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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

她，被怀抱着。

我姑且还没有仅仅通过肩与背就能认人的本事，不过，那个背对着镜头，紧紧地搂着怀中的这个小婴儿，几乎像是怕被人抢走一般的瘦骨嶙嶙的女性……是秋田户美都小姐，没有错吧？

她，扶着不知哪里的门框，立起来了。

还在牙牙学语的年纪，好小好小的一只，穿着不合脚的拖鞋，裹在成年人的衣服里，眼睛又大又圆，什么也不明白的样子，跌跌撞撞的。

这是在哪里，做什么？

雨天。小手中是比人还大的红色的油纸伞。从左至右掠过镜头之时，巫女裙下的木屐，掠过满是金鱼的池塘。

这又是在，什么地方？

斑驳的树影。倚靠着树干的是毫无防备的睡脸。明明周围空空荡荡，小小的赤足、膝盖还有手臂却全部下意识地蜷缩着，不像是很舒适的睡姿。

啊。是小月。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穿着便服，背着镜头，正踏过一段有坡度的道路。背着红书包的小月露出一张满是开怀笑容的侧脸，黑色长发随风飘着，和她说个没完，同样背着红书包的她却是认认真真盯着道路，不让粗心大意的小伙伴走到车行道上去。

这，又是……

已经又换回了小巫女的装束。像是在神社廊柱的一角，有点害羞地举着袖子，对着拿照相机的人挥着小手。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从顶小顶小的时候，一直到如今这个岁数，断断续续的「人生切片」，堆成了一大叠。

有的照片上的人年纪实在太小，不太容易认出是谁，但只要年龄再稍长一些，无论是亚麻色的长发还是那张带点婴儿肥的小脸，都是很容易分辨的特征。

虽然没有封面与封底，毋庸置疑。

这个照相集的主人公，就是小云子。

「唔，唔唔……」此时澪正抓着其中的一张，凝神思索。

这装束……白生生的手臂与腿儿，绀色的防水布，胸前白底黑字，写着「1-2」还有「AKITA秋田」的平假名，「学校泳装」吗。

照片中，那两条圆润的小短腿正没在浅水里。云子踏着清澈水波下的卵石，撩着头发，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往水中央走着，一个绘有月亮的夜蓝色小水壶正漂在那里。

相较专心致志，只想着眼前小物件的她，草岸上的小月捏着裙摆，满脸都是好懂的紧张。

「哈……。」跪坐在友人身边的我闭上眼睛，双手扶在膝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哦？纱耶香？你已经明白了？」澪问。

我缓缓点头。

「虽然很对不起小月，就算找回了她爸爸，也不能让他们见面呢。因为，无论对于小女孩，还是整个社会，夏目医生都毫无疑问是有害的。之后，我会负起责任，把他给扭送到警察局的。如果澪你实在不能放心当地的派出所，我们还可以——好痛！？？？？」

难以置信地，我抱着脑袋，看向对我劈出手刀的红发女人。

这正像是点菜的时候，服务生没有给你拿上菜单，却咬了你的鼻子一口一样，对于这种从未设想过的展开，我连生气都来不及生气，只是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对澪眨巴着眼睛。

「纱耶香觉得，这些都是医生『偷拍』的照片，对吗？」她以一种甜甜的声音，微笑着问我。

「还还还还还，还还还还还，还还还还还有第二种解释吗！？」好半天打结的舌头才恢复了争辩的能力，我大声质问道。「你看看这些照片，这张，这张，还有这张，所有这些！里面哪有夏目医生的影子！绝对就是他，在偷拍吧！」

