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Merry-go-round

我睡眼惺忪,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梦。各种各样的回忆在脑海中飞快地掠过。大概可以用走马灯的样子来形容吧。


不过我没见过真正的走马灯。以前很在意,查了一下,只知道是一种灯笼。应该说,虽然记得查过,但具体内容不太记得了。我想,这种既没见过也印象淡薄的东西,何必在临死前特意想起呢。开玩笑的……


也许是因为趴在客厅的桌子上睡觉的缘故,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站起身来,一阵刺眼的光线让我踉跄了几步。我摇摇晃晃地走向厨房,拿起一个合适的杯子,倒满了水。粗鲁地一口气喝了下去,用衣袖擦了擦湿漉漉的嘴角。


接着又往杯子里倒了半杯水,边喝边走向起居室。沙发上躺着有规律地发出轻鼾声的莲子。睡眼惺忪的脑袋「为什么莲子会在这里呢?」尽管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但我明白原因在于我。留下的只有我的叹息。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制定了把莲子关起来的计划。


从医生那里得到了让莲子入睡的安眠药。自己给玄关的门上了一把模拟用的老式锁。买了铐住莲子的手铐和项圈。


大概从上个月开始,我就一直在想怎么把莲子关起来。


我不知道那个想法是什么时候在自己心中产生的。但是对此,我心中的伦理观多次敲响了警钟。


这是不对的。


而且,把她关起来会产生什么后果?


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呢?


终点在哪里?


终点就是毁灭。不需要说明就能看穿的结局,最终什么也得不到。


但是,不能和莲子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体内的某些东西就越发腐坏,进而无法控制。只是在一起是不够的。为了不让任何人看到,只有我能接触到,我必须把她关起来,将门紧锁。


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然准备就绪了。


无疑我的内心十分害怕。


我感到一种异常,仿佛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在我的体内肆意蠢动。


我仅存的最后一点良心在害怕着崩坏,一直拒绝与莲子联系。


尽管如此,昨天,我还是接受了莲子到我家借住。


刹车闸彻底损坏,疯狂地向谷底奔去。


已经走到这一步,就不能再回头了。决堤而出的感情,失去了归所。剩下的只有溃烂、崩坏、腐化、结束。


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这和自暴自弃也不太一样。这是我更加明确的决心。


这里是我的庭院,哪怕只有短暂一刻,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打扰。


……


在厨房做早饭时,感觉到莲子的动静。我暂时关了火,走向起居室。


莲子一脸困惑地坐了起来。


「早上好,莲子。」我温柔地说。


「嗯……早上好。」


莲子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回以笑容。


「今天是什么开玩笑的恶作剧之日吗?」莲子把身体前面牵着的手向我这边举起来。铐在手铐上的锁链发出轻微的声响。


「开玩笑,是什么意思?」


「昨天你做了什么吗……吃完饭就特别困,忽然就没什么记忆了……如果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错事,我道歉。」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其实你并没有什么错。这是我想做才做的事,我想把你关起来,仅此而已。」


我想消除误会。这个行为不存在善意或恶意。有的只是我的自我。


莲子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盯着束缚自己的手铐和锁链。然后有些艰难地坐起来,重新摆正姿势坐在沙发上,面向我。


「你是认真的?」莲子问。


我点点头。


莲子垂下眼睛沉默不语。


「早饭马上就好了,你稍等一下。」我说完就回厨房去了。


告诉莲子早餐做好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桌边坐下。我也坐在对面,双手合十。早餐是典型的日本料理,米饭、烤鲑鱼、凉拌蔬菜,还有味噌汤。


莲子没有动筷子,她只是偶尔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看一眼。


「梅莉……」莲子开口道。


我用视线催促她继续。


「这样就不能吃饭了呢。」莲子为难地敲了敲手铐。


「没关系啊,你看不是还有很大的活动空间?」


「不,我是说把这个拿掉。」


「那是不可能的。」


解开束缚,莲子会逃走的。就算不开玄关的门,即使这里是公寓的十七层,若是聪明的莲子,她也可能会用什么方法逃出来。


我坐在她旁边,把切成一口大小的烤鲑鱼送到她嘴边。


因为和她的脸很近,再加上这个行为本身就很羞耻,我垂下了眼睛。我想,今后也会一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嗯……啊——」我为了掩饰羞耻感,破罐破摔地请她张口。


