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頭者》第六章之一 暴風雨中的海妖

  偌大的醫務室內,只有兩位德魯伊來回走動。青鳥被要求一絲不掛地躺在手術台上,接受若干種不同儀器的檢查、掃描,確認受傷的嚴重程度。 

 

  原本的她應該沒有被治療的機會,畢竟她根本不是「上流社會」底下註冊的職業格鬥士。不過在紅狐塞給德魯伊們一人一枚金幣後,他們就很乾脆地將青鳥抬進醫務室,甚至還將原先預約好的格鬥士的治療排程延後。 

 

  雖然毫無醫德可言,但是在底層,錢就是這麼萬能的東西。 

 

  諷刺的是,經歷了漫長的打鬥,她的身上卻沒有嚴重的內傷,僅只是皮肉傷與義肢的少數功能異常,因此也沒有麻醉的必要。 

 

  只見那兩位德魯伊的全身都被包覆在手術服下,連頭都被面具與頭套包裹得密不通風,她只能透過他們臉上的漆黑色護目鏡看出此刻的他們正在注視著哪裡。 

 

  他們重複著維修義肢的損壞部位、觀測螢幕上的心電圖及其他數據、維修損壞部位、觀測螢幕的行動模式,熟練且單一的機械式作業讓青鳥不禁開始懷疑,眼前的他們到底是不是從中上層走私而來的,不會說話的新型醫療用機器人。 

 

  「好,抬高妳的腳。」冰冷面具後的沙啞人聲駁回了她的假設。 

 

  青鳥聽話地輪流曲起雙腿,直到膝蓋與胸口齊平。金屬大腿根部的冰冷觸感摩娑著她光裸的下腹,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腿部應該修好了。現在,站起來走走看。」 

 

  她依言起身,光著腳踩在手術室冰涼的磁磚上。她繞著手術台行走了一圈,期間還試著輕躍了幾次。下達指令的德魯伊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然後把眼前的浮動視窗關掉。 

 

  青鳥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態很完美,身上也沒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不過,先前戰鬥的回憶仍縈繞在她的腦海。 

 

  那位無辜男人的淒慘死狀還是讓她心頭一緊。或許不是她的錯,但她仍固執地覺得是自己的自作聰明害死了他。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紅狐的影響,她雖然能感受到自責、悲傷,但這些情緒沒有以往來得強烈。 

 

  現在的她彷彿靈魂被抽離一般,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迫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待整起事件。 

 

  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在第二次與紅狐見面時,他帶給她的印象。 

 

  喪失了做為人的大多數情感、喜怒哀樂,只餘下理性與冷酷。 

 

  同時卻也無人能敵。 

 

  而她不清楚這到底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現在的青鳥也逐漸開始理解:死亡是日常的一部份,是她應該習慣的東西;也因此,她對自己的「目標」更加深信不疑:她想盡自己所能,拯救所有「能夠被拯救」的人。 

 

  看見青鳥能自在地行動,另一位德魯伊滿意地點點頭。他才剛剛把儀器從手術台地的上方移開。「嗯,完好如初。妳可以穿上衣服了,有人在外面等妳。」 

 

# 

 

  青鳥走出醫務室,看見正坐在骯髒的板凳上休息的紅狐,見他朝自己招手便走了過去。 

 

  「感覺如何?」他開口問。 

 

  現在的紅狐還是沒戴上面具,那蒼白的臉孔與嘴唇在白得刺眼的人工燈光下型如鬼魂。 

 

  「普普通通,就跟平常一樣。」青鳥聳聳肩。「過多久了?」 

 

  「很快,大約一小時而已。」 

 

  「那我們要找的人呢?」 

 

  輕柔的女聲從紅狐與青鳥的反方向傳來。「我在這。」 

 

  她回頭,看見在競技場時,聚光燈底下幫她說話的女人從走廊的陰影處走了出來。 

 

  這時的青鳥才終於有機會仔細看清楚女人的長相。 

 

  除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剃半頭外,她注意到女人的髮尾與眉角挑染成了海洋般的深藍色。在剃頭那側,金屬網絡刺青勾勒出一對華麗的蝶翅,一路向下延伸到女人的左臉頰上,但看起來並不會浮誇,反而凸顯出她面孔深邃的輪廓。 

 

  她的臉上掛著神秘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雖然嘴角的起伏不大,但卻有股讓人不自覺沉淪於其中的魔力。 

 

  「先讓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賽蓮』。『夢魘』與這位……今晚的英雄小姐?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她問,語調輕柔,不知不覺帶給人一種「溫和婉約」的印象,讓青鳥對她的好感又默默提升了一些。 

 

  紅狐指了指通往上流社會競技場出口的通道。「我覺得我們最好出去談。」 

 

# 

 

  與平常不同,這次不是由紅狐領頭,而是由賽蓮走在最前方。 

 

  他們穿越了進來時經過的灰暗長廊,重新回到和平鄉夜晚的懷抱。 

 

  又開始下雨了,雨絲與霧氣讓夜空變得朦朧。不遠處的雲霧中,酒家的嫣紅色電子看板泛起光暈,像是一顆顆只存在於戀愛幻想中的粉紅泡泡。 

 

  它們是這麼的不切實際,卻又能如此貼切地表露人們在現實中無法達成的願望。 

 

  「所以呢?找我幹嘛?」快走到大街上時,賽蓮忽然止步,回頭發問。 

 

  青鳥從沒看過一個人散發出的氣場能轉換得這麼快。 

 

