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晚餐,以及不怎么好吃的餐后点心

第一天傍晚至夜晚。


「小月,小月?啊……在这里呢。」

两个房间只有一张床,因为澪选了有阳台的房间,所以没有阳台却有床的房间就归我。

米色的被单被夕阳染得像是一片焦糖。纤瘦的黑发幼女正抱着膝盖窝在床头,一脸的不开心。

她的身边,窗户半开,送入了热浪与蝉鸣,也一定能送入我们和云子刚才的交谈吧。

这是听了多少呢。

「晚饭有着落了哦?」

我轻轻地对她说,但她不理我。

「气鼓鼓,气鼓鼓~~——疼啊啊啊啊!」

红发笨蛋则是用手指戳她的小脸蛋,活该被咬了一口。

「……生气了?」一边甩着手指,澪苦笑着问。

「云子最坏了。」小月终于开口了,同时很不乐意地别开头。

我在床边蹲下,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她没有反抗,但眼里满是委屈。

「小月……果然还是想在这里等爸爸回来吗?」

「肯定的哦!爸爸肯定会回来的!因为爸爸最喜欢小月了!」

拼命,拼命地叫嚷。比起说给我们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语调像是很任性地在赌气,但没有办法藏住话语中所包裹的不安与悲伤。

一小段沉默。直至澪突然有了动作。

她「哼哼哼」地笑着,拿着今天找到的那个小小的指南针在小月面前摇晃。

「……做、做什么呀?」

很容易被坏人分心呢,这孩子。

「小月,要来冒险吗?」澪一侧脑袋,「把爸爸找回来的大冒险哦。」

这是我和澪在楼下就约好的话。

倒不是说我们两个能比得上警察之类的专业人士,但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样眼巴巴地干等着,未免太凄苦一点。

反正是暑假。哪怕只是为了给她分分心,也应该要「主动出击」,总比现在这样被动的状况要好。

「是呀,小月。爸爸一直没回来,说不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呢。我们去帮爸爸,好不好?」

所以我也应着澪的话,这么对小月说。

「!」

果然,小月上钩了。

「对哦……爸爸没说不能去找爸爸……」

她小声地念叨。

……。

我和澪迅速交换了一下视线。

「好哦,现在就去,现在就去,可以吗,纱耶香姐姐,澪姐姐,现在就去!」

黑发幼女全然没有注意到我和澪一瞬间的分神,欢快地喊起来了。那对轻摇着我的手的小手在央求。

「今天不行哦,天已经要黑了。而且,小月如果想来参加冒险的话,必须要答应姐姐几件事哦。」

仿佛真正的靠谱大人一样,澪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该说是「幼儿园老师」或者「小学老师」那种感觉吗,对着小月下命令。

「嗯嗯?」

「第一,出门在外的话,必须紧紧跟在我或者纱耶香姐姐身边,不能随便跑掉哦。」

嗯,像靠谱的大人一样……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家伙呢……

「澪姐姐说什么奇怪的话呐!小月最听话,最听话了!」

被这么一说,小月似乎有点不高兴。

「嗯,我知道的哦,小月最听话了,也不会随便哭鼻子,」澪轻笑着俯下身摸她的头,「不过该说的姐姐也必须说哦。……第二,小月必须把爸爸的事情都告诉我们。」

原本在点头应和澪的我一愣。现在就说这个,会不会太快了,不太好啊?

虽然我知道澪为什么要这么问。她和我一样,都发现了这件事「奇怪的地方」吧。而且就在刚才,还得到了「确证」。

如果父亲突然失踪,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要去「找爸爸」吧。就算一开始没有这么想,都过了四天的话,无论如何也一定会的吧。

小月却似乎一直都没有这样的表现。从她刚才的话里,我们甚至可以推定,她被父亲交待过「父亲会离开」这件事。

对她而言,现在只是「在等爸爸回家」,而不是「父亲失踪」这么严重的事态,所以才没有这种意识吧。

我们现在需要信息,一点点也好,不过终究觉得澪有点操之过急。

「嗯……嗯。」果然小月的表情变得有点迟疑。

澪却直接无视了小月的这副样子,继续说她的「第三点」。「最后,云子那边——」

小月的眼神一下子抵抗起来了!

