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我用从水平倾斜九十度的视点眺望着世界。

即使视点变了，所见事物本质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客厅里还是老样子，没什么新鲜的。 那里的是电视、架子和桌子，都是搬到这里时，一开始就配备好的家具。

房间的装修完全没有我的原创性，显得无聊。碍于合约我也没法进行装修就是了。 我觉得那似乎象征着我这个人的无聊。装饰着回忆的照片，放上些喜欢的小东西，就这样在自己的世界里重新构筑空间。但是我对那样的事……总是有点不太感兴趣。

那种煞风景，让人想起了某家医院。

我最讨厌医院了。

让我想起消毒液的臭味和映射灯光让人眼睛刺痛的白色地板。

在那边，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假的。病人被彻底管理，一切都病态般的干净，就连那里的人也像机器人一样无机质。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乱七八糟得让人窒息。最后，他们会把我当成一个不正常的人，把我和这个本来就没有容身之地的世界隔离开来。

在鸟船遗迹受伤后的几个月，被隔离在信州疗养院的那些日子，真的无聊得光是想起来就烦。 我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想念与莲子说话的时候。我真实地感受到了无聊是能够杀死人的。

是啊，但是疗养院的环境本身却又是富有休养的气息，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无」比「有」更难。如果在「无」中放入任何东西，就不会再回到「无」。

勉强填满「有」的世界，实在不自然，令人恶心。

在别人那充满「有」的世界里，不存在我的容身之处。

还有谁……也就是说，还有着我和莲子之外的谁？

我所讨厌的，她所讨厌的，那些伪物。

我无法忍受生活在假货的包围之中。

在我看来，周围什么都没有的话也许能让我冷静下来。

无，安静而美丽。

所以我故意在这个房间里什么都不放。

也许，今后也会一直保持如此。

我不想失去我的容身之处。

……

「呐，梅莉！？」上方传来了莲子的声音。

我躺在沙发上，枕在莲子的膝盖上。感受着莲子的体温和气味。

「嗯?」我没有看她，喉咙发出细喃。

「梅莉的睫毛好长啊。」

「是吗?」

「没错。」莲子斩钉截铁地应答。

「那睫毛长会有什么好处吗?」我问。

「眼睛会显得很大。」

「我知道，但那对莲子来说是好事吗?」

「嗯。」

「那就好。」

不明意义的问答，莲子项圈上的细链子发出小小的声响，我觉得像是美妙的和谐音。

我转过头去看着莲子，四目相对着。

我伸手去拿项圈上的锁链，霎时传来冰冷的触感。这么细的锁链，如果真的用力拉扯的话也能把环扣扯断的吧。

但是，这条锁链确实与莲子拴在了一起。锁链的另一头虽然没有连接到任何地方，但切实地把我和莲子联系在一起。

我紧紧握住锁链。小心翼翼地扶住莲子。

「梅莉看起来很高兴呢」，莲子眯起眼睛说。

「是吗?」

「是啊。」莲子温柔地说。

既然是莲子说的，那我也就该如此，我这么想着。

「你刚才在想什么?」

刚才是什么时候？莲子是在说我在房间里看着发呆的事吗?

「刚才？是什么时候?」

「两分钟前。」

「我在想我的屋子内饰太单调了。」

「嗯，确实。」

与我的房间相比，我记得莲子家里头的东西很多。用途不明、来路不明、甚至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无序地排列着，非常杂乱。

「只放最低限度的东西。因为，不必要的东西堆满了不仅碍事，打扫起来也很费事。」

「嗯……可是，我觉得这样是不行的。」莲子一脸为难。

「为什么觉得不行?」

「我觉得房间里反映了我的心情。嘛，也许是因为我是『空』的，所以房间才这么冷清吧。」我把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回答她。

「嗯……我觉得心象和房间的装修没有关系。以前好像有人说，房间乱就是心乱，房间乱的人脑子也乱。不过，我觉得房间收拾得干净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莲子还补充了一句，「可是我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然后嘿嘿一笑。

我盯着她的脸看，她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也许是梅莉的认知有问题。」

「认知?」我略微瞪大了眼。

「啊……空空如也，算是坏事吗?」

空、空虚、空疏。至少在我心目中没有好的形象。空，就是不够、不满足。我也不知道缺了什么。但是就是不够，总觉得又冷又寂寞。

一边对山寨世界吐唾沫，一边对自己的空虚感到焦躁。

「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只是不喜欢过多布置罢了。」

是的，我不喜欢那样。可真的如此?