咕呃。这女人几乎是立刻把「云子对着拍摄者挥手」的那张推给我。我的思维慢了半拍，但很快意识到，这张照片是我这套说法的痛脚。

确实，大部分的摄影视角，都有一种在躲着云子的感觉，但就算拍摄者真的被云子直面，也并未引起小巫女的反感，这同样是事实。

「——不行，我不承认！」即便如此，在居然胆敢用手刀打我的红毛笨蛋发声之前，我再次抗辩，「就算是有这么一张不像是在『偷拍』，那也仅仅只是一张而已！可不要想把所有这些都简单地解释成『生活记录照』哦，我绝对不会承认，不会接受的！」随后，指着那张泳装照，我再次开始结结巴巴，「尤尤尤尤尤，尤尤尤尤尤，尤尤尤尤尤其，这种，这种，成年男人拍小女孩的这种照片，绝对绝对，绝对绝对，已经是犯罪——好痛！？？？？」

这女人居然敢打我第二下！？？？

在我终于决定给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红毛家伙一点颜色瞧瞧的时候，她一口气地在我面前排开五张照片。

「纱耶香呀，纱耶香。」

想要分散我的注意力吗，没那么容——

「……嗯？」

看着取景框中所呈现的景象，我这才意识到了澪早就发现的怪异之处。

这五张照片，都是在同一个街口拍摄的。其中一张正是那张，「小月与云子一起，牵着手步行」的照片。

既然背着书包，细想的话多半是通学路上的某处。其他的照片里并没有小月，只有云子一个人，根据步行的方向是朝着「低处」还是「高处」，很容易判断是上学还是放学。

——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镜头的位置」。

有三张，镜头底下拍到了一横灌木。参考一边的商店招牌来看，那灌木接近我的身高，也即是说，拍摄者比我要高。

另外两张，灌木则是出现在了画面的边缘，顶部越过了镜头，也即是说，拍摄者的身高与我相仿，甚至更矮一些。

这些，照片，并不是，由，同一个人，拍摄的……？

「起居室的那张照片，纱耶香也见过了吧？夏目医生是个高个子哦。就算其中的一多半真的是由他拍的，小云子的泳装照，通过一边的『苇草』来判断，也应该是由『更矮的那个人』拍的吧，我想并不是夏目医生。」似乎通过我的表情，知道了我已经思考到了哪里，友人说道。

随之她偏偏头，美丽的红色长发在肩边滑落。

「接下来纱耶香会说什么呢？『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那是另外一个变态男人』，或者，『即便如此，秘密保存着这样的照片的夏目医生，也绝对摘不干净』，对不对？可是呢，纱耶香，在继续评价有关夏目医生的事之前，先问问看你自己吧：现在的你，真的是可以『冷静』、『客观』地评价夏目医生的状态吗？」

「——！」

我一时噎住无法说话。澪一针见血地说出了我的心理。

「窃斧之疑SEPPUNOGI」。这是「西方的大国」古时的一个典故。

有个人丢了一把斧子，怀疑是邻家的孩子偷的，自那以后，那孩子无论是走路的样子也好，脸上的表情也好，说话的语调也好，在他的眼里、耳里，都像是偷了东西、做贼心虚的样子。

找回斧子以后——不知道是不是有湖中女神的参与——那种感觉就自然而然就消失了。那么之前，究竟算是什么呢？

……「先入为主」，「成见」。

没错。多半是因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扎在一起发生的缘故，尽管一直在拼命提醒自己不要和边上这个红毛笨蛋一样落入「被害妄想」的陷阱，但最终我还是掉了进去。

因为联系不上，因为小纸条，因为给女儿洗澡，当然也因为那个药，我早就不自觉地觉得夏目医生可疑。在这个房间里的大量发现，又把这「可疑」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也即是说，我首先已经认定了夏目医生「有问题」，因此才着力于寻找那些不利于他的信息。至于那些难以拼上的拼图——与他无比亲近的小月也好，对着镜头友好地挥手的云子也好，实际存在两名摄影者这一点也好，还有当然，更重要的，澪虽然没说，但我也意识到了，装这些照片的抽屉锁密码终究是「小月」这件事也好——都被我刻意忽略了。

