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致命的豢養


進入賈宅、成為賈家的寵物狐狸已經一星期了。


一星期的生活,

與我所想像的不同,

被鐵欄圍繞的豢養生活

根本就是樂園的最佳代名詞。


這只是以擁有狐狸的身體、

身為賈家寵物的情況為準。

這一切都並不屬於的。


把我帶回來的他,志軒,把我安置到狐狸的專屬房間後——沒錯,寵物有自己專屬的房間而非一平方米寵物屋——便通知獸醫前來替我治療。獸醫匆匆從鎮子趕來時,我鬱悶極了。我本來該直接把狐狸送到獸醫那的。


獸醫以憐憫的目光輕柔地替我檢查身體並且處理了傷口。現在,我的後腿已經痊癒,每天三餐營養豐富,餐點比我是人類的時候豐盛不知道多少倍。


每天無需多想,

只管享受餵養。


妖狐說不定選擇了對的人交換身體:倘若是別的女生,說不定會想盡辦法奪回自己原本的生活,或者在這種自在卻不自由的顛倒日常逐漸崩潰。



我認為現在被飼養的生活是至高享受,

無需擔憂未來,

無需懷緬過去,

只需享受當下。


所以,妖狐選對交換的對象了。

我幾乎要放棄過去的身份,

把原本的人生隔絕門外。

又何必讓自己回到那一片陰霾的躁悶中呢?

好不容易離開那個困境,

好不容易擺脫那種生活。

安於現狀也挺不錯的⋯⋯


真想就這樣拋棄過去,

以後永遠陶醉桃源鄉。


陶醉、逃罪、陶醉⋯⋯


我幾乎要安適於這個香巴拉,

差點兒要這樣把過去隔絕在四壁外,

險些要代替狐狸繼續以寵物的身份活下去。


我是一位沒有絲毫存在價值的人類。

不幸的是,對過去的生活也沒有未了的遺憾,

沒有因為成為狐狸而升起的悔意或恨意。

啊,恨意是有的,

我想只要我努力我會憎恨自己,

或許也憎恨把我變成這樣的所有事。

無人需要我這種可有可無的人,

我的全部情感一文不值,

空洞的無意義。


既然如此,

為甚麼我不乾脆繼續現在的優渥生活?


因為我不想就這樣作為狐狸死掉。

僅此而已。

歸根究底。

消極積極。

我不想



第一天,我發現「狐狸」現在的主人是一位五歲的小男孩。


初到賈家時,我被志軒安放在房間裡的軟墊上時,男孩跑了進來以哭腔迎接我。


「對不起,萊爾,嗚嗚,但我好擔心你——」


被他小小的身軀緊緊地抱住,小孩子身上獨有的奶香味與小太陽般的熱度令我心底一陣悸動。


狐狸現在的主人。

賈家的小公子。


雖然一直刻意無視關於賈家的消息,但我也知道五年前賈家的夫人誕下一子,名為賈蒼。


心底泛起一陣苦酸。

物是人非。

一切都在改變,

但我卻仍然停留在原地,

在腐敗的沼澤中放棄折騰。


這位深受鎮子裡的長輩們喜愛的賈家小少爺,非常疼惜自己的寵物狐狸,到了讓我敬謝不敏的地步。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與賈蒼以這種形式見面,甚至沒有想過自己有必要遇上他。賈蒼全心全意把狐狸當作自己最好的朋友,遲鈍如我也體會到了他天真無邪的熱情。也對,在這種被山環繞的鎮子裡,要找上同齡人比較難,所以才飼養寵物吧。


藤壺鎮漸趨少子化,因為離開鎮子的年輕人考慮回來成家立室的可能性少之又少,如今鎮子唯一一所學校裡的學生也變得僅分為低中高三班。像我這樣的二十歲年輕人、並非繼承家業卻留在鎮子裡,根本是異類