尽管是自己说的话，却觉得很别扭。

明明讨厌，明明应该讨厌……

就像在热得难以入眠的夜晚，抚摸着被子边缘那一点点凉丝丝的部分，就有一种安心感。那是一触即逝的虚假的安息。

但是，在内心的某个地方，也留存着空空如也的我的存在。

「这样吗？」莲子嘟囔了一句。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莲子用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过了一分钟左右，她开口了。

「我不认为梅莉是空空如也的人。她又漂亮又聪明……不，用语言来说就是很……额？」

「我知道她有着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魅力。她拥有很多我所没有的东西。即便如此，梅莉还是在自己身上感到了某种空虚，那一定是心的存在方式有问题。比如，有五块蛋糕的时候，你是觉得有五块蛋糕呢，还是觉得只有五块蛋糕呢，这就是心理上的动摇。」

「好难懂……」

莲子经常会说些难懂的话。

「很简单，你不是空的，只要认为还有很多可以容纳东西的容量就行了。比如知识、回忆、喜欢的东西、快乐的东西等等都可以，只要把梅莉喜欢的东西放在空的地方就可以了。」

我知道，她是在拼命鼓励我。我也很高兴。为空空如也的我填补存在，想想就让人高兴得想要手舞足蹈。

但是，我还是做不到将其填补。

嘴上说着不喜欢空虚，心里却希望自己是空的。

为什么?

我知道答案。

我害怕着。过去的自己爱过的东西，现在的我也还爱吗?

未必如此。

人是不断变化的。

今天的宝物，也许就是明天的垃圾。

如果用什么来满足我的话，这样我的内心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到了那时的我，认为适合满足自己的东西，也许明天的自己会被这些满足所压垮。

我，我不懂。

是啊，结果是我觉得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自己判断的正确性。所以，通过保留判断，给自己设下了一道防线。

啊，多么空虚啊。

那就干脆把自己丢掉吧。

既然不知道，那就把一切交给她，我选择相信莲子。

我最讨厌只能用这种消极的理由去相信别人的自己，但我又找不到直面的理由。

「嗯……」

莲子看着点头的我，又温柔地笑了。

「如果能把到手的幸福装得满满的，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也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幸福和不幸的总数是相等的，如果得到了幸福，就必须收到不幸。」我喃喃自语，这是莲子很久以前说过的话。

世界并不仅仅由幸福构成。能量守恒定律。谁的幸福，一定和谁的不幸相连。

「嗯，不能一味地承受不幸。要好好取舍。」

「呼——」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莲子轻抚着我的头，这份安心让我不由得闭上眼睛。

「梅莉。」

「嗯?」

依旧重复着这样的问答。

「真是一头漂亮的金发，而且散发着很好闻的味道。」

莲子挽起我的发丝，用手指一圈一圈地卷着。

「谢谢。味道应该是洗发水和护发素的功劳。我家只有一种，所以莲子也会是这样的气味，不过你好像很喜欢，那就再好不过。」

「嘻嘻，这样我们就像是交融了一样。」

这说法听起来还不错。明明我们完全没有相似之处。性格也好，喜好也好。但是，即使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共同，也会让我很开心。

「莲子。」

「嗯?」

「再多持续一会。」我凝视着她的眼睛。

「让我再摸一会?」

「嗯。」

我想让莲子再轻抚一会，这样我才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确实存在于此，感觉莲子就在身边。即使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莲子对我说的话才是真的。

「然后呢，我们再聊会天？」

「嗯。」我淡淡答道。

我喜欢莲子的声音。

我喜欢莲子说的话。

别人对我说的话，我根本不在乎。

当然本来就很少有人跟我搭话。

但是，也有人表扬过我，记忆有些模糊。称赞的人有男性也有女性。被称赞容貌，被称赞衣着，甚至连看不见的内心都被称赞。

我知道那些人想要我做什么。

在别人眼里我的容貌应该称得上是美女。就算自知这一点，我也一样会磨练自己。我并不是为了给谁看，仅是作为自我管理的一环，我要打扮自己。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因为我自己无法原谅丑陋的自己。

但是，偶尔会有这样的人接近。

那个人想要我的身体吗?

还是想要我的心呢?

是想和我维持特别的关系吗?

