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A 他的夢想

  這裡是商業區裡一處再普通不過的一條街道上,就如同城邦內其他地方的環境一樣,看上去同樣地井然有序、乾淨整齊。


  ──任誰也不會想到,就是這麼一條外表與其他區域無異的街道,卻會被當地的居民稱為黑街。


  這是以前的伯羅奔尼撒城城主劃定出來,用以給不法之徒活動的場所。也正是克蘿莉亞一直積極在找尋的,屬於這座城邦的陰暗面。


  為什麼要劃定出一個這樣的範圍?曾經年幼懵懂的希德並不明白先祖這種作法的用意,於是他詢問了自己的父親,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希伯雷並沒有對此長篇大論,反而只是簡單地回答道:


  「為了平衡,這是必要的。」


  當時的他無法從這潦草的回答中釐清背後的涵義,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已然足以稱得上一名合格的繼承人的他,如今已能清楚地明白。


  人類的慾望永遠不會被滿足,而從這份慾望之中,就會滋長出不被允許的「邪惡」。


  如果不劃定出一處可以容許這份邪惡的場所,那麼無從安置的邪惡就會擴散到城邦的各處,最終侵蝕掉整個城邦。


  懂得該如何平衡,才是維繫城邦長久繁榮的關鍵。


  然而,即便已經劃定了可以容許的界線,仍舊不乏有人會試圖「越線」。


  「少城主,抓到人了。」


  「嗯,帶出來吧。」


  「是!」


  全副武裝的騎士聽從吩咐,接著轉身走進民宅之中。


  「放開我!放開我!」


  一個喝得醉醺,滿面通紅的邋遢男人被雙手反綁著帶了出來。儘管他不斷地掙扎,試圖脫離騎士的禁錮,然而飽經鍛鍊的雙腕就如同堅固的鐐銬,根本不是他一個平時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商販得以掙脫的。


  直到看見穿著華貴的貴族少年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本來慌亂而猙獰的臉龐不禁面露嗤笑。


  「哈哈!我還以為是誰要抓我呢,原來是希德少爺啊!」


  「......」


  「真是的,真是不懂規矩的小少爺啊!難道您不知道嗎?」


  「......」


  「貴族老爺明明只要一揮揮手,就能指揮您身邊的這些騎士攆死我這種平民,那麼您以為我這樣的人為什麼能大喇喇地出現在城裡呢?」


  「......」


  「小少爺啊,您這麼聰明,一定能想明白的吧?沒錯!我能做這些事情都是經過您們這些貴族老爺默許的啊!」


  哪怕男人的喋喋不休已經讓抓住他的騎士開始皺眉,然而希德卻也只是沉默以對。


  他說得確實沒錯,是他們默許的,這便是貴族檯面下不可言說的齷齪。


  為了維持自身正面的形象;為了讓人相信統治的正當性,身為貴族,是絕對不可以親自下場,與治理過程中必須去做的那些──「並不光采的骯髒事」有所牽扯。


  每一家貴族,都或多或少會在背地裡豢養著這樣的一群黑手套,將這些卑劣的事情交由他們代為處理。


  絕不輕易弄髒自己的雙手,這也許是所有貴族唯一共通的「美學」。


  他可能是認為,面前的這名貴族少年是一個擁有滿腔熱血,心懷騎士理想的小鬼頭。為了實踐自身的理想,才會想要藉由抓住他來彰顯自己的正義。


  所以他相信,自己的這番話定能打擊到面前這個活在自身幻夢裡的天真少年,從而讓他掌握那一線的生機。


  可惜,他並不知道,這種程度的道德拷問,對於希德‧伯羅奔尼撒這個人而言,根本就不值得為此付出心力去思慮。


  「無論決定做什麼,都是自己的選擇。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那麼就該為這份選擇負責到底。」


