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冒险者之都」。
「话说回来哦,正佑,你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突然间怎么了……你这装嫩老太婆终于神志不清了吗……」
面对尤利娅的提问,正佑烦躁的叹了口气。现在的时间是正佑被尤利娅抓走抓到了「冒险者之都」,这时的他和尤利娅对战失败,正被尤利娅按在身下动弹不得,尤利娅突然没头没脑的问出了奇怪的问题。
「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你这小子说的最多的是莲和你妹妹,然后偶尔会提到你的妈妈,但你从来没说过你父亲的事情」
「啧,真是讨厌的好奇心……」
尤利娅放开正佑,正佑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他从鼻腔里呼出空气,形成有些急促的气流声。
「关于他的事,很多我都想不起来了……你愿意给我看下胸部的话,说不定我会想起些什么」
正佑半是拒绝,半是开玩笑的如此说道,他认为面前的这个奇怪的女性不可能因为想打听他的父亲就做出那种事情——
「没问题,你想摸也行,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你父亲的事」
尤利娅毫不犹豫的解开了衣服,正佑惊愕的看着尤利娅,看到尤利娅关心的眼神后,正佑更是烦躁的挠了挠头。他上前几步有些粗暴的把尤利娅的衣服扣好,神色相当复杂的咂了咂嘴。
「唉……我改主意了,你干什么我都不想说……」
正佑背对尤利娅看着天空,尤利娅只能沉默的看着正佑的背影。
「……那他是个好父亲吗?」
「好父亲啊,哼,就外人来看,是的……」
这句话已经说明了一切,尤利娅只能暂时闭上了嘴。
………
……
…
我的父亲,佐佐木正树,一言以蔽之就是——天才。
我的家乡,也是父亲的家乡,是一个人口不多的小镇,镇民们大多以务农为生。而我的爷爷开了一家金属加工厂,说是「厂」,其实只是一个雇员不过5人的作坊,不过这个小小作坊让我家的生活条件明显好于别的镇民,至少可以让我的父亲接受教育。
然后,我的父亲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在没有任何人关注父亲教育的情况下,父亲15岁考上顶尖大学,18岁大学毕业前往海外知名高校攻读硕士,21岁硕士毕业,在导师的百般挽留下父亲居然放弃读博,回家考取公务员。不仅在笔试中取得第一名,面试的排名也非常的高,于是父亲顺利的当上了稳定的公务员。
然后呢,父亲又一次出乎了别人的意料,他在24岁辞去公务员,接手了我爷爷的小作坊,短短4年将一个雇员不过5人的作坊发展为了超过200名工人的工厂。然后父亲通过融资等手段成立了集团公司,又过了5年,父亲的集团雇员正式超过2000人,其业务范围涉及金属加工,玻璃加工,机械制造等,也在同一年父亲迎娶了为他投资的公司老板的千金,然后在第二年生下了我。
很成功,不是吗?父亲是当地著名企业家,母亲是投资公司老板的千金,这是多少人羡煞的家庭啊,家境优渥,吃喝不愁——如果我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的话。
简单来说,父亲的成长经历全部依靠自己,爷爷除了支付父亲的学费和生活费以外,对父亲没有更多的教育或是人格上的疏导,于是父亲有着农村男人一切的优点:勤劳,朴实,努力,百折不挠,但他同时也具备农村男人一切的缺点:直接,粗暴,大男子主义,以及,完全不懂教育。
父亲固执而天真的认为,作为他的孩子,我应当具备和他一样的天赋。当别的孩子在沙坑玩耍时,我就在各种补习班中穿梭;当别的孩子在玩玩具时,我能碰到的只有各种乐器和厚厚的书籍;当别的孩子清晨还在梦乡中沉睡时,我就被父亲催赶着出去跑步和锻炼。
我的父亲,他蛮横而粗暴的想要「开发」我的天赋,他固执而歇斯底里的认为我一定比别的孩子更优秀,他疯狂而极端的告诉我他曾经受过的委屈,对我说我现在有着更好的条件,一定可以超越他云云。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父亲可是一个能够做生意的商人,一个能够管理公司的管理者,一个被他人称为天才的人,按理来说智商和情商都很高,应该是一个通事理,明是非的人,为何对于我,对于教育,是如此的粗暴蛮横,是如此的愚昧无知呢?
父亲他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对母亲也很好(如果单纯指物质条件的话),为什么偏偏对他的儿子,也就是我,抱有了超乎正常范畴的期待呢?从父亲的人生履历来说,大部分人都应该是不如他的,他为何可以接受别人的平庸,却唯独对于我的平庸深恶痛绝呢?
