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浴血姬,谨言慎行


本次精校了【33】【34】【35】【36】【37】【149】。

精校重点:【34】一个字都没改。【149】修复了读者指出的一处BUG。感谢!



「崩落」第三十三日,星期四。

四处「浸入」已封。


女侍为默克开门。青年研究者温和地点头致意,随后他的目光立刻被莉丝桌上的东西吸引过去了。

这是一盏灯,但绝不是在哪里的市集上能见到的卖品。扑通,扑通,漂亮的透明圆柱器皿中,一颗心脏悬浮着,依节律跳动着,绽出红黄相间的光,在女准公爵修长的手指与钢笔后打出长长的阴影。

「贵安。还需一分钟。」褐鬈发的少女没有驻笔,美人痣边,碧绿色的眼睛也没有瞟离纸页。于是青年搂着帽子久立,一时之间,窗帘拉上的微暗斗室中只有沙沙的书写声。

「好了,」最后莉丝说,一边审视纸张一边以左手盖上笔帽。抬头之际,她注意到了青年的视线还停留在自己的「座灯」上,于是扇子几乎是立刻掩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有兴趣吗?可以赠给你。权且当作前些日子『借书』的谢礼。」

虽然不是全部书籍,对方多少帮上过自己关于「魔女」与「魔法使」的「研究」,这种程度的致谢可以说是恰如其分。

「您自己做的吗?」默克却这么问。

「是的,抽空做的。」莉丝思忖着回答,视线也往灯的方向掉转。「今日清晨,接收了一名『损坏公共财物』的罪犯,没能想到那么污浊的人体内居然能生出这么稀奇美丽的东西。注意到了吗?是『镜像』。」

「医学」或者「生物」并不是默克的专长,经由莉丝提醒,他才发现心房与心室全部左右颠倒,仿佛收藏家会痴迷的左旋海螺名品。

「『穿过镜子的人』……」

青年喃喃低语,把话题引向一个颇为浪漫的维度,然而莉丝并不领情。

「那似乎也只能说明,镜子的那一头也孳生罪犯。」

公爵千金如此回答他,扇沿上的两眼之中,流露出两三分嘲弄之意。

默克失笑,摇了摇头。

「您还有心情开玩笑,甚至有心情做『小工艺品』,我听说消息后,可是提心吊胆了一天,怕得要命。」见到莉丝的情绪稳定,他和蔼地问,「您没事吧?不,首先,我询问『您没事吧?』这个问题,不会冒犯到您吧?」

莉丝侧过脸轻轻叹息,鬈刘海与火欧泊耳坠都因此轻轻摇晃。

「感谢关切,多少有些疲劳,但不值一提。」


今日,莉丝-瓦伦被怀疑焚烧中央中学教学楼底厅,因此接受了中央中学校方的问询。

当然,这么说有失偏颇,就算中央中学是先王的「攀登之阶梯」,也不能在全无证据的前提下直接指摘公爵的女儿与继承人,所以自查尔斯以下的人员选择了一种「旁敲侧击」式的手法。

在芬里尔男爵以魔法全力维修失火坍塌的建筑物并且抢救装满了赏品的小柜之时,教师把莉丝以外的研究院派系的学生一个接一个喊去问话,唯独未喊莉丝。直至莉丝在疾病未愈的琴-卢卡斯莱利被传唤以后,才顶在她之前,自行出面接受问询。

「够了。」莉丝如此说。

说实话,她极其恼怒,但面对「情有可原的差错」,她实在发不了火。

一言以蔽之,若让莉丝自己当裁判官,处在完全「中立客观」的角度来判断,确实是自己嫌疑最大。

首先运用的魔法太夸张,已经把大半的准贵族学生排除掉了;其次,居然胆敢破坏镌刻着那一位的彩绘玻璃,想来一般的准子准男们绝对没有胆魄做这种事。

虽然是性质恶劣的破坏,却没有伤到任何人的痕迹,于是轮不到城防官与「剑鞘」出面。总之,犯下这桩罪过的人头脑很好,尽其所能「侮辱」了这所学校,却没有造成实质上的「损失」,确实像是某位聪明的贵族千金会做的事情。