真滑稽。居然要靠「被害妄想」最严重的家伙来提醒自己，才能清醒过来。我身为常识人的立场在哪里呢。

为了振作，我拍了拍自己的脸。这动作惹得旁边的家伙一阵轻笑。

「好些了？」

「……嗯。既然照片里多半是『镇子里的地点』，一切还是都等到了镇子里再说吧。不是什么必须立刻下结论的事情。」我深呼吸之后回答。

「这才是平时的纱耶香嘛。刚才的纱耶香，就只是个护犊心切的笨蛋妈妈罢了。——好痛的啦，哈哈。」

会毫无礼貌地盯着别人的胸口，当面说别人坏话的，也才是平时的宇佐见澪。

虽然很感谢你帮我冷静下来，但我可没有原谅你刚才的暴力行为哦。吃我一记全力的愤怒反击。

……不过，「另一个人」吗。

此刻的我已经理解了澪刚才盯着云子的泳装照时，长长思考的意义。

要调查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叹息。

等我们收拾好夏目医生的地图与笔记本电脑，在那只花瓶的监督下尽可能将房间恢复原样之后，我们便下了楼，到我们自己的那栋房子里，去找小月与云子。

原想着两个小女孩应该已经和好，在说她们的悄悄话了，没想到情况甚至更进一步。

「！（极小声）滨崎小姐，宇佐见小姐……。」

刚推开门，就看到小云子正跪在起居间的沙发上织着绒线，两只大眼睛看着我们，扫帚则是靠在沙发的后面。之所以没在打扫，是因为黑发的小家伙也正团在那张沙发上，枕着云子的那对小圆腿，贪恋地睡着。

果然比起平日起床太早了吗，小月在睡回笼觉呢。见到她们和好之后这一片融洽的模样，我不由得感到如释重负，一边的友人则是忍俊不禁。

「（小声）这可真是，一下子跳过了好多阶段，」澪掩着嘴，「不知道该说，『幸亏小月不是男孩子』，还是该说，『可惜小月不是男孩子』呢。——啊呀。」

多半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小月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了。

「第二次的早上好~~」既然她醒了，澪就不再刻意压着音量了，笑着对她招手。「你们两个，又是好朋友了吗~~？」

刚睡醒的小月反应还慢半拍，放下编结针后，原本当她的枕头的亚麻发色的幼女却是立刻脸红了，微微低头。

「嗯，嗯，那个那个，谢谢两位姐姐，我们，我们和好了，小月说，以后再也不会和我吵架了，小月还说，我做的面条最最——呜呜呜呜！？」

几乎是立刻，小小的嘴巴被小小的手捂住了。「才没说！才没说过！」黑色长发的小女孩，用她那娇声娇气的声音尽可能凶狠地大喊。

噗嗤。这下连我都忍不住要笑了。学着澪的样子，我走过去抚摸她们的小脑袋。

接下来要说什么呢？刚才那些照片还有诊疗卡的事情吗？有些微妙呢，好像不是能够立刻提起的话题。

一方面，身为当事人的云子还那么小，如果现在就问她「医生有没有对你做过奇怪的事」，就不得不对她进一步解释「什么才算奇怪的事」。一个不小心，就会演变成「对一个小学生普及相当糟糕的知识」的状况，因为滨崎纱耶香并不是专门的保健体育老师，很可能就此首先成为犯罪者，那个，绝对，不行。

另一方面，让小月知道自己父亲有一抽屉的小朋友的照片，冲击力也未免有点大。可能要在稍后，用更加合适的方法来「旁敲侧击」，我如此想，于是在同友人交换视线后，我点点头，先问了别的问题。