我不明白。
作为一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小朋友,我无法理解父亲在说什么,不想也不敢违抗父亲,我只知道我只要在家中无所事事,父亲就会歇斯底里的暴怒,呵斥我有时间不如去学习或是练琴;只要我有一丝退缩,他就会抓着我的肩膀,像念经般重复他过去多不容易,告诉我他为我付出了多少;只要我表现出不情愿,他就会恶狠狠的盯着我,嘴中嘟囔着我是他的种,居然敢不听话……
遗憾的是,我没有任何父亲所期望的那种「天赋」,我没有在任何领域展现出所谓「天才」的特质,或者说,我不是父亲所期望的那种只存在于故事里的天才,我就是一个平凡的小朋友,而父亲也从鼓励,到谩骂,到惩罚,最后到沉默。
无论我做到什么,他都只会说「这是理所应当的」;无论我和他说哪个朋友,他都只会说「有功夫玩不如去学习」;无论我想要什么,他都只会说「只有等你的书读完了才能得到」;无论我遇到什么挫折,他都只会说「这么简单你为什么做不到」;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学习也好,家务也罢,帮助别人也好,关心别人也罢,永远得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回复,没有任何的安慰或是鼓励。
于是——他放弃我了。
在我5岁那年,幼儿园举行了知识问答的比赛,我出乎意料的拿到了第二名,于是我得意而兴奋的回家准备展示给父母看,当我的父亲看到那张第二名的奖状后,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他一把提起我按在沙发上,抓起拖鞋疯狂的打我的屁股。
「垃圾」,「废物」,「区区第二名」,「你得意什么」,「你应该永远都是第一」,「老子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就这样回报老子」,以及最后一句的——
「早知道你是个废物,老子在你生下时就该掐死你,丢人现眼的玩意」
要不是母亲的死命阻拦,我当时恐怕真的会被打死,我不是人,我不是他的孩子,我只是他的宠物,他的道具,一个承载了他扭曲思想的,可悲的肉块。
………
……
…
一年之后,我6岁,上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小学。从那次来自父亲的殴打之后,他几乎不拿正眼瞧我,只会念经般的重复「你小子不准惹祸」「老子绝不会处理你的事」。是我的外公,也就是那家投资公司的老板——那时候他已经退位了,把我送进来了这所小学,因为校长是外公的熟人,多少可以照看我一下。也就是在这一年,我的妹妹绫花出生了。
小朋友并不傻,我很清楚父亲究竟为什么生出了我的妹妹,也很清楚母亲其实是害怕父亲的,更是非常清楚由于父亲,母亲很少表达对我的关爱。我曾经对母亲对我的冷漠表示过理解,这让母亲泪流满面,想当然父亲回家我又收获一阵暴打,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母亲唯一一次反抗父亲,她坚决的阻拦父亲,这才使得父亲很不愉快的放弃了。晚上我在房间里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吵架,父亲怒吼着「不打不成材」「我们都是这样教育小孩的」,而母亲则坚决反驳说「教育是讲方法的」。
话题扯远了……总之由于我上小学,在家里的时间也变得更短了,而且由于妹妹的出生,父亲更是懒得搭理我。他悉心的照顾产后的母亲,买了一大堆幼教书籍,在外人看来这简直是一个好父亲,但我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如果妹妹依旧达不到他的心意,我可怜的妹妹也会像我一样被他无情的放弃。
我悄悄问母亲能不能偷偷的去看看妹妹,因为妹妹在我们家的婴儿房里。母亲苦笑着告诉我父亲不让我去看妹妹,因为他担心「废物会污染他的女儿」。于是我只能默默的看着婴儿房的门开闭,我不想让母亲为难。
妹妹——这个词是如此的陌生,与一些孩子不同的是,我不担心弟弟妹妹分走父母的关注,我担心的只有妹妹如果也想我一样该怎么办。我看到书上说,哥哥姐姐是要保护弟弟妹妹的,可是,什么是保护?我能想到的只有电视里母狼会攻击靠近幼崽的生物,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要赶走靠近妹妹的人呢?还是说,我要和鸟妈妈一样,把妹妹死死的抱在我的怀里?
我不明白。
说到底,所谓的亲人又是什么东西呢?我看到书上说爸爸妈妈会无条件的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所谓的爱就是无止尽的压迫,谩骂,殴打和质疑吗?我的父亲,他曾经到底对我有什么期待,又希望我成为什么呢?如果我要去「爱」我的妹妹,那是不是和父亲做的相反,去溺爱,承认,呵护和鼓励我的妹妹呢?
我还是不明白。
时间就这样如同流水般流走,对于在家里被无视这件事,我反而觉得无所谓了。在学校里我觉得才是最轻松的,老师不会随意打骂我,我也偶尔可以和同学说上两句话,课间时我可以到学习操场边的大榕树下休息——只是躺在土地上,感受叶间缝隙渗下的阳光,我就感觉有一种某名的安宁围绕全身。有同学讥笑我是个「怪胎」,我一点也不生气,比起父亲的谩骂,「怪胎」一词也未免太可爱了一些。
半年后的某一天,父亲要陪母亲去医院复查,于是我被一个人留在了家里。父亲找来了经常来我家的保姆们负责照看我和妹妹,说实话我其实还蛮喜欢这些保姆的,比起难以表达关爱的母亲,这些阿姨会给我吃水果糖,也会让我看电视,她们也不会冷漠的无视我,会耐心的回答我的问题。只有在外人在的时候,我才能像小孩子一样,多么的讽刺啊。
「你想去看看你的妹妹吗?」
我依旧记得这句话,因为我和阿姨聊天时告诉她「我都不知道妹妹长什么样」,于是那位阿姨如此建议到。我惊慌的表示「父亲不允许」,那位阿姨则露出狡黠的笑容,告诉我父亲不会发现的。
那位阿姨当时为什么会说出那话呢?是同情,怜悯还是别的什么呢?她又到底为什么要违抗雇主(父亲)的话,帮助我这样一个父亲眼中的「废物」呢?