最近这位千金刚干过「破坏建筑物」的事情,甚至还举报了自己,看起来嫌疑颇大。至于动机,她最近又刚率众抗议过平民食舍的侧楼,亦或者说「餐厅」的用人。

那原先是某种类似「高等俱乐部」或者「沙龙」的惬意场所,即便是餐点以外,也很适合阅读刊物打发时间。不过近来由于学校的侍从发生了人员整顿,新替的男女侍者总表现出「胆寒」之类和「庭中」的格调不符的情绪,使得女生们格外生厌。

于是状况几乎演变成了只要莉丝承认是自己做的就能结案的地步,然而莉丝当然不可能承认自己决没有做过的事情。偏巧迈尔斯子爵今天没有露面,于是话题只能无限期地搁置,由负责财务的名叫萨利的女性官僚自认倒霉。

本来莉丝认为一切可以到此为止,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午休时分,与校方的会议结束并返回教室后,大图书馆派系的准侯爵杰科鲁德斯仿佛不要命一般,居然当众责难她「迟疑」,惊吓了班级里除去达文-佩塔尔和克里欧-伯顿以外的所有人。

「这就是研究院的『做派』吗!?」他厉声问。

莉丝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三年前,杰科鲁德斯和琴在卡西特莱特晦砂城同班过,并对琴递过情信,这些短发的伯爵千金都通过函件告诉过自己。

他喜欢琴,呵,如果那种腺体作用下的情绪也称得上是「喜欢」的话。

这份感情似乎没有随着时间流逝退却,并且在今年再次同班后死灰复燃。由于琴的位阶更低,他敢于居高临下地公开对琴表示好感,不过又因为琴受到莉丝的保护,他多少还是有些收敛,于是莉丝觉得如此便好。

即便琴看上去有些困扰,也并没有到向自己求助的地步,那就没问题。她一向擅长待人接物,出嫁给侯爵之子也是需要谨慎考虑与对待的可能性,不能贸然斩断人际关系,所以就由她自己先处理,时机合适时再和她讨论,莉丝原先是这么计划的。

结果杰德翡翠城出了事情,那里发生的一切多多少少打乱了瓦伦公爵千金的步调,还平添了许多需要调查的东西,比如迈森公爵之子里昂和琴的关系。

杰科鲁德斯的情绪爆发多少也算衍生的「节外生枝」之一。莉丝明白,他觉得自己,瓦伦公爵的女儿,没有起到新生代派系领袖应起到的作用。

想必杰科鲁德斯准侯爵也听信了自己所散布的谣言,因此相信琴是被持有罕贵魔法物品的强盗绑走的。由于这名伯爵千金隶属于王都研究院,「必须」也「只能」接受莉丝的保护,那么也即是说,莉丝的保护失效了,是莉丝的无能。

在昨天救回琴的时候,莉丝又回归到了「保护者」的姿态,所以杰科鲁德斯选择隐忍不发。但本日,由于莉丝一直不对校方表态的缘故,琴差点又要面临长时间的问话,于是他似乎终于忍不住要借题发挥,在午休这个时间点指责莉丝「迟疑」。

今天的琴也病恹恹的,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手交迭在裙上,惊恐地看着与莉丝冲突的男子,因为身份的缘故,完全不敢介入两者之间。在第三者乃至杰科鲁德斯的眼中,看上去确实像是无助又缺乏保护的美少女吧。

空气在刚进门的莉丝和唯一起身的杰科鲁德斯之间凝滞,名为帕尔的金发女性侍从吓得几乎贴在墙上。达文双手抱肩等待莉丝的反应,至于克里欧-伯顿,也双手抱着肩,好像在沉思,其实是在睡午觉,全然没有被惊醒。

杰科鲁德斯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琴-卢卡斯莱利是大图书馆派系的话,他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琴身上。

「如果」琴不归莉丝保护,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出了事以后才抛弃名誉去救她,这种事人人都能做,「如果」连莉丝这样的女流之辈都能做,杰科鲁德斯怎么可能做不到?

所以说,最下位的派系王都研究院,真的把追随者当一回事吗?最下位的派系王都研究院,真的能保护好她吗?

