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你是來拯救寧子的英雄嗎?』

35 『你是來拯救寧子的英雄嗎?』



在這個遍布各種魔獸與人類融合失敗的實驗體、連惡魔也受不了的地下實驗場中,忽然被一道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幼小身影叫住了。


是對那平淡而乾枯、像枯死的樹枝般毫無生氣的聲線產生了好奇,還是被待在這種地方也能平靜地說出這種話的勇氣震驚到,薩麥爾並不知道哪個才是正確答案。


直到他注意到時,自己已經出現在對方待著的巨大籠子前。閃爍著熔岩微光的雙手緊緊握著了其中的兩條欄桿,發出一陣陣金屬被融化的微弱噼啪聲。


「你,是來拯救寧子的英雄嗎?」


可是,近距離看著逐漸溶解成鐵水的金屬從柱身不斷滴落、連身為同伴的伊沙貝爾瞥見了也瞬間倒吸一口涼氣的光景,微微歪頭的小不點只是以無焦距的空洞眼神對上薩麥爾的碧藍雙瞳,並在短暫的沉默過後再次以機械式的口吻重覆了相同的提問。


下意識地鬆開了握緊鐵欄的雙手,薩麥爾只是一言不發地凝視著女孩,試圖從她緊繃的身影中找出那股違和感的源頭:


就地坐在鐵籠內的女孩,把纖細的身子蜷縮至極限、膝頭緊緊抱在胸前、下巴輕輕抵在瘦弱的臂彎上。那就像是在保護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同時已經放棄了抵抗般任人宰割,所以才能對身邊發生的一切都如此麻木。


——就像一個被丟棄在此的破爛布偶般。


自稱是寧子的少女雖然睜著雙眼,看著他的目光卻是潰散的,視線像穿透空氣般落在不存在的遠方。本該如紅寶石般泛著光芒的X形眼瞳中既沒有希望,也沒有期待與痛苦,唯一有的就只是仿佛直視深淵般、沒有盡頭的空白。


——就像一個早已丟失靈魂的人偶般。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語調平平、卻像是被千百次覆讀過的臺詞般,聲音空洞得仿佛不是從心底,而是從早已設定好的機械裝置裡播放出來一般——準確無誤,並且毫無感情可言。


——就像一個早已放棄對救贖抱有期待、放棄主動尋求改變、更重要的是------放棄追求更好的未來,只是習慣性地向每個遇到的人發問、類似某種儀式性的本能------讓人火大的人偶。


身為魔族史上首位遊歷過整片中央大陸,與各種形形色色的人有過交雜的自由冒險者,薩麥爾有很多機會見過真正的求救,並向他們伸出援手。


帶著哭喊、憤怒、不甘、甚至羞辱。不管再怎麼丟人現眼,那些都是他們還活著的証明。


而眼前的這個女孩,她的心早已死了。


她並不是在尋求『自由』,也不是想被『拯救』。

她只是想被『選中』,被『肯定』,接著繼續成為某人的工具。

只要有人告訴她「我會拯救妳」,她便能自然地轉換至服從的姿態,不再為自己思考。


那不是真心渴望得救的人該有的模樣。

那只是早已被馴化的奴隸,在尋找下一個主人而已。


「……真是的。居然讓我想辦法去拯救這樣的一個人偶,真不愧是「黑心伯樂」呢,尤利西斯兄這傢伙。」


「你,會拯救寧子……」


已經得出結論的薩麥爾瞬間臉色一沉,以只有自己聽到的聲量小聲抱怨著。


與此同時,沒有捕捉到對方臉上的表情變化,寧子第三次向著籠子前的惡魔開口,以人偶般的機械式口吻重覆著相同的問題------這種封閉內心下喊出的求救,他已經厭倦了。


沒有給寧子繼續說下去的機會, 閃耀著橙白色的光芒灼熱利爪瞬間從薩麥爾的指尖延伸而出。對「封印」的穩定有著不可忽視的危害而甚少使用的禁技『熔岩利爪』,在熔岩能量的驅動下高速劃破空氣,給面無表情的幼女帶來她渴求的「救贖」。