我依旧不明白。
总之,也许是好奇心,也许是对父亲的叛逆心,我接受了阿姨的建议。她悄悄的打开婴儿房的门,蹑手蹑脚的带着我靠近睡着的妹妹,看到妹妹睡着的脸,我甚至都无法把她联想为和我是同一个物种。
手脚又短又细,感觉一有动作就会折断,脸上有着细细的绒毛,随着妹妹睡着的鼻息微微颤动——但是,很可爱,这个小小的生命,是这样的让人怜爱。
妹妹的眼睛颤动了几下,睁开了眼睛,她好奇的打量着第一次见到的我,像欢呼般举了举小手,小脚丫不安分的挪动了几下。阿姨笑嘻嘻的抓住我的手,引领着我的手指靠近妹妹。
「小绫花,这是你的哥哥哦~」
妹妹看着我的手指,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用她小小的,脆弱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指。
「~~」
妹妹发出婴儿特有的撒娇声,满脸笑容的握着我的手指。
啊。
我呆住了。
如此梦幻,如此脆弱。
如此美丽,如此纯洁。
如此温暖,如此……悲伤。
这个孩子,这个脆弱的,可爱的,小小生命,也会像我一样,被所谓的家人伤害的遍体鳞伤,被最亲近的人怒骂殴打,变成和我一样的存在吗?
这样美丽的,纯洁的,仿佛一碰就碎的存在,也会和我一样被无情的放弃,被不讲理的埋怨吗?也会被别人蔑称为「废物」,被最亲近的人怒吼「我要掐死你」吗?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那她又为何出生,又为何在这里呢!?
她难道,就是一个,单纯满足父亲欲望的,可怜可悲的牺牲品吗!?
如果我们的生,就是被操纵,被压迫,被束缚,被埋葬,那到底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我们被无理的生下,又无理的承担期望,最后又被无理的放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嚎啕大哭,泪流满面。
我轻柔的,温柔的,握住妹妹的手。那虚幻的温度似乎转瞬即逝,那柔软的触觉仿佛稍纵即逝,但她,我的妹妹,她就在这里。她是一个人,是一个小小的生命,不是谁的附庸,谁的道具,更不是谁用来实现扭曲思想的可悲造物。
我许下了心愿,我不会让那悲哀的一切发生。
如果没有人承认你,那就由我来;如果没有人关心你,那就由我来;如果父亲要侮辱的你的存在,我就来承认你的一切;如果你没有栖身之所,我来给你想要的归宿!
我绝不会让我的妹妹,变得和我一样!!!
从那一天起,佐佐木正佑成为了佐佐木绫花的哥哥。我生命中的一半,我的「半身」,就此形成。
非常幸运的是,妹妹非常有天赋,她不会遇到像我一样的状况。而且,这样聪明的妹妹也莫名的亲近我,尽管我当时许下的诺言少有可以达成的,但是……这样就好了吧?
在一年以后,我遇到了那个漂亮女孩——皆川莲,从此我人生中的另一个「半身」也就此出现……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
……
…
「正佑,你对你的父亲,是……怎么看的?」
「没怎么看,那些东西,该忘记的就忘记了,不该忘记的,我也不想想起来……」
「你既然什么都不想说,我也不问了……」
「死老太婆,你的无聊好奇心勾起了别人心中不想回忆的东西已经够烦人了……」
正佑盘腿坐在地上,茫然的看着星空,他面前的星空和地球上的星空颇有几分类似,正佑缓缓的深呼吸,就像他当年躺在榕树下一样,某种莫名的安宁在四周荡漾。
尤利娅看着这样的正佑,沉默了一会后,她慢慢发问:
「正佑……你,恨你的父亲吗?」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呢,我好像……好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正佑沉默了一会,他从肺部慢慢的提取出空气,经过鼻腔呼出体外,气流声有些平缓。
「我恨他……吧……对,我恨他」
在又一阵沉默后,正佑补上了一句。
「我觉得我应该要恨他」
正佑的脸上有憎恨,但还是有着不知所措的迷茫,以及冰寒刺骨的悲哀,他……并不明白自己内心泛起的苦涩是什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应该怎样面对他的父亲,他的童年。
是选择刻骨铭心的永远憎恨,还是选择淡然如水的一笑了之呢?
是选择所谓遗忘过去走向未来,还是选择深埋心底等待爆发呢?
正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