——那一刻,为了消弭杀意,莉丝想了不少的事情。

她看着琴,想着琴的父母,「监药者」夫妇,平时是怎么对待女儿的。

昨夜卢卡斯莱利伯爵赶到西弗斯雪银城以后,对女儿的第一句话就是,「谁允许你生病的?」

劈头盖脸的训斥。随后是对莉丝毕恭毕敬的致歉,再然后才轮到感谢。

平日里就永远觉得女儿不行,这也错那也错。然后就像他所说的,作为「监药者」的女儿,「生病」当然是绝对禁止事项。

这样的一位父亲。

视线隔着一个座位挪到了自己的另一位侧近,同样惊惧的克拉丽丝身上。那么她的父亲,研究「药物持效性」与「缓释剂」的契本侯爵呢?

不止一次,莉丝听到克拉丽丝乞求父母给她点什么。这是侧马尾的侯爵千金在家期间,从父母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哪怕是理所应当的东西时也必经的步骤。

明明是侯爵的女儿。

这就是在自己也是小孩子的时候,被指派来侍奉自己的两个小孩子。

公爵千金的怒意就是在那时候骤然消退的。

莉丝发觉,究竟怎么做才算是维护她们两个,这世上只有自己清楚。

「不足为外人道」。

特别是,区区的,一个,自说自话地喜欢上了琴,然后在那边用「如果」自己感动自己的家伙。

若是见识与之相匹配,并且居然渴求对方的理解,那么莉丝-瓦伦成了什么人物?

「你以为自己很有男子气概吗?」

于是莉丝只是平和地指摘了这么一句,然后迈向自己的座位,停滞的时间因此继续流动。

「你!」

落座后莉丝却不再答复。而无视即是最极端的藐视。

所以说。

「如果」,公爵的女儿选择沉默的话。

侯爵的儿子,又能如何呢。


「——我听说了您的对处。听说梵让家的那位公子没能如预期一般让您『恼羞成怒』出丑,自己倒是『恼羞成怒』得紧,着实丢人现眼。」

回到现在。默克以一种对于一名男性来说相当娓娓动听的嗓音对莉丝述说。

「但因为我比较熟悉您,我想您多少还是有些情绪上的『波澜』,是这样吧?无意冒犯。」

「若是允许每个庸人都浪费我人生中的两分钟,恐怕即便舍弃睡眠我也做不出任何成就,」莉丝左手的指甲轻点纸面。「我还有许多事要处理,譬如对杰德的赔偿,譬如要介入王都的『夺取』争议,又譬如在与你『同写』的这一篇论文。」

「那可是相当美丽的两分钟,被任何人占据了恐怕都是犯罪,而如今我竟也因此成了重大的犯罪者,」男子优雅又毫无保留地夸赞着,注视着莉丝在扇后自然流露的纤细脖颈。「不过,既然说到王都的『论文夺取』……」

「毫无疑问,『第一作者』是我,阁下会是『第二作者』,这样有什么问题吗?」莉丝以为对方居然也怀疑自己要像克里斯托水晶城大学的某位导师一样,不顾廉耻地占据学生的论文,但是青年研究者立刻欠身表示否定。

「不,您误会了,我今次来的目的之一,其实是要同您提出相反的提议:我希望能成为『协力者』,而非『作者』,这样便好。」

「哦?」准公爵少女的眉毛一挑,随即她快速接口,「这点免谈。还是说,你想将瓦伦置于不义之地?」

「是,是,大小姐,我知道,先王是说过,即便是对奴隶都要赏罚分明,感谢您认可我的工作。」默克看起来有些尴尬。「但,如果说,您坚持『导师』要署伦道尔男爵的名字,真的,无意冒犯……」

扇子朝上移动,遮住了莉丝整张脸。半晌才侧旋,露出一只碧绿的眼睛。

「伦道尔男爵有什么问题吗?是王亲赐的男爵头衔,亦或者说,你连这点也想要否定?」

「那自然并非如此。」默克镇定自若地回答,即便莉丝已经愠怒。「虽说这有奉承的嫌疑,既然男爵已得到了令尊的认可,作为研究者,我冒昧地将此置于王宫的评判之上,因此也敬重他。其实我在担忧的,是我的参与会有损男爵的名声。」

「啊,这回事。」「啪」的一声,莉丝合起扇子,怒意已经消退了。

默克-裘里斯,虽说在研究院附属大学进修,其实属于国库派系,其父裘里斯侯爵亦是王室领内面向富裕阶层的最大赌场「塔拉斯」的主人,是重要的纳税者。

对于某些贵族来说,「派系」即是「雷池」,绝不能轻易僭越,但对于另外一些,纵历过王国历史上十二公爵之位的沉沉浮浮,便能理解不管是「亲善」还是「敌意」都无法永恒,所以无论多么复杂的人际关系都能够泰然处之。