「小月不想去的话很自然,而且我也能理解哦。」

澪接着说。

「就是这样嘛!云子是笨蛋!」

几乎是立刻,小月的眼神又变得闪闪发亮了,捏起小小的拳头,一副坚决的样子。

「嗯,是笨蛋呢。不能理解别人想法的笨蛋,有时会让人困扰呢。」

澪应和着小月,同时有意无意地垂眼看着我。

这是什么意思,她终于产生自知之明了吗?

「——但是,你们是朋友吧?想想以前开心的时候,就这么直接『绝交』,真的不会伤心吗?不会觉得胸口这里像是缺了什么一样揪着,好难过好难过吗?」

澪轻声说,同时为小月整理连衣裙的肩带。

「…………………………。」小月低着头。

又是一小段沉默。

「小月比云子聪明懂事,对吧?所以,不是应该让让云子——」

「——澪姐姐这么讲话,明明就是在把小月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子!是这样的吧!」

仿佛是突然的情绪爆发,小月再次娇声喊叫起来。

……这孩子意外真的挺聪明的。澪对云子那套,不见得对她有用。

「哼姆。不过小月就是比云子聪明懂事。既然澪姐姐都这么说了,小月就勉勉强强和云子继续做朋友好了,否则云子孤零零的,太可怜了啦。」

她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好吧,有用。

「好乖好乖,好乖好乖~~」忍不住笑出声的我拼命摸她的头,被她用「做什么啦」的眼神瞪了一眼。

「好——那么!」澪再次高举指南针,「夏目医生调查团,成立!」

「成立!」我啪嗒啪嗒地帮着鼓掌。

「成立!」小月也终于欢笑起来了。

肮脏的成年人终于成功地把小女孩哄到开心为止了。

喂,不准摆出「一件事解决」的表情躺在我的床上!我用拖鞋的鞋尖戳着某个人的肚子。

「过热了啦。」她对我抱怨。

「那么,宇佐见团长,关于调查团的第一个提案。」我嘴上说着,脚却拼命地推着她的腰眼位置,誓要把她踢下去。

「是是,请说?」翻身死死抓着我的被褥的人这么回应我。

「我认为我们要尽快往冷气天堂出发。」

很好。趁着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的一瞬间,我成功地把她「扑通」一声踹了下去。

「真是意外合宜的建议,一票赞同!」就这么趴在地上,毫无大小姐样的假大小姐朝天花板举着手。

「哦,哦,冷气天堂~~!」

看着我们这出不明所以的闹剧的小月再次跟着起哄。

我和澪都不自觉地跟着一起笑起来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无忧无虑地笑起来才好嘛。

先前,一直都很寂寞吗?

因为隔壁的老先生搬走了。因为和朋友吵架了。最关键的,因为父亲不见了。

让小孩子不再露出那种表情,也算是大人的责任之一吧。

「滨崎团员,准备出发!请带好必需品,也即——THE·头脑冷却用·碳水!」

「高级品三份,已装备完毕!」我煞有介事地回应。

「还有梅子汁。库库库,先前放在『白之容器』里的那些,应该已经顺利地加上了『雪女』的附魔了吧。」

「六瓶,装填完毕!」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一件呢。库库库,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带上的——呜哇哇哇哇哇!」

「不准贴在我背上!给我用自己的脚走!」

在适合挂上风铃的季节,因为这些算是即兴演出的东西,幼女发出一连串小铃铛般的笑声。

果然,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无忧无虑地笑起来才好嘛。


——说起来,我们也闹过脾气吧。

——呵,你也想起来了吗?

——人老了就是这样,容易想起过去的事情呢。

——说上面这句话的红毛,只有24岁哦。

——那也已经是,小月或者云子的三倍!加上旁边的另一个的话,居然,摸到了50岁的年限!