「為甚麼,不走出籠子?」


攔在二人中間的鐵欄像豆腐般被輕鬆切割,已經沒有東西在阻擋著少女走出牢籠、走出這個惡劣的地下室,和他們一起到外頭呼吸自由的空氣。


但是,寧子並沒有動。


眼前的牢門消失了,她卻仍然靜靜地坐在失去作用的囚籠內,雙手放在膝上,坐姿端正得彷彿每一根脊骨都被刻意拉直了。


寧子完全沒有打算要逃脫。或者說,她完全沒有打算靠自己的力量跨出這個牢籠,而是在等待———等待著薩麥爾明確地作出行動,像英雄般把她從這個地方拉出來。


「你願意拯救……」


「果然……這種問法不對。」


寧子口中的「求救」,其實是被扭曲了的服從觀與救贖觀。


已經看穿眼前的貓娘女孩構築出來的假象,越發感到不爽的惡魔歪了歪頭,渾身散發著讓人窒息的威壓。


「妳不是在尋求拯救。妳只是在找一個新的主人,換上全新的鎖鏈,繼續當個工具而已。」


薩麥爾十分清楚,若果現在就把這個女孩從『天國之門』的牢籠中拉出來,她只會換個名為『弑神偵探事務所』的牢籠繼續活著。哪怕他們之後再怎麼努力,少女只會照著「薩麥爾的話」行動,繼續當那個被主人的指令推著走的人偶。


「若果這便是妳所期望的救贖,那我不會拯救妳。」


若果不先矯正她那錯誤的價值觀,那被他拯救出來的寧子仍然只會為了主人的命令而活,以此確立自己的存在價值。


若果拯救她出來僅僅只是意味著換成了自己對她下令,那薩麥爾絕對不會向她伸出手,寧願任由寧子繼續留在這兒。


若是要問為甚麼的話———


「如果妳不想自己掙脫鎖鏈,不想真正的活下去,那麼,不值得被拯救。」


———因為那是遊歷過大陸上的無數國家,與伙伴們看盡人間百態的異世界原冒險者---薩麥爾·諾瓦,通過旅途中累積下來的經驗所領悟出來的『座右銘』。


。。。。。。


遍布地下室的培養瓶中,困著上百具身心均已經分崩離析、在和魔獸的融合當中失去名為「自我」這一概念的信徒們。同時,這也是能讓寧子產生仿佛回到家中的安心感,為數不多的「好地方」。


雖然只是被稱為「第六感」的直覺,但也許正因為他們和自己的內心一樣早已變得千瘡百孔了,自己才能長期待在這種對正常人來說「讓人作嘔」的地方吧。為此還被某個保鑣打扮的眼鏡信徒貼上「怪人」、「無感情的人偶」這些難聽的標籤呢。


好像稍微有點扯得太遠了。總之,寧子想說的是,被這麼多的「同類」包圍著的這個地下實驗場,是寧子待過的牢房中,最接近「家」的地方。


畢竟, 寧子早就忘記這座牢房是第幾間,自己真正的家又是怎樣的了。


忘了從哪一天開始,自己便學會了像機械一樣活著———接受命令,完成任務,獲得讚賞。如此循環。那便是身為「好用的工具」在裹世界中反覆易手、最終落到了成為新主人的沙利葉大人手上,名為夏洛特·寧子的存在證明自己的方式。