从这一点来说,对任何派系都在一定程度上释放善意,又与任何派系都保持着恰当距离的王都研究院,最最容易吸纳有这样的理念、愿意结交各路人士的人物。在人才的争夺上,研究院也毫无疑问处于有利的位置。

尽管从「国际」的视野来看,「研究」是费钱又冒险的举动,甚至有学者将帝国亡国的原因归结在腐朽又无能的学阀之上,然而先代王却依旧坚持要扶持那一位姓瓦伦的侯爵,有这么一位大人物背书,对于研究院的腹诽也便只能留在私下场合。

无论研究院又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像这样接近「大型赌场的继承人」。

尽管是重要的纳税者,也毕竟是「赌场」的人。

「不必介意。」几乎没有思考多久,莉丝就对他回答。「我早就确认过男爵本人的意见,他很欣喜甚至很感激。阁下就老实当阁下的『第二作者』,还是说,阁下想要拒绝莉丝-瓦伦?」

「都说到这份上了,岂敢!」默克笑了。「不过……」他的眼睛落到了莉丝眼前那份已经勾勒过十几次的提纲之上,「我仍旧不明白,既然大小姐是尊贵的瓦伦家的继承人……」

「我就非得往大学投一篇『医学』方面的论文才可以吗?」若不是必须保持礼仪,莉丝几乎也想和男同学们那样双手抱肩了。

「以我的两名侧近为例,契本还有卢卡斯莱利,追随瓦伦家都已经超过五代了,但是卢卡斯莱利现在在写的是关于『以太体』的论文,契本则是在写『宝石炼成』的可行性,那又有什么问题吗?不都是在为了『火之日之火』做研究吗?」

「契本?是那位克拉丽丝-契本小姐?」比起「以太体」,「炼金」的话题立刻激起了国库派系的这名青年的兴趣,尤其还涉及到王国最稀缺的资源之一。「若有任何成效,能否请您联络介绍?」

「恐怕要令你失望,」莉丝径直拒绝,「即便契本在『炼成』方面有很高的天赋,这也极有可能是个终生的课题。况且她的研究并不重视『品相』与『价值』,而是优先在考虑制作『钻石』之类『坚固耐磨』、适合制作工具的矿物,仅此。」

双方都是聪明人,这方面的话题没有必要继续了。默克不用再傻乎乎地追问一句,「即便是那样的工具也会产生很大的价值」。

——若是克拉丽丝的研究成功,她将立刻成为垄断宝石的几个家族的眼中钉、肉中刺,莉丝保护她都来不及。若是默克无法即刻给出「我能在现在与未来保护克拉丽丝-契本」的承诺,就没有必要在这个阶段继续商讨。

「大小姐,还是说回论文上吧。既然我依旧有幸被您同列为『作者』,那我便斗胆提出建言,亦或者说是我今日拜访的又一目的。」

扑通,扑通,莉丝桌上的心脏灯还在跳动,然而默克已经习惯了它,不再盯着那个方向看个不停。

「我邀请您在接下来的休息日莅临『塔拉斯』,父亲与我希望在那里招待您。」

「为什么?」莉丝问。

「……『为什么』……」默克又一次哑然失笑,「可,您的论文,或者说『您与我』的这一篇论文,不就是关于这个的吗?」

莉丝预定要投递给研究院附属大学的这篇论文,是关于「赌博成瘾的心理形成」,两人已经就此整理了不少资料。

若要以贵族世界的「精神论」来说,下等的血才会滋生肮脏的病态,世间的种种不幸,全部都可以归结到那些如同耗子一般疯狂繁殖的下等人身上。

贵族会扒窃吗?贵族会欺诈吗?贵族会为了区区两三尺布彼此口出恶言吗?

