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最澄澈的空

我一直觉得,我是宇宙的孩子,我是面对着宇宙长大的。

孩提时的一个夏夜,我在窗前第一次面对了宇宙。

在那之前,我从未亲眼看见过多少星星,更不要说是「银河」之类的东西了。污浊的空气,将那些星星花了几千几万年时间才送来的问候,全部挡在了外面。

但那一夜,一条雄伟的银河横亘在我的窗前。我打开窗,将上身探出窗外,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中,现在已经挂满了绚丽的星辰。而且,与我之前在图片中看到的星空不同,眼前的这片星空,是有生命的,它们的闪烁正如同它们的脉搏。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大气层,正坐在这片星光灿烂的宇宙中,与星辰面对面地交谈。而当我兴奋地把我的发现告诉了母亲后,得到的答复却是:「今天的天空没什么星星啊。」

那时我才知道,只有我才能看见那样的星空。在我童年时代的那个不平凡的夜晚,整个宇宙为我而闪烁。

后来,大学时代的一个夜晚,我在咖啡杯中面对了宇宙。

在京都大学的露天咖啡座上,我搅动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忽然,我在咖啡的旋涡中看到了整个银河系。

但是,把一杯咖啡比作银河系,也未免太小看咖啡了。一杯咖啡中的水分子,比宇宙里的恒星还要多千百倍。我当时这么想。

我抬头望向天空,虽然夕阳还未完全落下,但银河淡淡的轮廓,已经在天空中显现了。月亮还没有升起,但我知道,它正在地平线以下的哪个位置。

那年,正是月面旅行逐渐兴起的时候。因为对宇宙的这份特殊的感情,我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登上月球。然而,月面旅行昂贵的价格,令学生时代的我望而却步。不过,实现梦想的方式并不止一种……

于是,那个傍晚后的夜里,我在月海边面对了宇宙。

一道结界,隔开了人们的常识与非常识。这道结界在月球上也同样存在,而我们,正位于非常识的一侧。

坐在我身边的是我的好友梅莉——我一直是这么叫她的。也是因为她,我才能穿过这道结界,来到宁静的月海旁。

除了沙子是灰色的之外,这里与地球上的海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你身下是松软的沙滩,温柔的风吹拂着你的脸颊,海浪在你的脚下来了又退,海水拍击礁石的声音让你起了睡意……只有微小的重力在时刻提醒着你:这里距离你所熟悉的大海,有着三十八万公里的漫长旅程,中间还有一道常人难以穿越的结界。

在这样宁静的夜晚,坐在这样宁静的月海边,无论么浮躁的心灵,此刻都会变得如熟睡的婴儿般宁静。月球的大气无比纯净,仿佛它根本就不曾存在一样。星空像一幅巨大的画卷在你眼前展开,即使最出色的人类画家也不能画出它万分之一的美。你在沙滩上躺下来,它就围成一个半球,将你罩在中央。没有灰尘的阻挡,没有灯光的污浊,这是你所能看到的,最纯净的星空。这是属于神明的绘卷,人类若直视太久,便会气喘吁吁,头晕眼花。如果你没有过这种感受,那只是你未尝在月海边见过神明的真迹罢了。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我没有言语,梅莉也没有言语,在属于神明的星空下,任何语言都已失去了意义,任何话语都会打破这神圣严的氛围。在宇宙的注视下,即使是心灵的最深处也会暴露无遗,许多早已忘却的记忆碎片都会在宇宙的注视下重新涌上心头。宇宙没有话语,却可以说出一切。

那晚,我与宇宙彻夜长谈。

我曾经也在卫星鸟船上面对了宇宙。与过去梅莉的单人赘述不同,是二人难得的又一次冒险。穿过天鸟船神社的结界,我与梅莉来到了卫星鸟船上。

这是一座已经被废弃的空间实验室,位于拉格朗日点上。在航天局眼中,这只是一个太空垃圾而已。但实际上,这里的动植物凭借顽强的生命力,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如今,这里已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是一只地球生物向宇宙伸出的探索之手。

为模拟地球的生态系统,鸟船内的空间很大,从地上的苔藓到乔木的树冠,这里应有尽有,偶尔还会有一只昆虫在树叶间鸣叫。为接收阳光,生态舱的顶部开了数排透明的窗,而现在透过这些窗的,是满天的星光。

通过卫星的舷窗,我面对着宇宙。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隔在我与真空之间的,只有一层薄薄的舱壁。不过,与其说是我面对着宇宙,不如说是宇宙将我抱在了她的怀中。宇宙是一位严母,她的怀抱是冰冷的、严酷的;但是,她又是一位十分尽责的母亲,她用未知引领着人类成长,为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曾经我们将地球称作「母亲」,因为她养育了我们长大;但无论人类还是地球,都不过是宇宙的孩子罢了。

不过相比起我们人类,更称得上「宇宙的孩子」的,是鸟船卫星中的生物。这里是地球生物所经历过的最严酷的环境之一:密闭的空间、贫瘠的土壤、强烈的宇宙射线,以及巨大的温差……这些无一不能置它们于死地。在卫星鸟船中,我们最多只能待上几个小时;而它们,则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为此,能在这里存活的生物,几乎都是适应力极强的亚种。它们为了适应这里的环境,甚至抛弃了在地球上生存的能力——也就是说,它们生而流浪,宇宙已成为它们的家。

我们离去时,那些树在彻骨的寒冷中,仍然是静静地,享受着独属于它们的风景。

我原来一直以为,家在身后。现在我知道了,家,也可以在前方。

从鸟船回来后不久,我就因工作的变动离开了京都。现在,我在月球的环形山上,面对着宇宙。

把无线电一关,整个世界中便剩下了你一人。除了你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便再也没有声音可以烦扰你了。

与上一次来月球完全不同,曾经是真实却又伴随一丝虚幻,可如今周身一切包括自己皆为真实。距离上次已经过了多久?这流过的岁月也许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吧。多年前,月面旅行对我来说还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如今,即使是一个月的月面度假也还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但相比起得到的,我失去的更多:譬如窗框里壮丽的银河、月海边清凉的微风、夕阳下的咖啡、鸟船中的密林,以及……无法复得的友谊。

在那次校友会上,我又遇见了梅莉。

「我们,看老了宇宙,宇宙,也看老了我们。」我开玩笑地说。

她也笑笑,随后又谈起了她生活上的不如意。 我提出给她介绍一份高薪的工作,她却坚决不同意。

「我不需要那么多钱,但还是谢谢你。」她说。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引开了话题。

「但总有东西是不变的,对吧?」我这样问自己。

不变的,是这片宇宙。我曾在窗前面对着宇宙;我曾在月海边面对着宇宙;我也曾在鸟船中面对着宇宙;如今在这座环形山上,我还是面对着这片宇宙。而宇宙也注视着我,她注视着每一个人,从他(她)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一直到他(她)离世界而去的时候。她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孩子们,永远。

宇宙看老了我,我却没能看老宇宙。但我想,那片最澄澈的空我已然将之触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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