  這是他的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希德也將其作為自己行事的準則。


  面前的商販已經做出了選擇,那麼他也尊重他所做出的選擇──並且,予以相應的代價。


  少年對於正義與否沒有絲毫的興趣,曾經的教育讓他清楚地明白,自身作為貴族的榮譽和義務,不過是要維持著相信他們的領民們,生活上的穩定而已。


  耐心地聆聽了一會兒,少城主搖了搖頭,確信犯人的叫囂中不具備任何有價值的情報,於是向他的騎士問道:


  「有找出什麼嗎?」


  「不,從店裡搜出的東西來看,他似乎只是單純販賣那些藥劑的一個下線而已。」


  「是嗎?那先關進牢裡吧,關進去前記得做得『張揚』一點,我最近不想再看到類似的事情發生。」


  得到了並不令人意外的回答後,他輕描淡寫地決定了這個人接下來該被如何處置。


  「是!」


  剛剛還誇誇其談的男人不禁臉上爬滿了驚愕。


  「放開我!放開我啊!你們這些貴族的走狗!」


  他想不明白,面前的貴族少爺為什麼會連一點動搖都沒有。


  他不是什麼「完美貴族」嗎?像他這樣的人不是更加應該把騎士精神的那套美夢做好做滿嗎?


  這跟他聽來的可不一樣啊!


  「......唉。」


  目送著騎士帶走犯人後,希德嘆了口氣。


  他知道,這件事的調查應該就差不多到這裡為止了。


  自己的行為無疑已經打草驚蛇,哪怕城中還隱藏著其他從犯,恐怕也會迅速撤離。


  「少城主,您其實不用這樣勞心勞力,只需要交給我們騎士團來處理就行吧?」


  他忠心的騎士──庫克爾看見他這一副眉頭深鎖的模樣,不禁走上前來關懷道,然而希德只是搖了搖頭。


  「這畢竟是件一個疏忽就會危害到整個城邦的事情,我多少得知道前線的處理狀況。你也知道,只在背後發號施令並不是我的作風。」


  「那屬下就不再多說,但還是請您要多多休息,這幾日的您看上去有些憔悴。」


  聽到騎士這麼說,希德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隨後像是要讓騎士安心似的,他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回答道:


  「......我知道了,庫克爾,感謝你的關心。」


  見狀,庫克爾在內心裡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自己的忠告一定又沒被聽進去,忠心的騎士心裡明白。


  自他跟隨少城主以來,這名少年向來如此。


  年紀輕輕就有著這年紀難得一見的沉著心性,自律、堅定、理智,貴族必須具備的美好品質彷彿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就如同他在其他貴族之間隱隱流傳的那個既有著讚揚,卻又帶著捧殺涵義的稱號──


  『完美貴族』


  不過這同時也意味著,他在許多事情上有著自己的定見。而不像是其他的貴族少爺小姐一樣,容易受到自己身邊的隨從影響。


  更加讓人氣餒的是,他歷來傑出的表現證明他十分懂得掌握住分寸,讓這名忠心的騎士想要趁機說教都沒辦法。


  庫克爾嘆了口氣,隨即轉身走到一旁,偕同其他騎士一起進行最後的清理。


  既然勸不動自家這位主子,那還是乖乖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讓他不要多操心吧。


  「嗯......」


  見到庫克爾回去重新指揮著部下處理現場,希德佇立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便主動走進店內。

  

  從正在回收貨架上商品的騎士們中間穿行而過,逕直地走到放在角落的一箱藥劑前面。將口袋裡的白手套抽出並戴好後,他才蹲下身去,從箱中拿起這管造成本次事件傷亡的罪魁禍首。