證明寧子是被需要的,證明寧子不是隨時會被丟掉的那個。


即使這些命令幾乎都是九死一生的也沒關係。即使每次也必定會弄得遍體鱗傷、有好幾次還差點丟掉性命也沒關係。


只要還有命令在, 寧子就還有被肯定的機會。只要完成後主人會認可寧子的存在價值, 寧子至少還能短暫感覺到自己不是一個完全無用的空殼。


甚麼?『那樣子活著不辛苦嗎』?當然辛苦呀!每次回來也必定會變得破破爛爛的、相信著卻頻繁被背叛、一旦露出需要的模樣就被拋棄了。


所以最初那個快被壓垮的寧子才會渴望「英雄」 ———渴望有人能像英雄般粉碎寧子的這種生存方式、把寧子從這個逐漸沉淪的沼澤裏一把拉出來。


「你是來拯救寧子的英雄嗎?」


這句話, 寧子已經對無數的人說過了。


普通的路人、路上巡邏的警察、檢察官、刺殺目標、主人的敵對幫派、還有某個留著啡色長髮的菜鳥女軍警。


除了那個戴著方形眼鏡的菜鳥軍警有把寧子的話當真外,大多數人聽見這句話後的反應不是冷笑,就是把它當成是小孩的胡鬧一笑置之。也有遇到過對自己的遭遇表達憐憫,但僅限于給予寧子一點點的心靈安慰,並不願意蹚進這趟渾水的人在。


———不過是一句無效的咒語罷了。


並且,在寧子仍在發自內心地向每一個人呼救的時候, 寧子的主人們並沒有放過寧子。


『妳存在的意義,就是服從。』

最初的主人微笑著,把寧子幼小的手綁上了鎖鏈。


『只有當妳完成任務,主人才會來稱讚妳哦。』

溫柔的手掌撫摸著寧子的頭,帶著溫暖的觸感逐漸融化寧子的防禦。


『別妄想自己可以選擇。別奢望會有人來愛著這樣的妳,人偶。』

冰冷的聲音響起,卻如同烈火一般灼燒寧子的靈魂。


『妳的求救,只會招致別人的不幸而已。就像這個女人一樣。』

把單槍匹馬闖進黑幫總部救人的菜鳥軍警打成重傷,然後強迫寧子親眼看著圍毆的過程。


就這樣,持續呼喊直到被折磨至幾近麻痺後,不知道是在哪一次, 寧子終於察覺到了。


每次主動渴望着甚麼,就會暴露出自己的脆弱,然後很快便被拋棄。那寧子還不如當一個沒有情感的道具,成為一個「有用的人」,這樣至少還有留在某個人身邊的理由。


只要像個聽話的工具,就不會被拋棄。只要服從命令,只要完成任務,只要捨棄寧子的意志, 寧子就可以繼續活下去。


活著的唯一方式,就是當個好用的工具。


這樣的話,至少還能緊緊地抓著寧子身上僅剩的、讓「夏洛特·寧子」這個存在值得被拯救的「價值」。


『……你是來拯救寧子的英雄嗎?』


從那一刻開始,喊出的話語已經失去了熱度, 寧子早已不期待答案,只是習慣了———


習慣向每個遇到的人發問,習慣了接受拒絕,習慣於甚麼都不改變。


『是叫寧子,是吧?既然妳只想當工具,那就讓我來發揮妳最大的價值吧。』


就像是看穿了寧子的「求救」假象般,斬殺了上任的黑幫主人、並且首次在寧子面前喊出寧子名字的新主人---沙利葉大人,給了寧子除了「救贖」以外的一切。


果然,身為天使的沙利葉大人,也不是能拯救寧子的英雄。


果然, 能拯救寧子的英雄,哪兒都不存在……


『若是妳真的渴望得到救贖,就來找我們事務所的薩麥爾所長吧。這是同樣身為「怪物」之人的小小建議呢。』


不是。寧子只是一個好用的工具,也只能當一個好用的工具直到壞掉而已。寧子甚至連被當成怪物的資格都沒有。


……但是。


『你, 是來拯救寧子的英雄嗎?』


萬一這位能輕鬆全殲主人的暗殺部隊,有著「萬能之人」稱號的怪物魔導士所推舉的同伴——名為薩麥爾的惡魔能夠成為寧子的英雄呢?


萬一與主人一樣同為「原生種」的他們,能夠接納只能淪落成「好用的工具」的寧子,甚至像輕鬆斬斷眼前的牢籠那樣,以那十根火山般的利爪斬斷寧子身上的「詛咒」呢?