賈蒼每天都要找狐狸一起吃飯玩耍,不像志軒,他沒有察覺自己的愛寵「狐狸」已經不是萊爾而是我。小孩子很敏感的說法也許不甚正確。


看來賈蒼不知道狐狸是妖狐。他說不定只是認為我變得不太像以前的萊爾,但那根本無所謂。


無論是誰,

只要能陪自己玩耍,

讓自己不孤單——

那無論是誰也沒差。


還有,我發現當天的晚餐並不是我抓到的兔子肉。而是與人類食物相似的、經過精心烹調的佳餚⋯⋯



第二天,我發現「狐狸」在賈家的待遇非同尋常。


暴力行為、虐待動物、意圖忽視——這種令動物想逃跑的事並無發生。沒有。一件令人不快的事也沒發生,想找出不滿意的事也只是雞蛋裏挑骨頭。


這與牠所說的「在我的記憶裡人類都是這樣做的」不符。


狐狸有專屬的房間,如我以前住的房子客廳般大,四壁塗上淺綠色,到處堆放著軟墊或者五花八門的玩具。甚至還有高清電視。


在賈家工作的人們對「可愛的狐狸」笑臉相迎,甚至會停下來逗玩狐狸。膳食方面更是準備了如人類般的菜餚,據說都是萊爾愛吃的食物。


看來在這些人的認知中,狐狸可以吃人類的食物。或者,他們知道狐狸是妖狐。


但沒有任何一人在見到我時表現出害怕或疑慮。是我太敏感嗎?我對狐狸這種生物不甚了解,平日不看科普節目、百科全書、動物圖鑑的後果便是如此嗎?


瞭解動物脾性的獸醫把我當作普通狐狸般診斷,除了憐憫外絲毫沒有發現狐狸的異樣。我唯二忌憚的賈家主人賈駱一並未住在宅子裡,所以無從得知他對「狐狸」的看法。


暫時把賈家人們對我的看法當作是「認為狐狸只是普通的寵物」吧。


在這其中最讓我摸不清頭緒的始終是專門負責照顧狐狸的志軒。他把我帶回來後,除了在人前向我進行必要問候,大多數時間都任由我獨自在宅子闖蕩或者與其他人互動,冷眼旁觀。


不,他甚至沒有把任何注意力投放在我身上。三不二時便消失在宅子裡。說不定,是去找真正的萊爾了,但看樣子是徒勞無功,每天沉著臉色靜靜歸來。


我想他是宅子裡唯一知道狐狸是妖狐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是用甚麼方法瞞天過海把狐狸偷偷送到宅子外面的呢?



第三天,我大致上逛完賈宅一圈、並了解了崗位分配。


賈宅是一棟古老的傳統中式建築,圍合式庭院、鏤空木窗、坡頂琉瓦、逼真飛檐、韻味木廊走道⋯⋯外加上有好幾人都穿著藏青或墨藍色的長袍在宅子內走動,總令我有種時空錯亂的異樣感。


住在賈宅的傭員們只有四位。我至今為止在這個偌大的宅子只碰見過七人:


「看照」狐狸的青年志軒,

負責管理狐狸健康的獸醫,

負責整理大宅事務的總管,

負責保全工作的保安張叔,

負責採購與烹飪的名廚師,

負責教導賈蒼的家庭教師,

飼養「狐狸」的小孩賈蒼。


他們全都是男性,並無女性,無論年老或稚嫩。


這麼大的宅子裡,能夠動用的人手只有寥寥幾人,然而我卻不見走廊角落堆塵或者草地疏於打理。這種完美潔淨帶給我一種錯覺,彷彿這個宅子存在著隱形人,會在每晚夜深人靜之時從陰影中出來活動。


大多數時間賈宅都靜悄悄的,只聽見自己走過廊道的腳步回聲空洞卻被無形之物注視的低鳴,所以我寧願與賈蒼待在一起。


拜此所賜,我甚至認為宅子中只有男性此事也異常奇怪。


也許⋯⋯妖狐只能與女性進行身體替換。為了避免牠運用自己的能力,宅子中只有男性。既然如此,賈駱一肯定會知曉狐狸的妖狐身份,因為宅子裡的員工都是他進行聘請或篩選的。為甚麼要把妖狐當作寵物飼養,甚至放心讓牠與自己的兒子獨處?


但我明明記得,

我明明記得這裡以前有女性居住在此。


另一個疑惑也隨之升起:現在擁有人類身體的妖狐,還能與其他人交換身體嗎?想到現在我原本的身體裡存在著其他人的靈魂,還是該說意識⋯⋯


彷彿在諷刺我實際的感覺,

我只是有點微微不適,

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厭惡。



第四天,我更深入探險賈宅。


我能暢通無阻地進出幾乎全部的房間,除了兩所以外。


第一所是位於某條陰暗走廊盡頭的左方房間。木造的門黑垢斑斑,直覺告訴我那是被烈火舔舐所造成的痕跡,鼻腔也注滿燒焦味。我站在木門前仰望著似乎隨時皆有可能裂開把我壓蝕的門,陽光無法照耀的此處額外陰涼。