  「『超人藥劑』啊......」


  清如茶水般的淡綠色彩於管中流動,如果它不是裝在試管裡,倒是會讓人誤以為這是某種美味的飲品。


  「要是交給克蘿莉亞小姐的話,不知道能不能完全解析這管藥劑中的成分......」


  剛一出現這樣的想法,少城主立即搖了搖頭。


  克蘿莉亞已經明確地表示過,自己不想參與進這些事情。


  雖然並非不能明白她的想法,但是希德也不免感到遺憾。


  一個沒有利益上的衝突,懂得進退,又擁有滿腹學識的聰明人,明明是再合適不過的合作對象才是。


  不再去思考不可能的事情,他的注意力再度回到手中的藥劑。凝視了許久後,確定這管藥劑並不在自己的學識可解讀的範圍內,希德將藥劑重新放回箱子中,接著從容地走出店門外。


  「事情好像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吧......」


  哪怕並沒有將這起事件的主謀揪出,那也不過是只值得說聲可惜的程度罷了。


  想要連根拔除不僅不切實際,也有違先祖所傳承下來的平衡之道。


  至少自己做出的警告已經足以他們安分好一陣子。


  「嗯......」


  接下來只要把藥劑交給研究室解析,吩咐騎士們近期加強巡邏,然後再針對這件事情寫份總結報告,那麼,自己就能暫時休息一下──


  「城主哥哥,你的夢想是什麼呢?」


  「......」


  一旦意識到即將清閒下來,那個問題又不禁在腦海中浮現。


  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對了,是三月的時候,他居然還記著自己產生動搖的時間點。


  每年三月,伯羅奔尼撒城都會為城中年輕的幼子們開設一些基礎的學力課程。


  為了要理解課堂的教授有沒有出現實務上的問題,於是他像往常一樣,前往學校去進行一次例行巡視。


  他記得,在他旁觀的那堂課程接近尾聲時,孩子們興高采烈地談論著自己的夢想。而有個小女孩似乎是瞥見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所以將自己拉了過去。


  一開始,他只是面帶微笑地聽著他們那稚嫩卻充滿熱情的語言,然而不知道什麼時候,話題轉到了自己的身上。


  然後,在其他孩子好奇的目光唆使下,那個拉他進來的小女孩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的夢想是什麼?


  他忘記了當時的他最後是如何回答那些孩子們。


  「夢想......」


  在那些孩子問起前,直到十四歲的今日,他完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一直以來,他都遵照著父親的期許,一步步學習如何擔當一名稱職的貴族,一步步向著一名合格的領主邁進。


  即使如今已被稱為完美貴族,少年的心中也並不為此感到自豪,因為這是他生來就被賦予的責任。


  完成自己應盡的責任,在他的觀念裡,並不是一件多麼值得驕傲的事情。


  按部就班成為適任的領主,接過父親手中的領地,給予治下領民們一個幸福美滿的生活,這就是他注定擁有的未來。


  可是,這是他的夢想嗎?


  當他嘗試將這樣的未來與自身的夢想劃上等號時,總感覺心靈的某處便開始出現一個空洞。


  就好像要吞噬掉整個人的存在似的,一種難以名狀的空虛向上席捲而來。


  「......」


  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提問,卻在這位完美貴族的心中留下了一個難以抹滅的巨大問號。


  他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動搖。


  為什麼需要動搖?


  「......呼。」


  過了許久,他長舒了口氣,再度將那個疑問壓制在了心底。


  無論有沒有夢想,似乎也不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情。畢竟自己的未來已然注定,而對於這份注定的未來,他也並不感到排斥。


  那麼,這樣就好了。


  「說起來,不知道姊姊那邊如何了......」


  就像是在逃避一般,年輕的城主接班人又讓其他事情佔滿了自己的大腦。


  哪怕並不清楚詳細的情況如何,他也能從晚上回到宅邸時,與希艾妮絲的短暫交談中,體察到她的轉變。


  相比較以前,他的姊姊身上少了那股焦慮與不安的氛圍,眼中所煥發的光芒也重新變得強烈。


  「嗯,應該不用太擔心,克蘿莉亞小姐並不是很苛刻的人,更別說還有雷爾特先生在。」


  回想起最近觀察到的變化後,希德輕輕地笑了笑。


  她也採取了自己的行動,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進。


  他如此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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