明明早就學會,不要對此抱有期待了。


不要指望------

不要相信------

不要伸手-----


妳早就知道,這種東西只會害死妳,甚至還會害死眼前的這個人。


看吧,對方不也猶豫了嗎?既然沒有立刻給予肯定的答覆,那就證明他也不會成為寧子的英雄。在內心再次受到傷害前,還是快點封閉自己,回到那人偶般的無感情狀態吧!


……為甚麼還會傻傻的認為,這一次會是例外呢?


因為這是第一次,在習慣性地問出那句話時,心臟竟然微微地刺痛了一下嗎?


因為這是第一次,對方的碧藍瞳孔中沒有絲毫的輕蔑、漠視、嘲笑或憐憫,就只是在靜靜地看著寧子這個人,而不是在打量眼前的工具是否有用嗎?


不行。不能相信。不能被這種眼神騙了。現在還來得及的,快把內心封鎖起來……


「果然……這種問法不對。」


……甚麼?


寧子的問法不對?雖然可能生硬了點,但這就是寧子釋出的求救訊號呀。到底有哪兒不對了?


「妳不是在尋求拯救。妳只是在找一個新的主人,換上全新的鎖鏈,繼續當個工具而已。」


收起那十根白熾尖爪的惡魔語氣平靜,說出的話語卻像鋒利的刀子一樣狠狠刺中寧子的心口,精準地切開了寧子內心最深的黑暗。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寧子很想反駁,但對方身上的威壓氣場卻讓寧子的呼吸像被扼住了般, 痛苦得說不出話來。


不能盡情地說出心中的想法,原來是這麼苦悶的嗎?


「若果這便是妳所期望的救贖,那我不會拯救妳。」

「如果妳不想自己掙脫鎖鏈,不想真正的活下去,那麼,不值得被拯救。」


為甚麼,要這樣否定寧子!?


你沒有看見寧子拼命地抱緊自己的模樣,生怕自己一旦鬆手,那唯一的、脆弱的存在價值就會散開不見嗎?


你沒有看見寧子把小小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手指攥緊了已經快被撕裂的破布衣襬,想以此抗衡刺痛得更厲害的胸口嗎?


你沒有看見寧子的淚水在眼框裏打轉,卻全都被死命壓了回去,只是為了不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令寧子再度失去容身之所嗎?


『畢竟只有笨蛋和真正的惡魔才會毫不客氣的踏進別人的內心深處,並且用最直接的方法迫他們找回真正的自我呢。當然,過程恐怕會挺痛苦的,到時還請把它當成被拯救的代價並做好心理準備哦。』


就連眼前這個惡魔的同伴說過的話,也像是早就預計到會演變成這樣般,在這麼一個關鍵的時間點占據着寧子的思緒不放。寧子才不是甚麼怪物,你才是那個怪物呀!「萬能之人」尤利西斯·格萊!


「……我不會救妳。」


目不轉睛地看著寧子丟人現眼的模樣,對此還沒有一絲憐憫的惡魔卻還要對寧子一頓語言輸出嗎!?


為甚麼呀?寧子我到底是哪裏得罪你了呀?


結果到最後,你也和其他人一樣,只是來嘲笑寧子的嗎?


「至少,不會救這樣的妳。」


「……欸?」


完了。一個沒忍住發出聲了。暴露出寧子的動搖…寧子的脆弱一面了。


並不只是動搖。還有憤怒、困惑、期待這些強烈的情感,正不斷地從對方強行撬開的空洞中流出,已經來不及再收起自己了。


「因為那並不是救贖,那是投降。不論是對於喊出求救話語的人,還是決定伸出援手的人。」


盡情以言語化成的尖針在寧子的內心留下極其微小、但又尖銳得刺痛的空洞,讓寧子的世界徹底崩塌的惡魔就這樣轉身離開,他的背影正在離寧子越來越遠。


———不行。

———不可以這樣。

———不可以就這樣結束。

———寧子我……寧子我……


……想被拯救。


拼命張開咬破了的嘴唇,混著血的呢喃聲微弱而破碎。


...真是難堪呢。明明都已經決定要連痛苦和軟弱的樣子也一併藏起來,不再讓任何人看見的了。


但是......這便是活著的感覺嗎?