莲子露出有点高兴的表情吃了起来。


「好吃吗?」


「嗯。」莲子回答。


把食物送到莲子嘴边的动作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竟然慢慢地变得开心起来。说到喂食,感觉好像在把莲子当成动物看待,可能会引起误解。但是,用我的手把我做的菜喂给她的行为,总觉得有点怪异,让我有些头晕目眩。


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停下手问她。


「莲子,你见过走马灯吗?」


「我还没有濒死体验。」


「不是,是实物。」


「好像在老家有见过?在祖母的佛龛前。」


「漂亮吗?」


「很漂亮……」


「是要在临死前看?」


「这个嘛,怎么说呢?不过是比喻性的表现吧,像走马灯一样看人生。过去的人们为了减轻对死亡的恐惧,为了美化死亡,在临死的时候希望可以拜见漂亮的东西。也许如此吧。」


「每个人觉得漂亮的东西都不一样,为什么要比喻成走马灯呢?」我不禁发问。


「可能是默认的行为吧。不过这种灯在江户时代好像是一样挺有意思的娱乐用品。」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因而也没有办法去确认。」莲子摇摇头。


在医疗发达的现代,死亡变得过于遥远。平均寿命也早已超过百年,人类如同再次进化了一般,连衰老都变得缓慢不少,寿命超过一百二三十的人也不在少数。比起活着,更多的印象是被医疗所驱使。


也许是因为离死亡太过遥远,人们反而对死亡产生了兴趣。越来越多的老人厌倦了漫长的生命,梦想着死亡。因此,谈论死后世界的宗教很受欢迎。把死亡神化,开始妄想它是美好的东西。当然之后的事论谁都不可能知道就是了。


这样的我们如果在临死前像走马灯一样回顾人生,那一定是台巨型的走马灯吧。看着看着,就会觉得太无聊了,又活了过来。


我想在我死的时候,也许会有这种感觉吧,亦或许祈求着更迅速地死去也说不定?


「要喝茶吗?」我向莲子发问。


「嗯。」莲子点了点头回应。


……


在换衣服和上厕所的时候,我只给她解开一边的手铐。莲子的动作很灵巧,单手似乎什么都能做。


「我还是得上学,我还有课题呢。」


换好衣服后,莲子说道。


她的这番话是意料之中。也许是研究狂人的缘故吧,她对研究非常热情,写报告的时候总是一副痛苦的样子。看上去是大学生乃至研究者的榜样。


但是……现在我希望莲子只看着我。


「那我借用一下莲子的学生证吧。」


「梅莉你要做什么?」莲子一脸不安地回答。


「我跟你的学院联系,说你身体不适,要暂时请假。」


「我们研究室人手不够,就算你联系也没人接话的。」


「那我就直接去了。」


「梅莉你……认真的?」莲子惊讶地问道。


「嗯。」我点了点头。


那之后,虽然她说了很多话想要说服我,但我还是无视了她,离开了家。锁好了门,她也不会跑掉。把莲子一个人留在家里让我很不安,不能和她在一起也很痛苦,但我觉得这是对未来的投资。


莲子完全没有逃跑的意思。刚才说想去学校,大概是出于义务感吧。我感觉不到她想逃离我的意图。


为什么?


『我把莲子关起来了』仅凭这样的一句话就能明白,这一行为充满了异常性。明明我们所处的状况一定是非比寻常,但我从莲子身上完全看不出她有所动摇的样子。她似乎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这么说来,我好像从来没见过莲子有过动摇的样子。


谈到我的眼睛能看见结界的时候,通过我的眼睛窥见神代的风景的时候,我们制作的同人志比预想的要畅销的时候,这些她都不觉得很惊讶。但是,也并非没有感情的起伏,她有时会孩子气,也曾多次看到她激烈地表露感情的样子。


惊讶这种情绪,是在踏入未知范畴时才会出现的。


也就是说,什么都不吃惊的莲子,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不可能的吧。


人拥有对抗未知的手段,那就是想象力。对未知进行思考、考察,甚至可以作为疑似已知的力量。她一定是平时就在想象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以丰富的知识为基础,考虑各种各样的事情,所以大致的事情不会脱离预想的范围吧。所以,无论我做了什么,她都不会惊讶。


你连被我做这样过分的事都想象到了吗?