——宇佐见澪,这一手呢,是UFC无限制格斗式的锁喉。

——呜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右边人家的门牌写着「夏目」。

有一定程度的改装,以至于内设有一种半洋半和的感觉。

门廊同我们一样是西式,却使用拉门。

起居室也并非摆着餐桌椅,而是在榻榻米上摆放着矮桌,周围散着坐垫。

「打扰了~~~~嘿咻☆」

虽然在别人家这么做不太好,拉开玄关门放下东西之后,连灯都没开,澪就几乎像是跳水运动员一样瞄着一边的垫子扑上去,因为那里有一只白色的遥控器,正对面则是白色的厢式设备。

我则是像刚才关门前那样,下意识地也去检查这家人家的纱窗有没有关严。和这女人不一样,我对山里的虫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有很清楚的认知,特别是「趋光性」还有「喜欢往湿润的地方钻」这两个特性。如果要我更明确地说的话,「湿润的地方」是指人的口腔,但是够了,不必再回忆了,我知道根本没人想知道这个。

窗外的太阳已经低沉,余晖正要被山麓吞没。天色逐渐发黑,星星一颗一颗爆出来。

「久违了,人类的社会。以雷霆驱动万物,以光芒点亮黑暗,以寒风驱散酷热,同样久违了,人类睿智的结晶。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钥匙啊——」

「快点给我开!」我发出了咆哮。

「是!」

嘀。

在小月吃吃的笑声中,澪的长发被16℃的空调风吹得扬起。

「哈~~~~~~~~活过来了~~~~~~~~」她心满意足地跪坐下来。「我们是外星人~~~~~~我们是外星人~~~~~~」这家伙一旦复活就开始闹腾,不过空调风并没有产生电风扇那种变声效应,让她有点失望的样子。

「会感冒哦?」开灯后,同样凑近了那凉风的我提醒。

好凉快。真的好凉快。都说山里凉快,那只是古人在自欺欺人吧,现在的我只有对现代文明的感激之情。

……虽然不包括会撞门柱的车子。

「小月家也有冰箱吗?可以借用一下吗?」澪完全不搭理我。

「有的哦,在厨房那边,不过『嘎啦嘎啦』只有最后一箱了。」小月眨眨眼睛。

「不,不是要吃冰棍啦,不如说我是碳酸派的,和喜欢梅子汁这种老奶奶嗜好品的纱耶香不一样——总之我过去一下下哦。」

正要给这个白喝别人准备的饮料还要说这种话的人一发铁拳,她已经抱着脑袋往黑漆漆的厨房方向溜走了。

「——好痛!灶的前面怎么放着这么个小凳子!」

很好,因果报应。

「小月,刚才洗过手了吗?没有的话去洗一下手吧,我来摆桌子,准备吃晚饭了哦。」

不再去管那个女人了,我开始在矮桌上摆放食盒。

「小月也要摆!小月也要摆!」

幼女急急忙忙地往自家的洗手间奔过去,哗啦哗啦地洗手,回来以后就得意洋洋地帮着一起摆放食盒,俨然是小大人的样子。

「真乖,真乖,」我一边忙着,一边顺带环视着起居室。

衣帽架。家具尖角的包布。随意粘贴的小装饰,最高贴到小月的身高位置。看上去很新的小杯子,与大杯子成对。相框。

是在这个起居室拍摄的照片,照片里到处都是彩纸之类的饰物。戴着眼镜的男子搂着更小的小小月,而小小月则是用稚嫩的双手抱着一个硕大的圣诞环,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爸爸很帅吧~~?」小月的脑袋蹭着我的手,眼睛几乎眯成线,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抚摸她。

这个小家伙。

您好,夏目医生。我在心中这么说。为了不让女儿担心,请快点回来吧。

这张相框只吸引了我几秒钟的注意力,因为相较于相框,放置相框的这张长条边桌更值得留意。

除了相框完全是空的,而相框放在最角落的位置,几乎要掉下去的地步。像是有什么原来在这里却被拿走了。

边桌反射着灯光,几乎能倒映人影。

我这才发现一件事——居然整整一个下午没能发现。

这里,很干净。无论是夏目家还是我们租的新居,都非常干净。

一尘不染。

这次的行李拆封工作十分疲累,却还是比通常搬家的情形少了一般必须经历的一步:打扫卫生。我明明事前准备了消毒药水、胶布手套与口罩,因为没有用到,这些东西都被澪顺手塞在了储藏柜里。

明明一边是无人租赁的房屋,另一边也已经有四天没有成年人活动了,居然还那么干净,没有灰尘,是谁在打扫?