舔舐我的並非是火而是冰的感覺。


再說了,這扇門沒有門把。與我有無嘗試無關,我想沒有誰能夠推開這扇門。


更何況⋯⋯這扇門後的房間,沒有窗戶。好像聽以前的老師提過,在火場中吸入濃煙過多而死亡的機率比燒死要高。這所房間的窒息感令我毛髮直豎。


但令我更在乎的是另一所房間,是位於儲藏室對面的那所。我走到那扇上鎖並且門把積塵的門前。


我立坐在那扇門前許久許久,直到後腿麻痹、賈家的總管尋到此處。他見我坐在房門前,默默走到我身旁,最後的餘暉垂落在他灰白的髮絲上。他露出哀傷的臉,輕輕觸碰金屬門把,把上面堆積的灰塵抹去,以溫柔的聲線說。


「來吧,萊爾,這裡面沒什麼好玩的。我帶你去與蒼兒吃飯。今晚有你最愛的紅燒雞肉喔。」


態度就像是在對待小孩子般。我輕易被他抱起來,真讓人受不了,狐狸的體型就像是永遠長不大的嬰兒。


我從總管的肩膊望去房門,輝光灑在門把上,卻沒有反射出銅光。又積塵了。我的胃袋微沉,不願再去思究這所宅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第五天,我認真地在房間的鏡子前打量著「狐狸」的身體。


在見到「狐狸」的那天晚上,我就想起了自己曾經在小時候見過牠。那時候牠也有一身美麗的金色皮毛。這也許也是牠選擇與我交換身體的原因:因為牠曾經見過我。或者是前來尋仇之類的。


狐狸的體型與大小仍如我記憶般的相同。

我不確定我的記憶有無出錯,

但看著鏡子中的影像越久,

就更有種時間一直停滯不前的昏眩感。


歲月流逝十五年了吧⋯⋯

狐狸的壽命絕對沒有這麼長。

身體沒有長大也沒有衰退跡象,

因為是妖狐嗎?

倘若所有不尋常的表像都以一句:

因為是妖狐」來解釋⋯⋯


那長年住在這個宅子中的人怎麼可能沒有發現「狐狸」很怪異的這件事?一直住在這裡的總管、一直為「狐狸」看診的獸醫⋯⋯


獸醫不可能不知道普通狐狸的生長情況吧?


也許,他們都知道狐狸是妖狐

他們只是裝作沒發現,

只是在掩人耳目。


頓時間,

在這溫暖的房間裡,

我感覺到宅子的陰風撫過我的脖子。


我決定不再思考,

就躲在房間裡,

獨自陷入各種陰森的臆想。


畢竟賈家的主人賈駱一來賈宅看望兒子了。



第七天,我碰上了賈駱一。


與其說是碰上,

倒不如說是他親自來到狐狸的房間,

如同巡查囚犯般以審視的目光看了我一圈。


我如同屠宰場中的肉,任由秤量宰割。


的確是任由宰割,現在他供我吃供我喝⋯⋯


但我不會因此升起感謝之情。


我眼末瞄向站在門旁的志軒。他神色緊張地正著臉,緊緊跟隨著賈駱一的視線。


他如此緊張,

是因為賈駱一也許會發現「狐狸」的變化嗎?

想到這裡,也就是說,

他的確知道狐狸是妖狐。

我警惕地站起來,渾身炸著毛走到志軒身旁。

非得選擇的話,

我自然不會選擇被賈駱一識破。


未知總是危險的。


我走到志軒腳邊,勉為其難地蹭了蹭他的小腿。他矮身把我抱起來,撫摸著我背上的毛說。


「賈先生,我有一件事想告訴您。」


我的心跳加速,腦子飛快運轉,試圖找出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後該怎麼辦。


揭穿,就像是我在刻意瞞騙這些人。

無論何時何地都得撒謊,

變成狐狸後能做自己也只是空談。


變換環境後能重拾自我的說法並不適用於我身上。


無論去了哪個環境,

人類始終都是人類。

既有缺點也有優點。

但我大概沒有後者。


志軒像是感覺到我的緊張,緩緩撫摸毛髮的手勢如同安撫人心的魔咒,說著沒關係用不著擔心


再也用不著擔心


「最近蒼兒少爺經常想帶著萊爾出去玩⋯⋯我實在無法說服他,所以能把萊爾帶出去嗎?」


他這是甚麼意思?為甚麼?