那家伙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想拉拢我。把那家伙话挑出来，排列在一起，不过是换了顺序重复这几句话罢了。

完全不是真心话。

「就像是绘本里的公主一样。」

听着莲子老套且无聊的比喻。这么想着，但我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莲子的话却不一样。

一下子渗透进我的心里，温柔地解开。

这一定是真实的……即便掺杂虚假，我也会全盘接受。但这种假设不存在。

对我来说，真正的人只有莲子。

所以，我想用莲子来填满空虚的我。即使我没有容身之处，只要对象是莲子就不再有顾虑。

这样的话，我一定也能成为真正的存在。

……

我们决定共睡一个房间里。不过，我房间里的是单人床，两个人睡有些小。翻身也不尽如人意，想想确实是个问题。因此，在客厅铺上两人的寝具睡觉。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别人一同睡觉，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想到去年夏天，莲子来我家住的时候，我睡自己的房间，莲子则是睡在客厅。

『一起睡吧』，是由莲子发出的提议。凭我可没有胆量提出那样的建议。擅自把她监禁起来，还知道了莲子在外的待遇，现在我更是拉不下脸去提要求。不管怎么说，听到莲子提出这样的建议，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明白，明明做了如此错事会被讨厌是理所当然，但莲子并不会因此讨厌我，反而接受了我的任性。

如果不像这样不断试探、确认莲子的心情，我就会被不安压垮，实在太差劲了。

熄灯后，我一直听着自己的心跳。

睁开眼睛，看到被微光照亮的天花板。

现在几点了?

莲子睡着了吗?

心里在想着各种不明所以的问题。

漆黑一片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在流淌。我紧紧闭上眼睛，努力地想要入睡。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旁边唐突的动静让我吓了一跳。那是莲子发出的声响，一开始我以为是翻身，但好像并非如此。

莲子站起身，向屋外走去。这时，锁链发出小小的声响。

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大概是去厕所吧，屏住呼吸等着莲子回来。但是，她一直没有回来。

门锁着，她也不可能会离开这个家。

那么，她在哪？丢下我，到底要做什么?

还没来得及过多思考，身体就已经开始了行动。

我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和有如灌铅的身体，走出了房间。

我走出房间，一阵夜风袭面而来。初夏温热的风吹过走廊。

那风中隐隐带着烟雾。

我压低脚步声，走进客厅。通往阳台的门开着，而莲子就站在前面。在月光的照射下，她的轮廓发出淡淡的光。天色太暗我有些看不清楚，但莲子似乎在眺望天空。那个影子显得有些落寞，我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跟她说话。

我屏住呼吸观察了一会儿莲子，但她没有任何动静。

「你在做什么?」我下定决心问道。

莲子有点吃惊地转过头。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她的手中衔着香烟。

香烟的气味扑鼻而来。

「你为什么要抽烟?」我既有不解却也怒气冲冲地问她。

莲子只是指尖衔着香烟，比起迟到的习惯，我更讨厌她沾上这个坏毛病。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那种东西。烟雾熏眼，气味也相当难闻，更何况吸烟有害健康。

她用看不出感情的表情看着我。

「喂，莲子！？」

「嗯?」莲子只是淡淡地回应。

「你为什么想吸这种东西？如果你想喝酒我可以陪你，但唯独这个不行！」

这么说来，我尽管很讨厌她这样，但我一直也向她没问过理由。我觉得那和莲子的内心深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害怕唐突地踏入她的软弱。所以，所以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些。

「好难回答的问题。」

莲子在月光的照耀下，眼神显得非常美丽。但是我不能被骗倒。我一定要格外注意她才行。

「这东西，可以说是完全没用的东西。」她轻轻摇了摇夹在手指上的香烟，仿佛要展示给我看。「吸烟这种行为的确是没有必要的，完全是一种浪费。可这就是所谓的嗜好品，就像酒一样。有人总说它们能解愁，谁又知道呢？」

「比起喝酒，吸烟对身体的危害不是更大？」我打断她的话。

「嗯，也许吧。不过，虽然程度上有差异，但饮酒同样伤身，本质上还是差不多的吧。」

过量摄入烟或酒对人身的本质没有太大区别。新型酒还好，旧型酒很容易醉，还会有酒精依赖症。也有人因为醉酒而引发暴力事件。要主张酒完全无害确实很难。

但是，总觉得无法接受。虽然理性上知道是一样的，但感情上我会拒绝抽烟。毕竟只要想想就能冒出很多理由将其拒绝。

「好了梅莉。为了这种完全没用的东西拼命，不是很有趣吗?」莲子笑嘻嘻地问。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玩的。