「?」小月不解地看着突然沉默的我。但是很快,「哎呀!」她叫起来了。

澪得意洋洋地回来了,额上贴着大量的冰屑。这是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的冰箱才有的,空气中的水分凝固后的产物。

……很脏的吧,那个。

「吃饭,吃饭~~!筷子——啊,在里边。」成功完成了AIR-CONDITIONER CHASER空调的追求者甚至ICE CHASER冰的追求者这两项任务的女人却完全不管我的眼神,已经大大方方地去撩食盒的盖子了。「让我看看配菜,有海带,好耶!话说明明是在山里却用海带吗,呵呵呵,真是NICE JOKE呢,小云子!」

「……这家伙,很有趣吧?」面对小月那征求意见的目光,我只能干笑着,重复对云子说过的话。

同时伸手,拍那家伙的脑袋。「给我去,重新洗手。」


「「「我/小月开动了!」」」齐刷刷的三声。

好酸,不过做得真好!

啊啊,在乡间的夏天,果然就是应该是吃凉面。

吸溜,吸溜。滑溜溜的,冰冰凉凉的,真好吃。

将来谁娶了云子的话一定会幸福的吧。比起不会做饭的女人——

啊,真讨厌,思维的方向盘总是这样,不自觉地往「婚活」之类充满压力的方向转去。

这样可不行,明明是为了调整心情才出来旅行,成天这么低落,算是怎么一回事。

「这几天都是小月在家里打扫吗?」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问。

小月吸掉一根面条之后摇摇头。「小月不会做家务的,因为做不动。」

是啊,我在问什么怪问题呢。正常来说,谁会让八岁的小孩子打扫那么大的房子,顶多搭把手。

「这里还有隔壁的房子都是云子在打扫哦!因为云子很爱干净的!」

……正、正常来说的话?

「好厉害?」澪也一惊。「明明我有纱耶香的配合,也用了整整四个小时才把东西整理好耶?」

等等,你说谁配合谁?

「小云子一个人就能做那么多家务吗,而且不光是一栋房子?可恶,输掉了啦,这下彻底输掉了啦!」

随着澪开始大呼小叫,小月的脸色开始由晴转阴。

「是呀是呀,云子的运动又好,功课又好,又能爬树,又能游泳,还会做家务,小月就是不如云子,小月知道的啦。」

唔哦哦哦,黑色的刘海已经垂到桌上,几乎要落到面里,我连忙帮她撩起来。

「先吃饭,先吃饭啦!」顺手拿起纸巾帮小月擦擦嘴,我用有点埋怨的眼光看了澪一眼。

……虽然话题是我引起的,让我稍微有点良心不安。

「哎,纱耶香。」澪一脸沉痛。

「嗯?」

「现在的孩子真厉害呢。记得我和小月云子那么大的时候,什么都做不好,爸爸妈妈总是担心我走丢了啦,把什么东西弄坏了啦,哪里像现在的孩子,爸爸不在家也能一个人乖乖地待下来哦~~」

容易被骗的小朋友,小耳朵支起来了。

「又坚强又厉害,真的没法比了呢,时代变了呢!」

容易被骗的小朋友,得意地撅起了小鼻子。

……不过刚才那段话里好像或多或少掺杂了真的部分。比如小的时候很让她父母还有邻居家的纱耶香姐姐操心的部分。

「哼哼哼~~♪因为小月有爸爸做的秋千还有爸爸买的P○5陪小月哦!」

这孩子真的很不经夸啊。怎么办才好呢。相较于会成为贤妻良母的云子,怎么都担心她会被坏男人用糖果和游戏机骗走啊。

「而且,对哦~~♪小月就不会弄坏东西哦,不像云子,一害怕,就把游戏机的手柄摔坏了!」

终于让她找到一个自己胜过云子的地方……话说这是玩了什么游戏?

