的年龄来看,一共是烧掉了五到十年吗……)

「『退休』……『恢复……自由』……都是……那个……意思……你早……知道……你……早就……知道……」

(嗯。)

(「从奴隶的身份中解脱」的意思。)

(不过我也有刚知道不久的事。)

(为了把一张大面额纸币送给司机小姐,没办法用笔的她对人口述信件时我才听到的,「不回家了」,「不要让大小姐知道」,之类的事。)

(我、完、全、没、想、到、只、到、今、天、为、止。)

(也就是说,所剩时日不多的她,原本姑且还有些日子好活。也就是说,虽然她原本还有些日子好活,但已经所剩时日不多。)

(结、果、她、居、然、为、我、受、伤、烧、掉、了、和、灰、灰、小、姐、最、后、的、日、子。)

(啊哈哈,亏我是那么信任您呢,把您当前辈,把您当「完成品」,还把您当憧憬的目标,拔剑小姐。)

(结果您才是最愚蠢、最最不适格的「奴隶」。)

(抛弃了主人的,彻头彻底的大骗子!)

为什么,辉夜把头垂得那么低呢。

(我真的瞧不起把未来的一切责任推卸给灰灰小姐的您。)

(觉得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人,是可笑之人。)

(从未解决的问题前面逃走的人,则是下贱之人。)

(您已经那么可笑下贱了,居然还把自己的「时间」交给我,那就更加可笑下贱了。)

(呼呼呼。因为,这个受托之人,可是远比您更为可笑,更为下贱——)

「——!」

猛然间,帕尔以两手抓住她的裸肩,死命地摇晃她的身体,直至锁链叮当作响,直至她那湿漉漉的黑发与自己的手贴在一起。

金发少女在抽泣着的同时,既悲伤又凶狠地叫起来。

「告诉我!告诉我!你有一个自己才看得到的『计时器』,对不对!你还有多少时间!告诉我!」

「……」

少女奴隶仍低着头。

(我说呐。)

(现在在说的,怎么想,都应该是拔剑小姐的事情吧。)

(为什么提起我来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

「每次你受伤,它会走多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

红色的两眼在湿漉漉的前发中藏起。

(呼呼呼。)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你不回答,就不放了你。

即便和你一起在这场雨里站到世界末日,我也奉陪到底。

半晌。

「辉夜以自己的名义向帕尔小姐谢罪,辉夜无法完成帕尔小姐的期待。」

清脆的声音如同窗棂上原先挂过的白色风铃。

「辉夜!!!」

「辉夜是奴隶,辉夜没有资格做任何让帕尔小姐记挂辉夜的事情,更没有资格让帕尔小姐觉得难过。辉夜万分惶恐地恳求帕尔小姐,收回对辉夜不必要的关心,以免影响帕尔小姐的心情,拜托您。」

(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必要的……关心』……」

帕尔在牙缝之间挤出声音。

此时,辉夜却抬起头微笑了。

是熟悉的宽慰的眼神。是跨越了两人身份阶级的亲昵。

「辉夜是主人的财产,本来就有照顾好自己的义务,辉夜也不敢忘记,自己答应过帕尔小姐,会在所能范围内尽可能活下去。所以辉夜恳请帕尔小姐,对辉夜放心,并允许辉夜回到工作中去,拜托您,真的拜托您了。」

(所以,请让我静一静。)

「…………………………」

在怔怔中,金发女仆不由得缓缓松开了辉夜,任凭她第三次行屈膝礼。

天色已接近湛蓝色,如她惆怅的眼,她就用这惆怅的眼目送对方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去寻人搬走杰西卡。

此时,帕尔已经完全明白了。

抛下最最热衷的工作责任,陪伴将死之人的友人,毫无疑问是关心别人的人。

明明可以通过飞霜姬的房间离开,非要找到一旁的自己,给自己一个可以倚靠着哭泣的肩膀的友人,毫无疑问是关心别人的人。

但她自己却不要别人关心。

不要自己关心。

还用那种表情说那种很温暖,很漂亮的话,其实只是想要麻痹自己,哄骗自己,推开自己。

既然不是头次说这种话,那么以前,以前的以前,以前的以前的以前,恐怕也是……。

帕尔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和辉夜的距离。

那仿佛能一跃而过的缝隙,其实是万仞的悬崖。

那张笑脸,上面覆有面具。

彻头彻底的大骗子。

她不由得握紧了手中无刃的剑柄。

自说自话的自私鬼。

喜欢做自说自话的自私鬼,是吗。

那么,自己也化为自说自话的自私鬼,就是了。

不讲道理地关心你。

因为脖子上的诅咒道具,友人会和阳台上的那位小姐还有米莉娅一样夭折在花季。

但如果那是命运,帕尔就要斩断那命运。如果那需要奇迹,帕尔就要去寻找奇迹。

在此之前,尽自己的全力,避免友人受到伤害。

真是个笨蛋。

这一天,并非「剑」更非骑士的平民少女,不哭泣了。

誓要守护,并非公主的少女奴隶。


「代价」……这个词语……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爸爸妈妈和杰西卡……都没教过我……

嗯……跟着你念就可以吗……?

嗯……

「这个愿望的代价是……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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