「不可以。」


我的心情宛如坐過山車,時起時落。但我也沒坐過過山車,所以無法得知是否一樣的感覺。賈駱一嚴厲地看向我們,以說一不二的語氣重申。


「你也知道,那是不可以的。萬一萊爾逃走了,或者自己走丟了呢?雖說是家養的狐狸,但也不能保證牠不嚮往自由。」


狐狸其實是妖狐,不才是不能外放的原因嗎?我冷笑一聲:但真正的妖狐已經在外流連一週了。


「那,能請您向蒼兒少爺解釋嗎?或許,至少把原因告訴他⋯⋯」


賈駱一沉吟不語,最終從我身上收回視線。


「太早了。還太早了啊⋯⋯」


志軒低頭看著我,嘴角勾出一絲諷刺與悲傷的笑。對話內容大概全是重要的線索,我卻聽得一頭霧水。


在這一星期了,我對狐狸仍然了解不多,反而越來越沉淪於這種安然的生活。也不能說是完全的安然。


賈駱一離開房間,我便張口想往志軒的手咬去,他立馬把我放到一旁的架子上,我沿著架子旁的繩梯往下走。他全程看著我,表情就像是看到甚麼新奇有趣的馬戲團表演。


我回瞪他,他輕笑著離開了,罕見地在我跟前露出笑容。


⋯⋯多久沒有人對著我露出真心友好的笑容了呢?


我⋯⋯只是一味地⋯⋯


我搖搖頭,捲縮到一旁的靠枕底下,開始昏昏欲睡。



我是被賈蒼啪搭啪搭的跑步聲吵醒的。

接下來我從如夢似真、

散發著奢香的幻影中驚醒。


那根本不是桃源鄉的香味,

而是黃泉鄉迷惑的死腐味


賈蒼激動地推開房門,

撲向我,

溫熱的感覺在我的皮毛上暈開。

他在哭。

我只得以鼻子拱拱他的臉。

不要哭。


「萊、萊爾⋯⋯」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被我觸碰後就哭得更兇了,緊緊抱住我,把頭埋在我的身上,聲音悶悶地從皮毛後傳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這令我想起與妖狐替換身體的那晚。


「對、對不起⋯⋯我、我不該、讓志軒哥哥、把你找回來的⋯⋯嗚嗚,我不要你⋯⋯」


我瞪大眼睛,轉頭看向賈蒼的頭。


甚麼?給我說清楚不要哭哭啼啼的!


「我不想、你,但是,爸爸說,你不的話,上天會、懲罰我們⋯⋯嗚嗚,萊爾,我該怎麼辦?」


那瞬間,死神鐮刀的破風聲從稚嫩的童聲中直指我的咽喉,讓我全身僵硬不得動彈。這幾天累積的慵懶與閒適如迷霧般迅速散開。


自小被人類飼養,

習慣了優渥的生活的狐狸,

怎麼會突然為了自由而離開這種舒適的環境呢?


牠的目的與我相同,

因為不想

僅此而已。


倘若想要自由的生活,

大可不必跑到鎮子裡;

倘若無法自行尋找食物,

也並非一定得成為人類。


能徹底擺脫一切死亡可能性,

就只有拋棄「狐狸」的身份。

狐狸必須死,

變成人類後就不再是狐狸了。


因為不想死,

所以尋找了一個沒什麼生存價值的人——

作為替死鬼


我成為了「狐狸」,

狐狸變成了「」。

牠會活下去

我則會死去


牠大概不知道我消極的一面,

我一直都隱藏著那種自我,

所以牠的運氣真的很好。


同時運氣也很差。


替換身體的方式仍未明朗,

賈蒼所說的究竟有無根據也不得所知,

志軒的那句

的那一天來臨也沒辦法離開

縈繞在耳邊。


我大致上能猜測是怎麼一回事。


保安對我外出一事所表現的不安,賈駱一對寵物會否溜走的擔憂;

志軒所說的那些話,剛才賈蒼說的死亡與天罰。


藤壺祭每年舉辦,一次也不曾落下,因為祖輩們說山神會發怒。

那種說法自然沒人相信,但現在我可沒辦法置之不理。


雖然從未聽聞,

但也許「狐狸」是賈家的祭品


無論「狐狸」為何要死,

替換能力的原則是甚麼,

賈家為何需要用自己飼養的寵物來當作祭品,

志軒究竟是懷抱著甚麼想法把這種消息委曲地告訴我⋯⋯


這一切的一切,在死亡的面前都顯得薄弱。


任何事物、任何生物、任何情感,

死亡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我的任務本來就不是搞清楚狐狸或賈家的秘密。

而是尋找不死的方法。

在這個人人都求自保的世界,

我不能妄想賈家會冒風險讓狐狸存活。


所以⋯⋯

回到了我如今非做不可的原點⋯⋯


我不想以狐狸的身份死去。

必須把身體奪回。

從「」那裡。


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