莲子有喜欢浪费的倾向。这是认识她至今我所能感觉到的事情。比如咖啡、酒，还有现在的烟。在漫漫人生路中，我比别人更喜欢走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弯路。

这就是人性，莲子这么告诉我。

我对她的话并没有疑问，她有这样的人生观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内心的某个地方在拒绝理解。

如果承认了这一点，我也就承认了这对莲子的人生来说是毫无意义的绕道。我们秘封俱乐部的活动，本质上也是徒劳吧。这只不过是她的求知欲导致的人生的弯路。

莲子并没有去否定过什么，她对所有事物都能找到存在的价值，拥有能够原谅的温柔。我有时会受不了那样的温柔，想想就觉得得很痛苦。

莲子望着天空。

今夜的云很多，看不到星星。月亮刚才还看得见，现在已经隐入云中。

我把视线移到下方，眼前是一片黑暗的街道。城市也在沉睡。

要我从白天或夜晚挑一个的话，我会更喜欢夜晚。

白天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光是看着就心生疲惫。我也是一样，上课，学习，参加考试，提交报告……我必须取得毕业所需的学分。亦或是毕业后的工作，白天也依旧是机械式运作。

相比之下，夜晚很安静让人感到舒心。

「梅莉！」

听到莲子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没事吧?」莲子盯着我的脸。

我的神情令她担心了吗?我回看着莲子的脸，尽可能调整自己的状态。

「总觉得你的脸色不好。」

「谢谢，我没事。」

「那就好。梅莉你知道吗？高的地方会麻醉人的心灵，特别是在晚上。眺望过去星星的距离很远，与之相比，地面显得很近。所以才会有能飞起来的感觉吧。」莲子边说着边望向天空。

「我不像你那样向往天空，所以有点不太能想象得到。」

的确如此，无论怎么对着天空发呆，我也很难做到那样的想象。莲子瞥了我一眼，从香烟盒里拿出一支新的香烟，那也是最后一支香烟。

「你还要抽吗？」我惊讶地问道。

「我想再考虑考虑，大概十分钟左右，梅莉你先回房间吧。」

「……」我只是吸了口气，没有将话语道出。

为什么呢？我会感到如此焦躁。

莲子依旧点燃了香烟。她背过身只展露出孤独的背影，白烟缓缓升腾，与天空融为一体。

香烟独特的刺鼻气味在我的鼻尖飘来飘去，令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果然，就连生理上我都讨厌那种东西。

在黑暗中，那冒着的细微火光格外令人瞩目。

啊，我知道了！那份焦躁感是究竟为何了！？

我一定是嫉妒着香烟。明明是我不喜欢的东西，却被莲子喜欢，而且优先级竟然比我要高，这让我感到十分不爽。

我一直觉得莲子很孩子气，但实际上我也是如此。

自己讨厌的东西也希望对方讨厌，是多么任性的想法啊。我对自己内心存在的这种感情感到幼稚而羞耻。更何况，这种感情指向的不是人，而是物。

我可真是个傻瓜，但是只为了她而「嫉妒」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莲子，我可以要一根吗?」

「诶？你不是不喜欢吗？而且已经没有多余的香烟了。」

「我当然不喜欢！但……但是我陪你一起。」

莲子带着微笑把手中已点燃的香烟递给我，她只是点燃还未有吸过。我小心翼翼地叼了起来，薄荷醇的清凉感传到嘴唇，当然还有前段传来的令人厌恶的气味。

按照想象中的样子，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口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烟味。我稍微用力吸了一口气，感到了一种刺痛喉咙的干渴。

我咽了下去，随即发出剧烈的咳嗽。

「没事吧?」莲子担心地看着我，随即将我手中的烟夺走熄灭。

「好痛苦。」

与咖啡或酒截然不同的苦涩。那是一种更辛辣、更难闻的苦涩。

「梅莉你有什么感想?」莲子问道，但她的脸上却似乎写满了道歉。

「嗯……有恋爱的味道。」

莲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是这样吗？」

我也不清楚自己刚才在说些什么，但看着莲子开心的笑容，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个，对不起梅莉……其实我根本没抽过烟。」

我有些惊愕，「诶？这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我只是将其点燃待其燃尽，只是在浪费它们而已。」

我的大脑忽感晕眩，面部仿佛蒸发似地感到红温，此时的我估计如同锅炉般只会冒气。许久我才憋出了怪罪的话。

「莲子……你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