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学校,忽然有了种好久没来了的感觉。毕业所需的学分已经修完了,毕业论文的题目也定好了,已经得到了教授的认可。一旦觉得没有去的必要时,也就完全变成了无所谓的地方。


穿过已经上了三年多的大学入口。一想到这里不久就会成为再也很难涉足的地方,就会涌起某种感情。虽然喜欢在学校里学习,但我并不喜欢大学这种地方。


因为是暑假,教职工与学生都很稀少。也有因为少子化严重,学生总数本来就少的原因。但就算加上这些,还是几乎没什么人。现在在的应该是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吧。


穿过门厅,朝平时不怎么涉足,或者说是还没涉足过的那条路走去。


混凝土覆盖的地面。到处都是人工制品。找不到可以称为自然的东西。即使有,也基本是合成品。是模仿自然的某种东西。


即使在同一个校园里,文科和理科的大楼也是完全分开的。文科出身的我,也基本没有必要特意去理科大楼所在的地方。


不像是常去的校园,有种格格不入的不安感。两侧的建筑与文科的建筑风格不同,没有窗户,白色或灰色的墙壁给人一种冷冰冰的印象。也没见到学生走动,呈现出墓地般的恐怖。


进入背阴处,由于是初夏,气温相对较高,湿度也一样高,所以还是感到了一丝寒意。


我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我并不知道她所在的研究室在哪里。我一只手拿着手机左冲右突,看见对面有人朝我这边走来。说好听点是简朴,说难听点则是表情阴沉的女人。从她脸上可以看出疲劳,样子看起来比我大十岁左右的样子。


「不好意思。」


「什么事?」女人用比想象中年轻的声音回答。


「我想去这个研究室,该怎么去呢?」我指着莲子告诉我的研究室名字。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在尽头那栋建筑的四楼。」


「谢谢。」我低下头。


我的余光瞧见她正盯着我的脸,似乎想说些什么。


「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问一件事可以吗?」女人抱歉地问道。


「嗯,请说。」


「我是那个研究室的人,你到那里有什么事吗?」


一时语塞,我犹豫了一下。总不可能告诉她实话吧,又不会有好处。就按照预设的说法闲聊一下也没关系吧。


「莲子……宇佐见同学身体不好,想请假休息一段时间,我是过来替她来转达的。」


女人轻轻吸了一口气,在惊讶的背后,只有一瞬间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吗……宇佐见同学,她没事吧?」


「是的,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不适,只是要求长时间休养,我想她暂时还不能复出。」


「是吗……」女人停了下来,垂下视线。「不过,这下我放心了。」她抬起头,露出微笑。


她的笑容有些抽搐,明显是假笑。我想一定是这个人笨手笨脚。话里也完全没有掩饰想要隐藏的感情。


「我也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我沉下心说道。


「可以。」


「你和莲子关系很好吗?」


「不……我们是同一个研究室的成员,关系倒也不坏。不过,要说关系好……我想也就到此为止了。只谈研究,不谈私人话题,应该是这种距离感。」


这个人好像真的不会说谎。我喜欢这种笨拙,但也绝不喜欢这种若隐若现的感情。


「是吗?不好意思把你叫住。谢谢你。」


我轻轻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她对莲子的感情是嫉妒、憎恨,还有愤怒。


……


电梯的按钮显示这栋建筑有地下七层。而地上只有五层,能看到的部分似乎很少。大概只是冰山一角。


电梯无声地把我抬到四楼,门静静地打开。眼前的地板笔直地延伸着,极其煞风景。这里还是没什么人,但我看到从里面数出来的第二个房间的门开着。


那个房间好像是莲子所在的研究室。挂着教授和副教授的名牌。我悄悄往里一看,房间里摆着十来台大型电脑,其中三台电脑前都站着人。两男一女看上去都像是学生。大家都一副疲惫的表情,没有任何对话。听到的只有敲钥匙的声音。


「外面是谁?」突然有人叫出声,我吓得挺直了身子。这声音是从那房间里传来的。


没办法,我也只好进去了。我也只是在打听进入的时机而已,再说我又不是什么贼,所以也没有必要犹豫。


我推开门,门的死角还有一张桌子。坐在那里的男人似乎是声音的主人。


是个体格健壮的中年人,剪短的头发和神经质的面容看起来很不协调。这个男人是这个研究室的教授,或者说是副教授吗?