  在醫務室外的賽蓮給人的是大和撫子般的溫和印象,如同一座平靜無波的湖泊,只要望向水面,就能夠輕易看見在水底優游的魚群。 

 

  但是,此時的賽蓮卻更像是「暴風雨肆虐時的海洋」。 

 

  航行的過程中,運氣不好的水手們不免遭遇到揭開海洋的神秘面紗、遇上自然凶難的大劫。 

 

  屆時,天空將轉為一片漆黑,就算是白天也伸手不見五指。豆大的雨滴高頻轟炸著甲板上的水手們,他們會在混亂中逐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水面上還是水底,而此時,這個問題也將不再重要。 

 

  惟有這時,水手們才得以一窺海洋的真實樣貌──他們最終將化為海洋的一部份,這裡就是他們最後的葬身之地。 

 

  賽蓮的眼神、肢體動作從先前的柔和,轉變成現在的暴躁、不可一世;說話方式也從原先的輕聲細語,變成了此刻的不客氣、蠻橫無理。 

 

  如果她現在沒有擺出不耐煩的表情,青鳥甚至不會注意到她那口被修得尖銳的牙齒。 

 

  與其之前大河撫子的形象,青鳥覺得她現在的樣子反而更適合「賽蓮」這個名字。 

 

  祂是海妖、雲與霧中的美麗倩影,擁有著甜美的嗓音。 

 

  但同時,祂也是致死的化身,能在一瞬之間了結人的性命。 

 

  「喂喂,別不說話啊?」賽蓮雙手抱胸,輪流看向瞪著她卻遲遲不開口的兩人。 

 

  被震撼到的青鳥不解地望向紅狐,但對方看起來也跟她一樣一頭霧水。 

 

  「妳是……賽蓮對吧?」青鳥挑眉,不太確定地問。 

 

  「這才是我真正的個性啦,」賽蓮大翻白眼,像是聽見了什麼有說等於沒說的鬼話,「在競技場時的『好好小姐』只是工作的一部份。那只是『上流社會』的出資者希望我表現出的形象,懂嗎?總之就是工作啦,工作。」 

 

  眼看兩人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賽蓮不耐煩地嗤了一聲,把垂在眼前的瀏海吹到另一邊。「說出你們到底想怎樣,別拖拖拉拉的。我可不是褓母,沒有閒時間照顧問題兒童。最好別讓我問第三次。」 

 

  這次,青鳥與紅狐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覺得我們必需說實話。」 

 

  紅狐點頭。兩人輪流開口,一五一十地將馬修、因尼格瑪實驗室、鑰匙的事全都向賽蓮交代一遍。不過,紅狐卻巧妙地避開了他們是獵頭者的部份,青鳥明白他是因為怕在底層的街道上隨口說出這幾字會惹禍上身。 

 

  起初,賽蓮似乎十分煩躁,頻頻用腳尖在水漥上敲打著不規則的節拍。 

 

  但是後來,不知道被哪一點所吸引,她聽得越來越專心,姿勢也從原先的靠牆抱胸變成了挺身直立,聽到某些段落時還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他們知道這件事成功引起了她的興趣。 

 

  「所以,你們信了窗戶怪老頭的話,現在需要用他想拿卻拿不到的東西來跟他交換更多關於『和平鄉幕後』的情報,」聽完整件事的經過,賽蓮總結道,「而你們認為,要得到『那樣東西』,我是不可或缺的鑰匙?」 

 

  「沒錯。」紅狐回答。 

 

  因為站在陰影處,所以此刻的兩人都看不見她的表情。「換句話說,你們想要我跟你們去麥氏企業兵力最強的駐紮點,陪你們一起送死?」 

 

  這句話一針見血,青鳥緊張地瞥了紅狐一眼。 

 

  的確,賽蓮說的沒錯,他們要潛入的是「麥式企業」旗下的研究室,而且還不是隨便一間,而是有重兵看守的高機密地點。以常理判斷,這完全不是普通人能夠活著走出來的地方,說不定就連訓練有素的紅狐都不行。 

 

  簡單來說,就算是他們,能夠生存下來的機會也十分渺茫。 

 

  但是他們必須在這一丁點的機率上豪賭一把,為了能夠獲得讓他們更靠近真相的情報。 

 

  「……是的。」青鳥勉強回應道。 

 

  糟糕了,似乎不該說實話的。青鳥心想。擁有死亡的風險,光知道這點她就肯定不會想幫助我們。 

 

  但是,賽蓮卻給出了青鳥想都沒想過的,意料之外的答案。 

 

  「這麼刺激的事,當然要算我一份啊!」她抬頭,臉上竟是燦爛無比的笑容。 

 

  「妳難道不怕死嗎?」紅狐問,不過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早就預料到賽蓮會這樣回答。 

 

  「不怕,反正爛命一條。」賽蓮臉上的笑靨沒有停過,甚至還越發痴迷,像是得到了皇室花園中最美的一朵玫瑰。「我喜歡追求刺激。只有死亡交錯的瞬間所爆發的刺激感,才會讓我有活著的感覺。」 

 

  「至少任務失敗得很成功。」彷彿再次看穿了她的思緒,紅狐悄聲向青鳥說道。 

 

  青鳥假裝沒聽見他的嘲諷。 

 

  「這樣一來,『鑰匙』的問題就解決了。」紅狐朗聲道,「距離時限只剩下一天又幾個小時。我們趕緊動身回頂層吧,還有許多準備工作等著我們去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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