這樣的話,寧子已經再沒有藏著的必要了吧?


「我……想……」


從來沒有一次,這麼痛苦地,從內心最深處伸出過渴望。

從來沒有一次,這麼真切地,害怕失去甚麼。         


「……救救我……」


拼命構築的防線瞬間崩潰,眼眶不受控制地發酸,她終於哭出來了。


像個真正活著的人一樣,放聲大哭。


而沒走多遠便早早停下腳步等待的薩麥爾,此刻也終於回頭看著寧子,嘴角勾起了一抹滿意的弧度。


「看吧。這不是能好好的說出口嗎?」


他的神情瞬間柔和下來,仿佛直到剛才為止訓誨寧子的惡魔之相都只是演出來的。


「走出牢籠的那一步,必須由妳自己踏出。」


伴隨著軍靴逐漸靠近的聲音,薩麥爾再次在籠前相同的地方單膝下跪,與寧子的視線平行。


只是這一次,他主動向著牢籠內的少女伸出自己的右手,同時亦給予了她一個承諾:


「只要妳敢於往前踏出這一步,我們就會陪妳走後面的所有路。來,抓住我的手吧。」


——只要……能夠跨出那一步,就能夠觸及他的手掌了。

——只要再堅持一下就好了。


寧子整個人幾乎是顫著站起來的。動作極其緩慢,像是拖著千斤重的枷鎖……但她終究踏出了那一步。


——只要再一下下就好了。


那隻藏在破爛裙襬下的小小纖足,在顫抖中往前挪了一小步。接著是第二步、第三步,直到自己的腳尖傳來了牢籠外地磚的粗糙觸感。


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彷彿脫離了這個被詛咒的世界,整個身體像浮了起來。
即使害怕,即使懷疑,她也忍不住伸出了手。


緊咬著小小突出的犬齒,滿臉淚水地抬起顫抖的小手,向著眼前如岩漿般熾熱的希望伸出手。


就在寧子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溫暖的掌心的剎那,她看到了——光。


一束弧形的光之刃像風般闖進寧子的視線內, 瞬間斬斷了薩麥爾那被堅硬岩殼牢牢包覆著的前臂,僅留下如同深紅與漆黑交錯的光滑切面。


緊接著,刺目的光芒在他們身旁驟然炸開,猝不及防地吞噬了她所有的感覺。


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寧子睜大了那雙獨特的X字瞳孔,並且下意識地往後退縮,直到細小的背部撞上了金屬質感的冰冷胸甲。


「嗯~是有預想過妳新獲得的能力同樣對那個惡魔無效啦。但沒想到連範圍內的伊沙貝爾也還能動呢……雖說不至於到活動自如的地步就是了。」


金白色的羽翼、審判罪惡的烈焰劍刃,撕裂了那份剛剛萌芽的希望。


即使不用回頭也很清楚,把雙手撘在寧子細小肩膀上的人是誰。


畢竟那輕輕呼喚著寧子的聲音,熟悉得讓寧子嘔心。


「沙利葉……大人」


「沒錯,是寧子的主人哦。還以為他們會一口氣突入教堂深處而提早佈好了陣,沒想到對方居然直接打碎地面闖進來了呢,是主人的計算出錯了,並不是寧子的問題。但是呢……」


明明主人的語氣無比溫柔,卻總是讓寧子打從心底發顫。


越是回想起和薩麥爾說話的時候,便越發覺得這次的主人給自己的詭異感覺尤為強烈,如同冰冷的鐐銬重新扣上了寧子的靈魂。


「給妳的小刀,應該有好好的帶著吧?先不說有那麼多的機會能引誘那個惡魔靠近並給他一刀,居然還差點這麼簡單就被那惡魔虜走了呢……工具可不需要有「心」,只需要能夠證明自己的「價值」就夠了。」


——果然呢。

——我早該知道。

——沒有人能真正救我。

——沒有人能把寧子身上的詛咒徹底斬斷。

——我是壞掉的工具,只能這樣存在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此刻的寧子,就像被操縱線重新拉住的人偶般垂下頭顱,只能背著身後的主人緊緊咬著牙,指甲死死嵌進掌心的皮膚裡。