我先行了一礼。


房间里有一股消毒液的味道。我讨厌这种让人联想到医院的气味。


「你是?」男人问道。


「我是相对性精神学科四年级的玛艾露贝莉·赫恩。我是来转达宇佐见莲子同学身体不好,想请假一段时间。」


「啊,宇佐见?」


男人夸张地叹了口气,露骨地露出厌恶的表情,看向身后的学生们。稍微回头一看,后面的三个人都露出了为难和无奈的表情。


他们这到底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我刚才确实告诉过他,『莲子身体不好了』。唉……虽说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可为什么这些人完全没有表现出担心莲子的样子呢?


「啊,这么说真的很伤脑筋,现在人手不够,她没意识到这一点吗?」男人大声说着,又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


光凭这些动作,就觉得自己讨厌这个男人。


正如字面意思,没有把人当人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那是……没错,那是我们从卫星天鸟船号回来,我受伤住院时的主治医生。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理会。那家伙用仿佛机器人在说话的冷漠眼神观察我,二话不说就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


被这样的人包围着的莲子一想到自己还活着,胸口就像被揪住了一样痛。


「那她什么时候归队?」


「现在还不清楚。」


「啊,对了,能跟她说声,没有她,我什么都做不了么?」


说着,向身后的学生们投去轻蔑的视线。他们抱歉地垂下了眼睛。


让我听这些牢骚有什么意义呢?而且,我认为他的发言也是在拐弯抹角地侮辱身后的几位学生。这个男人刚才的发言没有任何价值。看上去只是想发泄一下自己的焦躁。人性淡薄到可以从表面就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愿承认存在这样的人。


「说到这里,失礼了。」


我没有看男人的眼睛,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出门前,一个男学生对我发话。


「你和那个宇佐见是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有些油腻的,听着觉得非常下流。虽然不想还话,但被胡乱猜测也让人不舒服。


「朋友。」我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快步走向电梯。突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


我想,莲子作为一名研究者,她的能力应该很优秀吧。她的力量对研究室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也许没有她研究室的工作也难有进展。被人依赖?听起来很好听。但是,那个男人,或者在场的学生,都不把莲子当人看。他们眼里只看莲子的能力,只评价她的能力。更有甚者,就像在建筑物前遇见的那位女性一样,因为嫉妒莲子的能力而感到不合理的愤怒。


为什么莲子她会遭遇如此残酷的事情呢?


只有能力被榨取的地方,但却是莲子自己主动去的。


只能认为这是疯狂的行为,如果继续待在那样的地方,我想莲子的心很快会被杀死。


回到家,我想打开玄关的门,却不知为何打不开。再次把钥匙插进去,听见「咔嗒」的一声。这次门开了,刚才是往锁门的方向转的。啊……今日的事情已经让我有些神志不清了。


「欢迎回来。」,莲子一看到我,把沙发上的书放在茶桌上,一脸高兴地说道。


「嗯……我回来了。」


「咦,发生什么事了?」莲子面带疑惑地问道。


我叹了口气,把先前发生的事告诉了莲子。


「啊,那个人是助教。现在教授和副教授都去国外出差了,暂时不在。」


「说实话,我真不想相信会有那样的人。」


「作为一名优秀的研究者,我也承认他的人性有些缺陷。」不知这话有什么有趣的地方,莲子竟哧哧地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待在那样的地方?那个地方,除了那种地方以外,就没有能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地方了吗?」我有些急躁地问她。说实话我已经有些混乱到不想承认那种地方为大学课室。


「嗯,是啊。在研究超统一物理学的研究室里,主要研究弦理论的只有那一家。」


「是吗……」


「不要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嘛?」莲子盯着我的脸说。想把手伸向我的头,却被锁链绊住,手停了下来。


「莲子,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你平时就受到那样的待遇,周围的人也会嫉妒你、怨恨你,这样真的好吗?


