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迟来的审判辞

第二天下午。


必须在毒辣的夏阳下行进就已经够倒霉的了,更不用提下坡路之后又是长长的上坡路。

要是可以的话,悠哉游哉地慢慢返回去就好了,但因为料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和澪都没有在路上耽搁工夫。

「吭哧吭哧」地把自行车踩过温泉街,老远地就能看到我们的小别墅边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好的,又是它,大红色的「哈雷」一侧的后视镜,那起码我们没有搞错方向。

于是我振作精神,领着另一个同样是大红色却明显已经蔫儿了的家伙努力地往坡上爬去。

「纱耶香……哈……哈……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哦,真的。我隔着蝉鸣侧耳聆听,像是女性气势汹汹的喊叫,还有同样正在发怒的幼女的嗓音。

「又和坏朋友一起玩!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从来不听!」

「婆婆才坏!无缘无故总说云子!云子最好了!」

再踏上一小段,这下能看见了。尚未完成修复的门柱边,身着绿色振袖的女子正在不顾斯文地大发雷霆。而她面前的黑发幼女也毫不示弱,一边护着背后蜷缩着全身的小巫女,一边仰着脸庞大声嚷嚷着。

这就是那个会发生的「什么」了。

「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是像谁!——啊,你们!你们!你们!」

毕竟早就知道河西小姐或者说下川女士不喜欢云子,被她一骑绝尘地甩在后边以后,会有这样的展开也算是预料之中,不过亲眼目击到这样的情景——尤其是云子被吓到瑟瑟发抖的模样——我的心头还是无名火起,原本想要好好交谈一番的念头也就此罢休。下意识地,我就抛下了自行车朝着那个方向飞奔了过去,结果就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是的,我们!我们!我们!」刚想要发作,大概是由于脏衣服坏了心情的缘故,刚才还在半死不活地喘气的「蔫儿了」的澪却再次一改无能的模样,像我一样毫不发怵地甩开了自行车,甚至比我更先一步地迎了上去。

「你们又是什么人!」下川女士一插腰,杏眼圆瞪,「为什么和小月那么亲近!和她说什么了!是不是就是你们让她,爸爸不见了,也不给我打电话!之前我来看她的时候,还骗我说,『爸爸只是正好不在』!然后还放着她,和坏朋友一起玩,是不是这样!」

第二次听到「坏朋友」这个字眼时,我和澪同时一挑眉。

「别怕,小云子,小月,有姐姐们在呢,」友人低沉地说道,挨个儿抚过小家伙们的头,我则是俯下身子代替小月拢过云子。

「嗯!有姐姐在哦!不怕坏婆婆!云子,不怕的!」

「——下川女士,就像先前说的那样,我们两个只是恰巧入住这里的『邻居』罢了。」在小月安慰自己小朋友的同时,澪继续开口说道,那张漂亮的脸冷冰冰的,没有丝毫的笑意。「您大可以继续把您那些莫须有的指摘一股脑地抛在我们身上,但如果您真的关心小月,就理应知道现在不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吧?」

「你们放着她和这个小扫把星一起玩,是不是!?」然而对方也毫不相让,又一次口不择言地辱骂云子。

「纱耶香,冷静。」友人猛地抬手拦住我,同时直视名为下川羽的女人。「您说云子吗?我不知道您还有镇上的那些人怎么看,反正各位也不打算告诉我们吧。但就算我们是『外人』,我们也不是瞎子,在我看来,在小月最需要的时候,是这孩子在陪伴,在照顾,在保护着小月,我们可没有理由像你们这样不喜欢,或者不信任这孩子。」

「就是说!就是说!」

「没有错!」在小月攥起小拳头拳帮腔起哄的时候,尽管被澪或明或暗地阻拦了好几次,我还是忍不住一边抚摸小巫女的脊背一边开口了,「一口一个『怪物』或者『扫把星』什么的,云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凭什么这么喊她?」

「你们才来这里多久!?你们又明白什么!?她根本,根本就是——」

「觉得别人不明白的话就好好地说明一下啊!?用谁都能听得懂的话,好好地告诉我们啊!?」对方才怒不可遏地说了一半,我就同样怒气冲冲地把她打断。「像这样遮遮掩掩的,谁能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啊!还成天耍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作弄这孩子,真叫人——」

「纱耶香……。」澪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及时地提醒了我怀中的幼女正颤抖个不停,于是我瞪视眼前的女子一眼,打住话头暂且罢休。「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了,」随后澪接口说,「可能您对状况还不甚了解,但其实眼下已经不容我们继续浪费时间了。看在小月和夏目医生的份上,闲话都留待到之后再说吧,还是说,您打算斗气到『后天』,等到所有的事情都来不及了才满意?」

可能下川羽还不明白澪这番话语中的深意,但当我听到「后天」这个具体的时间点的时候,才立刻明白过来她真实的想法。若要说我们两个目前最紧迫的任务,其实并不是寻找失踪的夏目医生,也不是处理云子遭受的「霸凌」问题,又或者解开围绕秋田小姐的种种谜团,而是替小月弄到她那只剩两颗的奇怪药物。所以在我选择「发作」之时,澪仍然勇敢地选择「忍气吞声」,因为在「美惠老师」过世以后,眼前的人已然成为我们关于夏目家——当然还有秋田家——这一系列事件最重要的「情报源」了。