「而小月呢,爸爸给小月的——」

突然,小月就这么握着筷子,捂住自己的嘴。

「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小月的『宝物』~~」

又在「单刀直入」了,这个红发笨蛋!我开始打量桌子的宽度,计算着能不能捶到她的脑袋。

「不能给姐姐看!」小月好大声地反对。随后,仿佛换了个人,小小声地,「……现在在吃饭,会弄脏的啦!」

!?

这孩子,不介意吗?

「吃完饭,洗了手,就能给姐姐们看吗?」我不禁问。

「嗯,因为不能弄脏……还有……还有……」仿佛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小月红着脸,「和澪姐姐约好了的,『第二』的那个,小月是说话算话的好孩子啦!」

尽管很想给好友那张愈发得意的脸来一拳,不过不得不承认,她两次直接的要求与询问起了效果。

或许,反过来说,是我太优柔寡断了吧。其实对于小月来说,现在正是想要对人好好倾诉一番,最最需要别人一起分担心情的时刻。一直和她刻意地保持「成年人」所设想的那种「礼貌」的距离,也许只是我在自作多情。

想着这个,为了尽快看到小月所秘藏的「宝物」,我以物种灭绝的势头吸着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荞麦面。对不住了,但这是必要的牺牲。

「小月真乖呢,为了奖励小月,小月有什么想要吃的东西吗?」澪却还不老实吃面,继续发问。

「小月喜欢吃烤鱿鱼和章鱼烧和圣代冰淇淋还有彩虹巧克力糖。」小月回答。

噗嗤。总是想借机当着我的面炫耀厨艺的女人又碰到了钉子。

「这、这样啊……那,对了!小月有没有想过,超过云子之类的事情呢?」澪,重整旗鼓!

「超过云子什么的,不可能啦。」又碰了钉子。

小月,小小年纪,就开始摆烂。

「是这样哟,小月,」澪不顾小月的态度,开始了恶魔的耳语。「平时小月一直在吃云子做的饭菜吧,就没有想过吗?『也让云子尝尝小月做的饭菜!』,之类的♡」

「……」

小月好像思索起来了,小手抓着筷子缠着面转来转去。澪则是坏笑起来。

「明天啊,姐姐邀请了云子过来做客,到时候会做点好吃的饭菜请云子吃,材料的话,在镇上打听爸爸的事情的时候,顺带买一些就好了吧。小月不想也做点什么,和云子比一下吗?不会的话让姐姐来教就是了,很简单,真的很简单哦。」

「……小月……小月也可以的吗……?」幼女困扰地闪着眼睛。

「可以的哦!」

「那……那小月也试试……?」

「这就对啦!人生就是尝试嘛!就像你的纱耶香姐姐一样,整整三年都在挑战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我很尊敬她哦!」

我差点被面呛到。等我吃完了我要揍死她。

「好!小月要做一个云子怎么都比不上的厉害的东西!」

还好小朋友不知道我职业规划的黑历史。只是发出奶声奶气的欢叫声罢了。

忽然之间,我想到了什么。

——澪。

我对糖果试吃员传递了这样的眼神。

怎么啦?

她用眼神问我。

你总不至于想让小月负责「往锅里放洗切好的菜」这个环节就算「小月做的菜」了吧?

我用犀利的目光拆穿了她的把戏。

才不会,才不会呢!我、我是这种人吗?

毫无可信度的糖果试吃员用眼神抗议。

那你别躲眼睛!别躲眼睛!我叫你别躲眼睛!