「我可不能被人惯坏了。如果周围都是自己喜欢的人,那日子肯定过得很好。可是,这样的话,作为一个人,我就会腐烂。」


手铐上的锁链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低下头,也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而且,别人对你的负面情绪也不全是坏的。伪装,这是人更甚是生物的特性。人要想在社会这个群体中不受风浪的生活,就必须伪装自己的内心。但是,讨厌这个词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真实的,出自他人的真心,不说谎不虚伪的直接的感情。能得到这种真正的感情,或许就是某种活着的证明。」


我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用禁欲来形容莲子的人生观是不对的。她更疯狂,更彪悍。


「所以那个研究室的环境,对我来说很好。实力主义,只凭能力来评价。我认为研究就应该是这样的。在那里介入人性的好坏,我觉得有点奇怪。在杀害人性进行研究的同时,还能感受到人类的情感。你看,这样想是不是很理想呢?」莲子微笑着。


我有些无法理解,心情更加糟糕。我咬紧牙关,强忍着内心的不适。


……


回过神来已经十二点多了,我煮了意大利面作为今日午餐。把剩下的火腿和莴苣随便炒一下,拌在面条上,再加盐和胡椒调味,实在是偷工减料。但因为有莲子在,我还是很想鼓足干劲,所以不能每餐都那样拘泥。很抱歉今天精神疲惫,我已经没有精力做精致的料理了。


吃午饭的时候,我也没有和莲子说一句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肯定也在关心我,所以没有勉强我说什么。只是夸赞我做的料理好吃。


饭后我们也没有任何交流。


莲子坐在沙发上看书,而我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她。


我看了眼表,房间里的时钟是没有任何装饰的模拟时钟,分毫不差地符合日本标准时间。秒针忙碌地移动,长针缓慢地,短针慵懒地刻下时间。时至今日,时间仍在流逝。


我们至今为止都说了些什么呢?


在一起,积累同样的时间,到底积累了什么呢?


确实有不少回忆,也能想起那些事。去了莲台野,去了东京,去了信州,去了其他全国各地。之后还去了京都的各种店。如果不是有很多经验的她,不爱出门的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不过,那是回忆,不是记忆。回想起遗忘的记忆,才会命名为回忆。


我忘了。


短短半年多的空白,让我和莲子的记忆变成了回忆。


回忆属于过去的我。


那个已经不在我手里的东西。


与莲子经历了时间的我,已经与我分离,消失了。


然而,一种名为回忆的执念,却像现在这样束缚着莲子。


我又看了看表。从刚才到现在只过了一分钟。我不知道时间过得这么慢。


莲子……


对莲子来说,我是什么?


能听到她的话,听了许多她的话,嘴上说着吵闹心里却无比轻松,要是被说成是普通朋友的话,我总觉得有些受不了,但也许不会被乱丝缠绕,也许会痛快一些。同时,我也觉得自己体内的某些东西会崩溃消失。


如果是身体上的伤口,很容易便能愈合。纵使失去了半身,只要大脑还活着,就可以通过再生医疗恢复。但是,心中的伤口是无法治愈的。它没有形状、重量和手感,但它又确实存在,且很容易就会腐坏掉。在科学世纪,精神病是人类最大的死因。


难道我希望和她建立一种超越普通朋友的关系吗?


客观地说,除了朋友什么都不是。


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恋人……


我什么都不是。


不,硬要说的话,也许是逗笑者。


时钟的指针继续转动。


渐渐地,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隔着透明墙壁的对面,莲子被威胁绑架了。


她的手脚被几个男女按住,将她的手脚捆绑,就在她无法抵抗的时候,被一个女人狠狠扇了巴掌。我定睛一看,那些人都是今天见过的、莲子所在研究室的成员。


我的身体却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更也无法逃避。


我在一旁旁观,突然意识到。莲子她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


那些人似乎只是用着言语羞辱她,将她晾在那里,她那双眼睛就像死鱼一样,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莲子的脸转向这边。


她的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既不是在笑,也不是在哭,更不是在生气。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莲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从她的视线里看不出任何意图。


莲子对我有什么期望呢?


为什么不去抵抗呢?我想这样呐喊。


对莲子被这些人做出这种事,我自然感到很不甘心。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离开她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


回过神来,这里就只剩下我和莲子了。


我注视着莲子。


莲子也看着我。


这里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空间。


但是,两人所在的地方之间有一堵透明的墙。虽然触不到也看不见,但我却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堵墙。


莲子浑浊的双眸映照着我。


如同水族馆的玻璃般,无法触碰隔着玻璃的另一边。


——梅莉,你去过水族馆吗?