深呼吸。……确实是我太沉不住气。

于是我搂着云子暗暗咬住嘴唇,准备重新摆回「沟通交谈」的态度。

「你们也知道自己是『外人』!」

可恨、可恼、可恶的是,那女人还是没有那样的意思,仍旧在极其丑陋地和澪争执。

「所以我想做什么,想讲什么,根本不需要你们『外面的人』来指手画脚!而且,我也不打算对你们这些『外面的人』——」


「小!月!最!最!讨!厌!婆!婆!了!!!」

当论争陷入僵局,在下川氏的咆哮声中,小月开始学着我的样子深呼吸。

但是和选择安静下来的我不同的是,随后小月却用她最最大的声音喊叫起来,几乎撕破喉咙。

「啊……」

「小月!」

下川氏惊呼一声,然而小月已经拽住了云子的小手,把不知所措的小巫女从我怀里夺了出去。

「小月!小月!」

下川氏惊叫连连,甚至分明流露出几丝哀求的语气,但那也没有用。

啪嗒啪嗒啪嗒,几乎是连拖带扯,那孩子已经牵着云子跑开了。

随之「乓」地一声,夏目家的拉门被摔上了。

「……」

「……………………………………。」

一时间静得可怕。在那个片刻,我们三个大人都转过身,沉默着注视着那扇门。

只有蝉还在永不休止地鸣叫着。可即便是午阳之下的蝉鸣,也已经彻底冷透了。


「……抱歉。」

首先出声的人是以右手手指揉着太阳穴的我。

「多少有些失态了,我,还是当着小孩子的面。」

这话一半是为了缓和气氛,另一半是我突然真的感觉有些过意不去。

因为那美丽的少妇已经不再歇斯底里了,此时她才摆出合乎姿容的神情,冷冷地噙着眼泪看着我们。尽管那还是一对怒眼,这楚楚可怜的模样与先前的暴戾判若两人,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不过脸上已满是疲劳。

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实在不像是个因为纯粹喜欢「胡搅蛮缠」的个性才特地「无理取闹」的人物。可要我承认云子是「扫把星」之类的,也绝无可能……

「既然小月也走了,倒也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有话直说』了。」应和着我这般不知所措又无可奈何的心情,澪叹息了一声,随后娓娓地说了起来。「我们真的需要您的帮助,否则……小月会死的。」

「死!?」

才安静下来不足半分的下川氏猛地一激灵,一下瞪圆了眼睛,站得笔直。

「喂,澪……。」

虽说知道澪要合理运用「小月的药」的话题,但没想到她会夸张到这个地步,我本能地想要阻止,却终究没有说下去。

「把话,说清楚一点!」

果然,应着澪的话语,下川氏凑近了澪,慌张地攥住了澪的袖角。

「请进屋聊吧,有些话可不能被小月听到呢,」澪垂着眼帘说,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打开屋门。「(小声)这次好像逃过一劫呢,居然没被摩托车撞到吗,这根台柱Pillar。」

「等一等!」下川氏已经追了上去,我也摇了摇头,旋即跟上。

——其实我们早就知道的不是吗?下川氏,不,下川女士,无论外在表现得如何,从刚才这一系列行动看来,她相当关心小月,就是这么一回事。

想来这也是澪决定要「忍气吞声」的真实原因。因为不管下川女士是「敌视」我们也好,「轻蔑」我们也好,因为都想保护小月,我们处于事实上的「同一边」。在这个连猫的爪子都想借的时间点,实在没有理由和她闹翻。

但反过来也一样。就像勇敢地「忍气吞声」那样,在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必须勇敢地「冷酷无情」。既然下川女士在乎小月,我们也就理应把她的这种心情像「手牌」,不,像「武器」那样利用起来,否则她绝不会愿意对我们这些「外面的人」开口讲述我们所关心的种种真相的吧。

如今形势逆转。她想问我们问题,哪怕再不情愿,那也就必须回答我们的问题。为了消解她强烈的反抗情绪,让她对我们采取配合的态度,澪的谎言可谓是「必要的恶」。

如此思考着的我走进客厅,像澪那样放下了背囊,随后打开了新安装的空调。在我准备茶水的时候,友人煞有介事地又检查了一次门锁,还拉上了所有的窗帘,仅留几线金色的阳光透入这居室,使得一切成为了剪影。

「请用。」我不擅长说假话,这种时候还是交给澪来发挥吧,所以此时仅仅是将玻璃水杯轻轻地递过去,斜阳在杯影里折射出光晕。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下川女士的剪影的声音变得很低沉。

「刚才在墓园时,我们已经和您作过自我介绍了,刚才在门廊边,我们又自我介绍了一遍,用您的话来说,我们就是地地道道的『外面的人』。」隔着茶几,友人的剪影回答道。「如果您想问为什么我们要牵扯进来的话,大概就是不忍心看到那么好的孩子陷进危险的事情吧。您知道小月一直在吃一种药吗?」

「一直在吃……哮喘药。」下川女士的剪影的声音有些不满,中间还低低地抽泣了一下。

「那东西不是什么哮喘药,」澪的剪影说。「虽然具体的机理不明,制作用的材料也不清楚,但那多半是某种『维系生命』的药物。啊,这一部分纱耶香也认真听一下比较好,因为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嗯?

「你是……什么意思?」下川女士的剪影迟疑地问。「真……夏目真洋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那样的事情。你有什么依据吗?」

「很遗憾,没有那么直接的证据,」澪的剪影再一次回答。「而且即便真的有那样的东西,恐怕接下来我们也很难找到。」

「这又是什么意思?无凭无据地,你为什么要这么讲话?」下川女士剪影的上半身稍稍仰起,声音再次变得恼怒起来。「而且……而且那个男人又跑到哪里去了?他不是医生吗?问他!直接问他不就知道了吗?」

「这正是我说『很难』的缘故。」

澪的剪影悦耳的声音也沉下来了。「如果能找到失踪的夏目医生亲口问他的话自然好,问题正在于『做不到』。啊,纱耶香,接下来我要说的东西,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嗯?

什么?


「那我就开诚布公地说了,夏目医生,已经过世了。」

友人的剪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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