「小云子，姐姐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和小月在学校里，是一个班级吗？」

「这个问小月也可以的嘛！是的哦！小月和云子都在『二年级二班』念书！」小月抢先回答。小嘴巴被松开后，云子也仰着脸点了点头。

「那么云子也是『美惠老师』的学生咯？你知道『美惠老师』的电话号码吗？」我再一次尝试，看看能不能就此联系上这位神秘的女性。

「对不起，对不起……」这一次，云子却是摇了摇头。

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吗……

「那个那个！妈妈说不定，有可能知道，是不是打电话给妈妈，问问看比较好？」见到我略显失望的表情，小巫女有些慌张地提议。

这下和拨浪鼓一样摇头的人换成了我。不不不，好意心领了，小云子，如果只是「说不定」、「有可能」的话，我们还是不要去叨扰你亲爱的妈妈比较好。

「那么，小月的话，会不会碰巧知道爸爸电脑的密码呢？」提问的人换成了澪。

「啊！澪姐姐想要做坏事情！」不知道判断依据是什么，敏感的小家伙瞬间戳破了澪的本性。

「不是的哦，澪姐姐是想要帮小月找爸爸，昨天晚上不是约好了的吗？所以知道的话，能告诉澪姐姐吗？」嘴角抽动了一下以后，红毛笨蛋对着幼女恬不知耻地作揖。

「哼哼哼，那种东西，如果知道的话，小月早就自己拿过来玩了，哪里还轮得到给澪姐姐用呀。」小家伙则是一脸得意地双手抱肩，和真正的小大人一样。

好！全军覆没！「夏目医生调查团」顺利地陷入僵局！

不过澪的问题再一次提醒了小月今天要做的重要的事。「云子云子，小月和姐姐们等下要去镇上找爸爸，你一起来吗？」她向自己的小朋友发起邀请。

「嗯……那个那个……」听了她的话，这位小朋友像澪之前邀请她时一样犹豫起来了，「我还是要先把所有的房间打扫干净才可以……等我都做完了，再到镇上见面吧？」

小月的嘴巴嘟起来了。「每次都『修行』、『修行』的，真的，好没劲……。」

因为小月的这句话，小巫女略略别开了眼睛，像是有点犯难，又像是有点愧疚。

——纱耶香。

——澪。

几乎是同时，我和友人看向对方。两人的眼神都是一个意思。

刚刚和好就变成这样「不冷不热」的感觉可不太妙。这里得帮小月一把！

「小云子呀。」澪微微低头，低沉地说。

「是，是……？」

「姐姐昨天教给你的东西，难道说，你已经忘光了吗。『虚心地接受朋友的好意』，明明也是一种重要的『修行』呀！」

「咦，咦？」

畏畏缩缩地，云子向我递来征询的眼光。可惜，此时的我并不是昨天用身体护住她的纱耶香姐姐，而是旁边的红毛笨蛋的帮凶。

「没有错哦，小云子，『修行』应该是各种各样的吧。将来想要做巫女的话，『好好地了解这个小镇，还有镇上的人们』，也是不能轻视的『修行』吧？」

「咦，咦，咦，咦咦？」

在邪恶大人的团结力的作用之下，云子的眼睛果然像是蚊香盘一样转起来了，但这是为了她好，她将来，一定会明白的！

「…………………………那个那个，如，如果是先去镇上买东西……再回来打扫，不算是，没有做好修行吧？」

终于，怯懦的嗓音再次响起。

「当然不算的哦！」一边的黑发小家伙已经欢呼起来了。

「那……那……那我也……我也一起去……只要姐姐们……姐姐们……不嫌我……添麻烦的话……？——咿！」

「才不会麻烦呢！怎么会！」我弯下腰，笑着搂了搂她。「一起出门吧，小云子！」

「嗯，嗯！」云子温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湿润润的眼睛眨呀眨。

「郊游，郊游，帽子！」虽然名叫「月」，另一个果然是像风一样的孩子，她已经跳下沙发，摇晃着裙摆，去取她的草编帽了。

「那么那么，赤之○助队，准备出发啦！」宝○梦爱好者高举一臂，不仅轻而易举地背叛了调查团原先的名字，还恬不知耻地用了自己发色当作队伍的颜色。

「——不过啊，纱耶香。」

「怎么？」松开云子后，我也准备去取出门之前必须准备好的各种物件。云子则是当心地把编结针还有扫帚之类的东西收拾起来，澪在门边摇晃着钥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呢，刚才在我们劝云子的时候，一直到云子真的答应为止，小月好像并没有我们所想得那么期待的样子嘛。」红发的友人说着我没注意到的事。「那个小表情，似乎是在说，『实在不行就算了啦，小月是懂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