画面像水面裂开一样切换。


眼前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的莲子。没有其他人。


这是咖啡店的包厢,是我们常去的店。


我摇了摇头。


有些人对水族馆的认识非常淡薄,以至于无法在听到水族馆的瞬间就联想到它到底是什么。当然,我也从来没有去过。


我马上用手机查了一下,水族馆好像是收集和展示水生物的设施。在过去是主要的娱乐场所,但在现代,即使不特意去那样的设施,在自己家里也可以用虚拟全景亲身体验,所以水族馆这个概念似乎已经消失了。


我收好手机,回答说没有,于是莲子高兴地开始制定下次旅行的计划。


几天后我们来到了冲绳。这里似乎有被称为日本最后一个水族馆的设施。


该设施的主要目的似乎不是展示水生物,而是保存物种。顺便向一般人展示了那些生物。


无机物的纯白建筑。穿过玻璃门,一股阴凉的空气充满了肺部。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啊」,莲子在旁边小声说。


「嗯。」


经过无人的前台。充满淡蓝色光芒的水槽装饰着通道的两侧。


完全没有人的气息。这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使用虚拟现实技术的话,比起亲自去水族馆,自己在家里就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生物,还可以实际「接触」到。会来这种地方的,大概只有我们这种特别「闲人」。


最前面的水槽展示的是小型鱼类。鱼缸里小鱼成群地游动,在灯光的反射下闪闪发光。


我盯着水槽看了一会儿,发现旁边的莲子满脸笑容。


「怎么了?」


「开心吗?」莲子高兴地问了又问。


「嗯,第一次看到,鱼是这样游的。」


「我也可能是第一次看到梅莉那张脸。」


「什么?」


「像孩子一样可爱」,莲子哧哧地笑着。


什么鬼啊!我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


「还有很多展览,没必要把这个水槽贴得那么紧吧?」莲子又笑着说。


「只有莲子一个人去不就好了!」真想一本正经地说些什么反驳她。但我觉得那才是孩子气,于是就向后退了两步。正如莲子所说,这个水槽还是第一个。但是照这个速度看下去,看完时天都快黑了吧。


我慢慢地跟在笑着走在前面的莲子后面。我能明显地感觉到面部的红温,这么一想水族馆里的昏暗灯光真是太好了。


每个水槽前都有一个简易终端,只要操作就能知道水槽里的鱼的名字和生态。明明不怎会有人来访,却不得不感叹设计得如此亲切。正想那条漂亮的鱼叫什么名字的时候,能马上查到真是太感谢了。


沿着顺路走,渐渐往下走。看板块,好像是深海生物。


到了这里,视线更加昏暗,脚下也看不清楚了。但是空气却很凉爽,让我想起我们在善光寺的戒坛之行。


「梅莉你看。」莲子压低声音说。


顺着莲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形态前所未见的生物。


「这是什么……地球上有这种生物吗?」


这是鱼吗?


流线型的形状就算了,奇怪的是它的头部。


「为什么是透明的?」


「虽然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但实际上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以人类拥有的合理性来衡量,是无法做出这种设计的。」


水槽旁边挂着牌子,上面写着「管眼鱼」。


其他水槽里的生物也都长得奇形怪状,令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深海生物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颜色和形状呢?」


「我刚才也说过了,虽说有各种各样的假说,但实际情况却不得而知。不过,我想它们一定有它们自己的合理性,完成了自身适应的进化。生物就是如此,很有趣不是吗?」


有趣?姑且吧。但看到莲子这么开心,我也受到了感染。


一边听着莲子的讲解,一边穿过深海生物角,回到楼上。来到一个开阔的地方,看到了比刚才更大的水槽。海豚、企鹅等可爱的动物很多,让人心情舒畅。


继续顺路前进。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已经是展馆最后一个区了。


这时,我的目光停留在我们对面的水槽上。


在那一层所有的水槽中,有一个特别大、泛着淡蓝色光芒的水槽中,其中也有一个很大的影子,


莲子在旁边轻轻吸了一口气。


巨大的影子缓慢地移动着。它的动作非常缓慢,不像第一次看到的鱼那么鲜艳。


越靠近,就会一点点露出它的全貌。


「死了?」莲子小声说着。


眼前的巨大水槽里,有一条死了的鱼。一看名牌,上面写着翻车鱼。仔细一看水槽里的水也很浑浊,可以看出鱼的尸体已经腐败了。


那高大的身体倾斜着,浑浊的眼睛望着这边。


我无法将视线从那双眼睛移开。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那天看到的比什么都印象深刻的却是那双眼睛。比起漂亮的鱼群,比起奇怪的深海生物,比起高兴地谈论这些的莲子的笑容,比起可爱的企鹅……那腐烂混浊的瞳孔,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无论如何,水族馆之旅也已经结束了。