夏天东西都容易发馊。既然有大人在,不至于让云子再拿着脏兮兮的食盒上山。

所以餐后洗手的时候顺带洗了盒子。一切准备就绪,该看看小月的「宝物」了。

总之,正如小月说的,很干净,而且折叠得整整齐齐的。

确实保护得很好呢,小月。

纸条上这么写着:


小月: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在爸爸不在的时候,你要听老师的话。

老师在一个星期后来接你,你在家里等她。

不吃生的东西,不和陌生人说话。每天按时吃药,好好睡觉,好好长大。

爸爸永远爱你。


夏目真洋


除去署名,全部都是平假名注音。

「……」澪用手机拍完照之后,拿着纸条的我和她对视一眼。

小月捏着裙摆,不安地看着我们。正如小月,相同的「不安」也缠绕在这张笔迹规整的纸条上。

话里有话,而且是超糟糕的那种。

「有什么发现吗?」我小声问澪。

澪理应比我看出更多的东西。如果是「前·心理医生」,澪的话。

「字纸篓。」她小声地回答我。

「?」我一时没有理解。

「纱耶香,你要这么想象:你的面前摆着一个字纸篓,最开始它是空的。有个人不停地在纸条上写字,纸条上都是和这张纸条相同的讯息,然而文字都是歪歪扭扭的,让他觉得不满意,于是他就把纸条揉成团丢进字纸篓。字纸篓里的纸团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最后,他终于满意了,因为他的文字仿佛机械生成一般工整,冷静到极点,甚至连对女儿的爱都丝毫没有体现。——而这,就是这张纸条了。」

「!」

我明白了澪的意思。

她读解不到这笔迹中所包含的情绪,哪怕最细微的颤动,但并不是说她一无所获。

——恰恰相反,她了解到,书写者在书写这张纸条前,进行了充分的训练,并且做足了心理准备了。

波澜不惊。

这是某种「伪装」。为了特定的目的,把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了。

——比如,不让女儿觉得爸爸是「失踪」了,甚至「抛弃」了自己,只是「离开」了而已。

「小月,这张纸条,是爸爸什么时候给你的?」

我屈下膝问。

「四天前的早上,小月起床以后,爸爸不见了,桌上就是这个……。」小月掰着小小的手指,有些畏缩。

「爸爸有没有之前说要出远门呢?……或者『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或者『有担心的事情』,或者『和奇怪的人打电话或者见面』,之类的呢?」

我把我想到的可能性一股脑儿地罗列了一遍。

「嗯……爸爸之前……」她的视线回转,我沿着她的目光移过去。

是那张空边桌。

「爸爸之前,准备了好多好多东西,像是要出门的样子,衣服啊,包包啊……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因为有别的地方的医生叔叔会喊爸爸去帮忙。但是,但是以前小月问爸爸去哪里,爸爸都会直接告诉小月,还会告诉小月去几天,这次,这次小月问爸爸,爸爸一直只是说,『可能会去』……『大概会去』……然后,然后突然就走了,东西也都没了,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声音越来越难过,小脑袋也垂下来了。

澪不自觉地用双手扶住了小月的肩膀,把她搂在小腹前。

「电话打过了吗?」我问了个无济于事的问题。

「打过哦!小月打过爸爸的手机号码!」

这一次目光随她移动到了起居室另一侧边柜上的电话机。

「一直……没人接……。」

果然吗。

「以前爸爸最多离开多久呢?」澪问小月。

「两天……吧。」小月似乎也不是很确定,但无论如何是小于四天。「走前都会和秋田阿姨打电话,说请她照顾小月的。这次也没有……」

是在说我们的房东,那位大巫女了。

「秋田阿姨也是这里的房东吗?」我问。

「嗯,」小月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还是我之前的「恶母」的成见在作祟,总觉得小月提到「秋田阿姨」时有点怕怕的。

「小月很害怕秋田阿姨吗?」

「也没有……啦。就是,就是爸爸说,住在别人家,一定要讲礼貌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月倒是很坦然。

真的只是我的成见吗?