幼年时,乘坐马车经过彼此厮打的村妇之时,玛格丽特沉默不语,而小小的莉丝只留有「丑陋不堪」的印象。

然而,可怕的是,有少数的几种「下等病」会感染贵族。怠惰,药物滥用,异常的性嗜好,诸如此类,「赌博」也是其中的一种。

这都是不得不正视,并且值得严肃对待的课题。

莉丝当然不会选择去研究「性嗜好」。她还很年轻,并且是女性,考虑到「公序良俗」以及「评价」,不可能去选择如此敏感的项目。不过,她亦没有选择可以轻易获得家族助力的「药物滥用」,也难怪默克会吃惊。

对外,莉丝声明是因为有很好的「研究材料」。

王都研究院所属,准伯爵,亚历山大-塞央。原本老老实实地在一座死村做流行病学调查,在即将作出关于未来的相当重要的结论之时,突然就在附近的粮食补给点沾染上了赌瘾,几乎成为派系的耻辱。

听说塞央伯爵几乎砸光了家中全部的东西,大声咆哮,「要不是现在没有在打仗,现在就把你丢给佩塔尔公爵殿下,好好收拾几个月!」

莉丝决定要为派系洗刷耻辱,拯救迷途的青年,看上去颇有「圣女」的风范。至于实际上一直执着于「社会与心理学」的真正原因,估计只有莉丝本人清楚。

此时为了方便阅读莉丝书写的文字,默克已经踱步到了莉丝侧后。一旁的女侍极其警戒地盯着这个看似恭谨,但已越界的青年。

这里能把莉丝白皙的脖颈看得更清晰,桌下短裙下的美腿也若隐若现。不过默克终究没有去做什么顺势将两手搭在莉丝肩膀上之类的失当举动。

「整理得真好,」他恭维。

绪论的部分已经相当完备。关于平民赌徒的心态。

为何参赌。为何陷在赌局中无法离开。赢了的时候会怎么做。输了的时候又如何。

与许多贵族所认知的不同,真正的赌徒并非「一旦热血上头就推出所有的筹码,最后输得一干二净」的刻板印象。

有人大胜,有人大赚,有人还清了债务,随后开始「聪明」地赌博。即便是败者,也有相当多的人因为挫败而强迫自己冷静,选择更保守的策略,以避免在三两分钟里就输得一干二净。

但这些终究都没有用。即便这么做也会倾家荡产。抽水与赔率是冷酷的数学。若大败是斩首,连续的小负就是以小刀剜肉。迟早金钱会像沙子一样流逝,而赌本即是赌徒的生命,在焦躁的急切中,赌徒还是走上了「推出所有筹码」的老路。

换而言之,即便是在「塔拉斯」这样干净利索、绝不出千的赌场,「只要持续参赌就一定会输」,这是绝对的真理。

所以说,为什么要赌。为什么赢了以后不离开。为什么输了还不收手。

为了他人羡慕的目光,庸碌之人原本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成就感?或许。

为了「反正不是在针对我一个人」的侥幸心理,选择去相信赌局开设者,乃至觉得能揣摩到他们真实意图的自信?或许。

但更重要的,当然是为了「金钱」本身,赌博的原动力。

「不劳而获」。「一夜暴富」。短短几分钟里,拿到辛苦工作两三个月的收获。在甘美淋漓的快感中,找到了摆脱痛苦生活的希望之光,因而觉得,「我有可能」。

一旦体会过那种感觉,无论是刚开始劳动的青年,还是垂暮的老者,乃至家庭主妇,都将自此从「人」堕落为「畜」。

——但是为此首先必须押上工钱。结果输了。瞬间转变成了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的欲望。

然而输得实在太多。一想到几分钟里,随着骰子落定,就会输掉数月的收入,又开始畏惧。思维陷入旋涡,无法正确思考。

眨眼间又胜利了。于是懊悔,为什么未能重注。

那么下一次,要如何做?

于是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赌场的坐席,哪怕是站着也一样。

——这段简单的绪论对亚历山大-塞央是完全无益的,因为贵族并不缺乏金钱。

但这不代表绪论本身无意义,正因如此,莉丝-瓦伦才会好奇。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贵族才会沉迷?这就是这篇论文想要讨论的主题。

「所以说,为什么不去亲眼见识,然后小小尝试一下呢?仅仅通过下人与派系中的亲信收集资料,即便再可信也有极限。大小姐是研究者中的研究者,没理由不明白的吧?」默克柔声说。