指尖還殘留著溫度,卻再也不敢伸向任何人。


「……對不起,主人。寧子不會再讓任何雜念佔據內心的了。」


「嗯,那就好。只要妳還記得我們當初的契約,我就會確保寧子妳能一直在主人身邊盡情發揮工具的價值。那麼,一會兒也拜托寧子用「邪眼」支援主人了哦。」


即使進化了的直視系技能「邪眼」,對上咬著「加賀草」而獲得額外抗性的伊沙貝爾仍舊是作用不大,沙利葉還是要求貓娘以遍布整個地下室的巨大培養瓶來藏身,並伺機使用技能來干擾對方的行動。


再次抬起頭的寧子,眼裡的光已經完全熄滅,並且默默按照指示躲到了某座培養瓶的背面,只露出小半張理應十分可愛的臉蛋。


只是,在那雙變得空洞的瞳孔中,如今只剩下無感情的服從,以及某位憤怒地拔出武士刀的和服少女之身影。


「沙利葉!!你把薩麥爾少主怎麼了!」


「為了不讓那個惡魔打擾我們感人的重逢,讓妮娜與她的「魔神之戰車」暫時招呼一下他而已。那麼,就來繼續那個時候未能完成的『神罰』吧。」


怒髮衝冠的伊沙貝爾揮出的極速一擊,全速碰上了沙利葉手上纏繞著聖光的劍刃。自八十年前便在原來的世界結下梁子的二人刀劍相交,溢發出足以照亮昏暗地下室的火光。


與此同時,在刺眼光芒充斥著整個地下室的瞬間,被某個隱藏在地板下的龐然大物從腳底下偷襲的薩麥爾,回過神來時已經被那東西頂著穿過了連接正殿的大洞,並且被帶到了遠離洞口的教堂深處才得以脫身。


在這個安裝有一整塊描繪了黑袍女真容的巨大彩繪玻璃、被血紅的月光營造出詭異氣氛的地方,繼卡西爾和沙利葉後登場的最後一名高階天使,早就在背靠巨大玻璃的位置等候他多時了。


「「天選之人」薩麥爾·諾瓦,我有事想拜托你幫忙。」


「「座天使」妮娜……若是指召喚出那種生物的代價的話,恕我無法幫忙。」


僅僅只是瞥了一眼妮娜那張暴露在外的素顏,薩麥爾便已經搞懂她現在的狀態了。趁機操控著莉莉絲的黑色黏體們湧向右手的斷口,並且以完好的左手指向了剛剛偷襲了自己一把、現在正漂浮著來到妮娜身後的「那種生物」。


——那是一個巨大的眼球,以及以眼球為中心組成的四環結構。


它的名字是歐法尼姆(Ophanim)。既是神之戰車,亦是神意的回轉之輪,吹響神罰號角的聖靈造物。


尚未展開的四重圓環蜷縮於其身兩側與背後,彼此層層重疊,宛如一道封印之鎧般緊緊遮蔽住核心那尚未甦醒的巨眼。


並非以金屬或肉體構成,而是由神鐵鑄就的環面上被無數佈滿虹膜與瞳孔的眼球所佔據。然而,與搜沉寂無聲的圓環一樣,遍布其上的萬千眼瞳皆閉而未眠,既沒有神光閃耀,亦無震動天地的脈動。


作為神的審判之瞳被『座天使』召喚到塵世,祂在召喚者------妮娜的呼喚下,逐漸甦醒過來。


沉重金屬般的咔嚓聲不住響起,四環開始緩緩展開,如同諸天之輪自沉眠中轉動。仿若宇宙法則的環面互相交織,開始自內而外地旋轉不息,彼此貫通,構築出一個不斷轉動的聖環結構。


與此同時,四重環面上那千百隻眼球亦隨之睜開。大大小小的眼球間滲著淡粉與銀白色的紋理,與身為其基座的圓環一同閃爍著無機的神聖之光,將其威壓散發到教堂的每一個角落———直到這一刻,也還算與薩麥爾認知中的「神之戰車」高度吻合。