我回忆着云子的话。「云子说小月的爸爸是秋田阿姨的『恩人』呢。小月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只换得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表情,以及连连摇头。我只好放弃继续追问。

「所以,纸条上的『老师』就是说,秋田阿姨吗?」澪问了更加有建设性的问题。

「不是哦,『老师』是说美惠老师,小月和云子的班主任哦。」小月再次摇头。「小月没有妈妈的,」她仿佛是极其自然地继续说下去,「美惠老师一直想做小月的妈妈。」

虽然一下子听到了劲爆的崭新人际关系,澪那只扶住小月的右手突然搭在了我的肩膀上,那是提醒我在这种状况下必须要收敛八卦心。

收敛,收敛,嗯,收敛。

「那么,『药』又是说?小月有什么不舒服的吗?」澪继续问。

「是『哮喘』啦,爸爸遗传给小月的,所以天天都要吃药。」小月干脆利落地回答,随之声音变得不开心起来。「所以才不能爬树,不能游泳……」

所以,也才会怕冷吗。我下意识看了一眼立式空调的温度,刚才已经被我调到了26℃,应该不要紧吧?

「会好的啦,好多得了哮喘的人,长大就好起来了啦。」我轻轻安慰她。

同时,和澪再次交换眼神。现状已经确认了不少。

小月的父亲是自己离开的,或者说,「离家出走」。

既然做了一定的准备,那么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

他试着把他的情绪与目的隐藏起来,但纸条的措辞里,无论如何都有种让人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相关者,一名。比起这次爸爸出门前没有联络过的「秋田阿姨」,这位「美惠老师」更有参考性。

一定要尽快联系一下,不过现在先把能做的其他事情做完。

——在这个「夏目家」。

「小月,我们能在你家到处看看吗?」我问。

「可以的哦。小月家只有小月,小月说可以就是可以!」这个小小的「家长」像是平日的红发笨蛋一样摆出一张得意的脸。

「那么,首先就是小月的爸爸的房间……」

「爸爸的房间以外啦,因为爸爸的房间锁上了啦。」

刚开口就受了挫。我不甘心。

「就没有钥匙吗?」

「小月没有钥匙的。……云子大概有?」小月一歪脑袋,但很快又把头低了下来。「这几天,小月都不想和云子讲话……」

「纱耶香,你的话,从外墙不就能爬进去吗?——痛!」

我给了这个让我收敛,自己却丝毫不晓得收敛的红毛笨蛋的脑袋一下子。

「刚才到底是谁说今天天黑了所以明天再开始的?明明可以等明天云子来了以后再说的事情,你是想摔死我吗?」

「吼——————」

仿佛是要特地告诉我「不止是摔死哦?」屋外,山上,有什么叫起来了。

「噫——!」澪紧紧抱住小月。刚才还是照顾小妹妹的好姐姐的样子,现在只是个脸色惨白,连幼女都要当作掩体的无能生物。

「小月……小月,那是什么?」我,我觉得我自己的脸色也有点发青。

「是熊先生哦。」小月眨巴着眼睛。「没关系的,不用怕熊先生哦,熊先生都只吃鹿先生的。」

很有关系啊,小月!肯定也吃纱耶香姐姐啊!

来这里前都没听说这个啊!我恶狠狠地瞪着负责选择旅行目的地的澪。

我、我也没想过会有这个量级的对手!澪不停地颤抖。

——啊,对了。失业的户外系女主播,恰好拥有这么一条「知识」。

在「这个国家」的国境范围内,无论在哪里,狩猎熊都是合法的。

我想起了澪带着的东西。我看向她。

要不你——

想都别想!想都别想!澪拼命地摇着满头的红色长发。

关键时刻,就变得没用起来了,这个女人!

「那个……纱耶香姐姐……能还给小月……」

啊,大约是我的动作太激烈,让小月担心起我手里的纸条了。

「啊啊,」我连忙还给她。她小心翼翼地又折了起来,珍重地放回了裙子的口袋里。

……和父亲仅存的联系,就在那里吗。

「……没关系的,小月,都会好起来的。」再一次,澪轻轻搂住她。

似乎从把幼女当作掩体的无能生物,又变回好姐姐应有的样子。

「嗯,爸爸肯定会回来的!爸爸不回来,小月就自己去找到!」

小月很认真地回答,依偎澪依偎得更紧。

「……」我什么都没说。

成年人总是这样的呢。

虽然那位父亲关照小月「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小月却不把我们当作陌生人。

那么,不再是陌生人的我们唯有和那位父亲一样,不约而同地选择藏起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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