「在你们赌场能运用魔法吗?」莉丝侧过头仰起脸,当她将两眼略略睁大时,才方显出与年龄相符的稚嫩感。

不过此时她的思绪其实已经到了别的地方。她回想起两个人。

一个是前月校园附近出现的随机袭击者,据说该人就是赌徒。另一个,是某个熟悉的「实验对象」已死的父亲,也是赌徒,他卖掉女儿,当然也有「家贫」的原因。

即便身处于名为「准贵族班级」的暖房,也不能说完全接触不到与「赌博」相关的直接资讯,那是已经渗入社会的恶疾。不过莉丝并没有直接对默克出言否定,只是像这样提问而已。

「怎么会。」默克第三次失笑,「若要允许『轮奂』或者尊贵的『谶瑞』在我们的赌场肆意妄为,无意冒犯,父亲很快就要倾家荡产了。」

是了。尽管不精确,能够判断「可能性」多寡的预言系魔法可真是赌场的死星。所以相应的,赌场方面的人员都是「魔法检测」、「监视魔法」乃至调用录影类「创造物」的专家,要保证上桌的人手脚清白。

尤其是总是招待贵宾的「塔拉斯」。

「那我怎么可能去,」「啪」的一声,扇子再次张开,横着遮过莉丝的下半张脸,而碧绿色的眼睛眯成细缝。「我都已经写了那么多关于『参赌必输』的论述,就那么想要瓦伦家的女儿蒙羞吗?」

「岂敢。」默克微笑。「但是正因为是瓦伦家的大小姐,在格局上就不可能和区区的平民,哪怕是其中最上等的官僚相一致。以您的智慧——」

「默克-裘里斯。」

「是。」男子谦卑地应声。

「我想说两件事。」扑通,扑通,莉丝盯着自己的心脏灯。「其一,虽然你长我五岁,你并不了解平民。」

「您这话实在是……大小姐,何出此言呢?」

「我当然知道你在裘里斯侯爵阁下的经营场所中有所见识,我也明白,你与我相同,是一年一年自『准贵族班级』升学上来的。可我却要问你,在接受中学教育的阶段,你可真的有遵循王训,『去接触平民,去知晓平民』?」

莉丝的眼睛严厉地发问。

这也是「准贵族班级」被设立在一般学校的目的之一,如此一来准贵族的「社交义务」才有完整性。

那「义务」本来就不是指单纯的「婚配」。学会如何同上下之人沟通,对于被父母过度保护,乃至人生观一定程度上被扭曲,需要矫正的贵族子女是很有必要的。

只有经历完整的教育才能洞悉社会,成为合格的「成人」,不会因为自然流露的本性随意惊吓到他人,就像可敬的校长迈尔斯子爵一般。

像是某处被射杀的两名准贵族,某处炸断了腿的又一名准贵族,就只是贵族世界的失败品、残次品。

所以要接触其他的准贵族,接触身为贵族与官僚的教师,当然还有平民学生。尽管这里的平民学生普遍经受过遴选,终究也是平民,也即是准贵族们未来的子民。

——原本王宫设计了这样的蓝图。

「您把我问住了。」默克诚实地作答。「但我亦觉得,我只是和大家都一样罢了。」

是的,这「蓝图」在现实中起效甚微。准贵族学生与平民学生之间存在着无形的墙。

「那你便不可能了解,即便有受害的风险,即便会被『剑』的巡逻队包围,也要将子女送入我等的学府的上等平民的想法。连上等平民的想法都不了解的话,又怎么可能了解下等贱民呢?因此必须承认自己的无知,从不对事物妄加评论开始。」

莉丝直截了当地指责,随后命令。

「是。我确实冒犯了。」

默克则是爽快地承认错误。对于这位放学之后,不在公馆接待自己,而是停留在学校,在中央中学图书馆的个人读书室接待自己的大小姐。

依旧穿着与平民相同制式的紫色制服裙。但即便如此也很美丽。

「其二,」莉丝继续说下去,「你也不了解我。若我说我会输,则我必然会输。」

她的话已经说尽,只说到这里就可以。

即便不说,默克也应当明白,当瓦伦公爵的女儿难堪地输掉赌场所赠的筹码时,能做的选择是什么。

大方地接受赌场「一笔勾销」的提议,吞下败北的苦果?