……


恍惚之间,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头。


一睁眼,是司空见惯的风景。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我家。


「起床了吗?」我的周围传来声音。


头部感到质量和热度,好像是莲子的手搭在我头上。从被触摸的部分慢慢地传来了热度。我慢慢地转过头,和上方的莲子四目相对。


互相经历了几秒钟的沉默,莲子她微微一笑。


我顺势整理了一下状况,发现自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枕在莲子膝盖上。


「对不起,我睡着了。」


「没关系。」


我轻轻推开莲子的手,坐起身,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呐,梅莉……」莲子在旁边小声说道。


「嗯?」


「你做了怎样的梦呢?」


「……」


我没有回答莲子,不想说出口。毕竟这不是幸福的梦。某种程度上,梦境侵犯了与现实的界线,渗透到内心的那种意象,如焦油般黏糊糊的黑色噩梦,至今仍留在我心中。


「我忘了。」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着。


「是吗?好吧。」


莲子露出些许不安的表情,然后轻轻一笑。


「也许……是吧。」我垂下了头。莲子也发现了我的无神。


「嗯?」


「莲子为什么不选择逃呢?」


我想……我到底想问些什么呢?无数话语到了嘴边就会自动咽回去,喉咙也如火烧般灼热。


莲子不是水槽里的鱼,不是到某处就可以轻易结束的存在。把被世界需要的她关起来,让她的旅程就此结束,让我觉得满是不甘。但是,也不能放任莲子离开这里,被他人「玷污」。


世界与人皆如此,多么地矛盾啊。


「可是,这不是梅莉想对我做的事吗?」她温柔地说着,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我就完全无所谓了。以前我对梅莉说了很多任性的话,梅莉也无条件地支持我的任性,所以这次轮到我听从她的任性了。」


「咦?就因为这个理由?」


「嗯,一开始我也有点不知所措就是了。」


莲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


「可是,梅莉不是很不安吗?我想,这是这段空白造成的后果,让你心里的不安已经无法消除,所以才会令你做出这样的行为。」


莲子温柔地微笑着,我无法抵御那样的笑容。


我不擅长说谎,不善于隐藏内心,所以我的一切会全部被某个人看穿。


「也许对梅莉来说有点牵强,也很反常,但我并不是那么讨厌梅莉做这种事。只要我能感受这种『不自由』,那么我就一刻也不会忘记梅莉,证明梅莉是真心在乎我的。」


我吃了一惊。


对莲子来说,我的行为好坏无关紧要。如果是真心的话,只要是真的感情的话,她都会全部接受。


我明明应该知道这些的,忽视一切、自私自利的家伙,一直都是我啊。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发出颤抖的声音。两行温热滑过双颊。


「我哪儿也不去的,不过这种状况哪儿也去不了嘛。所以放心吧,我会在这里的。」她的声音非常温柔。正是这种温柔,让我更加心痛。


「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我说不出别的话,我明知心里莲子是个狡猾的女人,而我只是胆怯的家伙。


我明明就知道,她从一开始就不会拒绝我。


声音沙哑,仿佛空气从喉咙深处漏了出来。泪水打湿了地板。


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自顾自地怀疑半年前的莲子和现在的莲子早已不同,我觉得一切都抛弃我自顾自地改变了。


但是,我误会了她。


我回忆中的莲子,记忆中的莲子,和此时此刻的莲子都是一样的。什么都没变,那就我所认识的莲子。


一个人随意地急躁,我真是蠢的可以。


为什么没有和莲子商量呢?我要是能像往常一样,在咖啡店里喝着咖啡,把自己的想法坦率地说出来就好了。


我带着止不住的泪,解开了莲子的手铐。


我没有必要剥夺莲子的自由,从莲子的话中我坚信莲子是不会逃跑的。


但是,不安仍然掠过心头。


即便我相信她,可内心还是无法平静。是啊,我「病」了,但是就让我这么「病」下去吧。


啊,对了。


我打开橱柜,给她戴上项圈,而莲子也没有一丝反抗地接受了我的任性。


这样就不会剥夺莲子的自由了。除了不能离开这里之外,其他什么都可以做。她仍然是「自由」的。


这仅仅证明了莲子是「我的莲子」。


这是我和莲子两个人的迷你小庭院。


已然是谁也不会打扰的幻想乡,就让这时间再长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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