然而,當「歐法尼姆」進入甦醒的最後階段:中央之環完全打開,封印在其中的巨大主眼毫無預警地睜開之時,浮現其中的並不是晶瑩剔透、凝視蒼穹的紺青之眼------審視整個世界的巨眼「天之目」。


黑色眼白搭配上金黃的瞳孔,正中央還有一個類似魔爪的奇怪印記。相比起以絕對的神聖之力震懾罪人、讓人們產生恐懼的「天之目」;這種主動注視著範圍內的所有人,對其心靈投射幻象來喚醒他們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和絕望,毫無疑問是「魔眼」。


其證據便是,操控著「神之戰車」的妮娜 ——考慮到主眼被替換成魔眼,還是改稱為「魔神之戰車」比較貼切——她那有如精雕細琢出來的絕美容顏,如今正被某種仿佛有生命般蠕動的詛咒持著侵蝕著,已經到了連遮蓋雙眼的神聖符文布條也壓制不了的程度。


「是墮落了吧?雖然看起來沒有被反向支配,但是讓「歐法尼姆」也跟著一起墮落的代價------詛咒的去除的話,只靠我一人就真的是無能為力了。」


看著已經覆蓋了妮娜半張面孔、並且不斷有小小的眼睛一張一合的漆黑詛咒,光是借用莉莉斯的力量修復斷手已經很吃力的薩麥爾,對於冒著更大風險動用「消除」的力量並沒有信心。


然而,就像是在證明他的擔心是多餘般,忍受著如劇毒般侵蝕身心的詛咒、卻表現得像是感覺不到那灼骨之痛的妮娜只是緩緩的搖了搖頭,並以指尖輕輕觸碰了臉上的咒印。


「是妮娜主動選擇墮落的,早就做好覺悟了。但是,沙利葉大人不一樣。」


「……是因為他的墮落,才導致被聖靈連結的你們也跟著一起墮落吧?」


「沙利葉大人的夙願,已經走火入魔了。與身心均被墜落的願望扭曲的大人相比,妮娜就只是這具身體在被詛咒侵蝕而已。」


在他們兩人的眼中,自己的主人對於黑袍女神的執著已經遠離了他們最初的目標——找到讓他們在這邊世界滯留了八十年的黑袍女神,讓她把三人送回原來的世界,回到他們天使唯一信奉的神身邊。


與她在精神層面上一直受著的煎熬相比,妮娜並不在意自己身上肆虐的詛咒所帶來的痛苦。


她更在意的,是自己身為沙利葉身邊最親近的人,看著主人逐漸被扭曲的願望一點點侵蝕,卻礙於自己的身份而甚麼也做不了。


然而,妮娜並不是一個特別聰明的天使。身為主人的貼身護衛,她也不像卡西爾一樣能自由外出執行任務,順便找尋著各種讓主人回心轉意的可能性。


正因如此,頭腦不夠好、沒有說服主人改變心意的口才、又整天只能待在教堂內干坐著的妮娜,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所以,想拜托你在這兒打倒全力以赴的妮娜,然後去粉碎沙利葉大人錯誤的夙願。請救救誤入歧途的沙利葉大人。」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這麼多年以來,唯一成功攻進『天國之門』的惡魔身上。


期望他在殺掉盡忠職守到最後一刻的妮娜後,能像給予自己解脫的時候一樣,全力粉碎沙利葉大人的野心。


這樣的話,失去所有底牌的沙利葉大人想必也能清醒過來,帶著卡西爾一起回到天界——回到「神」和烏列爾大人的身邊了吧?


「……怎麼總感覺,今天盡是在被別人拜托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呢?到底是誰在故意為難我呀,可惡。」


半開玩笑地總括了今天一整天的遭遇, 正好趕得及讓黑色黏體重新構築好手臂的薩麥爾像在測試義肢般把手掌開開合合,接著立刻讓新的右手也一併惡魔化,以裂縫間閃爍著熔岩微光的「熔岩黑紋鎧甲」迎擊全力衝撞的「魔神之戰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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