不可能。绝不可能。

那便只能用自己的财产来下注,直至赢回原先的筹码与尊严。

然而必然会输。则莉丝-瓦伦将与亚历山大-塞央变得等同。

这一切对于莉丝仿佛已经发生的事情。所以莉丝等于是在声言警告,不准陷害我。

默克略略耸肩。数学真的很好,这位大小姐。

尽管默克可能不理解平民也不理解瓦伦大小姐,但从未参赌的瓦伦大小姐本人对「失败」的理解远甚于浸染赌博多年的平民赌徒,这点他已理解。

啊,或许。

也正因为大小姐是个有才能的人。并且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有才能的人。

所以不需要赌博所带来的成就,成就可以用自己的双手经营。这样的大小姐完全不可能去赌博。

他遗憾地笑。

那么他该放弃了。


「大小姐,若您乐意赏光,我将替您承担裴若芬流金城与杰德之间尚未结清的赔偿款。此外,我会为您购置您心仪的女奴隶,当作秋日的献金。」于是默克说。


「……」

莉丝沉默了。她的女侍不自觉地颤抖。

伦道尔男爵在校区使役的几名女仆里,谁会正好被莉丝差遣完全是运气。所以她并没有经常性地见到莉丝与眼前这名准侯爵会面。

但即便如此,今日从最初她就察觉到某种异常的不稳定感。两人的对话宽松随意,仿佛相知多年的老友,可大小姐的态度比平时内敛,甚至完全没有笑过。

是的,早该注意到的。

尽管总是在说「无意冒犯」,却处处冒犯。尽管会说「岂敢」,但会在「岂敢」之前加上长长的说明,而不是真正惊惶、发自内心地大喊「岂敢」,这名来客。

原本大小姐该生气了。

作为异性,他还这样未经允许就走到她的身后。

原本大小姐该生气了。

此时莉丝横着扇,眯缝着两眼,仰脸打量着默克,默克无奈又温和地回以注视。

原本大小姐该生气了。

没有生气的大小姐,不知为何比盛气凌人的时候看上去更可怕。

而默克只是微笑。

因为默克-裘里斯是莉丝-瓦伦在「这一方面」的支持者之一。而莉丝-瓦伦,乃至整个王都研究院,在从事的则是费钱又冒险的事业,「研究」。

即便是公爵的女儿也不能在这一事务之上免俗。她缺乏金钱,并需要金钱,这是她的软肋。

当然,若只限于吃穿用度,大小贵族都可以衣食无忧。然而人生在世,业已衣食无忧之时,怎可能仅仅执于「衣食无忧」?

此谓「追求」。有所「追求」的时候,就需要「一般等价物」。

亚历山大-塞央也是如此吧。无论他在赌桌上找到了什么,那是仅仅凭借贵族的身份得不到的,让人痴迷的东西,一时让他眩目。

至于他,默克-裘里斯也是如此。

说真的,赌场主之子,助人写作「戒赌」主题的论文,岂不是相当讽刺?

但这实际上是他父亲直接托付的任务。没有什么比一篇震动全国、让贵族们争相传阅的论文,更能起到「宣传」的作用了。

必须要让「塔拉斯」的名字出现在这篇论文中,频繁地出现。父亲仅仅为了这点追求。

而默克不同。默克原本在赌场负责的工作,就是处理女人。

当然,贵客很少做到这个地步。这是在「塔拉斯」以外,其他规模的赌场产业发生的事情。

赌徒最终会卖掉老婆与孩子,女性的赌徒会卖掉自己。偶或有不同性别的赌徒同病相怜,抱头痛哭,然后男性的那一边很快就把女性的那一边卖掉,换取新的赌资。

无论姿色,只要没有疾病,女奴隶总能处理掉的。相较于男性的废人,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期间默克培养了小小的爱好。

虽然活人的心脏他不甚了解,但是对于心脏破损后的样子,他却很清楚。

思考如何用解剖针一瞬插入胸骨之下,将女性在一瞬间内杀死,这便是他闲暇时的乐趣。

想要得到莉丝-瓦伦。不是作为公爵的女儿,而是以一个美丽少女的身份。

这和大家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久久注视着莉丝的火欧泊耳坠,在莉丝的耳垂边轻摇。

类似这样的穿刺,刺入她娇柔的躯体。想对美丽少女所做的,只是这种程度的事情。

所以,来「塔拉斯」吧,瓦伦大小姐。

会手把手地帮您完成您的论文。关于贵族为何会沾染上赌博的恶癖。

扑通,扑通,心脏灯在跳。

两人之间,久久地彼此凝视。


「这点免谈。」于是莉丝说。

停滞的时间因此继续流动。

「很遗憾。」默克只能优雅地欠身。

至少他不会「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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