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心之過

一定要找到阻止克洛弗的方法。


為此就連下班的時間我都用來了工作。提着一箱箱的文件,一踏進家門我就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裡。或許是在掩飾此刻的焦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已經多少次向馬克杯伸出手了。啜飲一口其中的咖啡後又隨意放下。


我找遍了所有過去的行政命令,以及歷任秘書長的會議摘要。都沒有找到相似的行政命令,以及我的前任如何阻止這件事的先例。說到底就是克洛弗的點子太過創新了——削減政府部門的預算是在野黨才會去做的事。畢竟部門擴編這件事上無論是執行官還是大臣都會吃到紅利,兩者往往都會團結起來。而且預算會議安排在夏未秋初就是為了讓文官們有足夠的時間馴化政客,所以在失樂園短暫的歷史上根本就沒有出過這樣的差錯。


說到底我身處的情況太特殊了。試着證明魅魔不是惡魔的奇怪大臣、試着獻祭半座城市的瘋狂前任;不存在的工作交接、魅魔內部少見的派系清洗⋯書本的知識和以住的文件根本毫無用處!


事態正在失去控制的恐慌籠罩着我⋯胃部突然傳來一陣陣的紋痛,痛得我咬緊牙關伏在桌上。那陰魂不散的胃病又復發了⋯這我才想起我的晚餐只吃了一小塊三文治,剩下的那一半還在我枱面。醫生說過我的腸胃已經被年輕時不規律的進餐弄得傷痕累累了,但我才不老⋯四十歲於魅魔來說跟一位有着更豐富的閱歷和經驗的人類少女根本沒分別。


話雖如此,但我知道再不吃點東西的話,這幾天就難受了。但看了看時鐘,在我沒有注意到的時侯,時間已經快午夜了。


「天殺的,那來的餐廳會開到午夜啊⋯」


一陣煩燥油然而生。想了想,也許廚房裡會有一點剩下的曲奇餅。打開房門,夜幕帶來的孤獨,就算是在夏季也冰冷得禁不住擁抱自己⋯


幸好,我早在人類的城市裡已經習慣孤立無援。我堅定了自已的內心,說服自已向來一人成軍。搖了搖頭把孤單這種懦弱的情感給丟出了腦袋,我逼使自己抬首挺胸。紫色是高貴的顏色,因此就算戴上苦痛的荊冠,我也不容許自己低下頭來。


「小奧布麗?噢,我還打算把這拿進去你的房間呢。」


但當我在廚房看見了姊姊,和她手中那盤熱騰騰、我只是稍微提過我愛吃的菜。再堅定的驕傲也無法否定淚水的重量。我低下了頭顱,任由淚水劃破自己那副嚴肅的表情。


「怎、怎麼哭了?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嗎?」


看見我哭泣。她慌張地放下餐盤,小跑着過來把我抱在懷裡。


「沒、沒有,我只是⋯」


手忙腳亂地拿出手帕來擦掉淚水,我憋氣試着讓自己冷靜下來,但那沒有用。所以我直接不顧顏面地放聲哭泣——姊姊的溫柔和我對她的信任給了我如此胡鬧的勇氣。


「我回家了,姊姊。我回家了⋯」


家,我一直只認為是上一代最後走到的地方。但就在這個下着毛毛細雨的晚上,我帶着難以獨自承受的無助癱倒在了我唯一家人的懷中。真是個久違的體驗——當我是如此彆扭,害怕向他人隨意展現自身柔軟的時侯。


「⋯是,你回家了,我親愛的奧布麗。」


感到孤獨不是懦弱,而是一個人不是機械的證明;想要依偎不是軟弱,而是一個人還能打開心房的證明。正因我們不止在性事上都拼盡全力滿足對方;正因我們就算分隔兩地都依舊為對方獻上最深切的祝福。我們的不倫之戀,慾火才盛久不衰。


在她懷中失聲痛哭。如同無助幼兒一樣被她餵飽、洗乾淨,用體溫和唱謠哄着入睡的這個深夜。一絲靈感在我這個難得放鬆下來的神經之中浮現而出,慢慢滙聚成一個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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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不去做一件事不是因為害怕阻力,而是因為害怕失去已經有的好處。


這就是我全新的思路。我一直在想着怎樣才能向克洛弗施壓,捉着她的把柄去讓她不敢輕舉妄動。可是一位才剛上任,而且以底子乾淨聞名的理想派政客,又有什麼把柄可以捉到呢?


那我不如先給她一點甜頭,一個她絕對會為之雀躍的好消息。然後再以這個好消息作為籌碼。有聲音可能會覺得這是一場勒索,但一位公務員絕對不能也不應勒索自已所服務的主宰。我只是⋯讓她更加願意以整個部門的角度去思考這件事而已。


「感謝你邀請我共進午餐,亞蜜斯小姐。務必向奈爾女爵轉達我的謝意。你們兩位令人想入非非的姊妹情就像是一劑強心針,讓我們的銷量上升了不少。」


像是我所說的一樣,克洛弗除了支持度以外還想要些什麼呢?因此,我借了姊姊的人脈,私下會見了我近來最討厭的人之一——香水報的主編,就是讓我和姊姊的吻照廣為人知的元兇之一。


「喔呼呼⋯我才要感謝你們呢,拜此所賜人們很快就知道了我們的魅力。一但開始採集⋯我不敢想像那會是多美妙的晚上。」


就算那一天遙遙無期。


「要是你們認為知名度為你們帶來的效果不錯的話⋯要不要試試參與我們的寫真拍攝呢?我近來都在推廣這種注重於人體美感的藝術形式。」


「噢,我必須萬分遺憾地放棄這個機會。要是我的知名度變得太高的話,我害怕疑心重重的政客們會以為我想密謀反對她們。」


「啊⋯那就把這事放一邊吧。所以亞蜜斯小姐,你有什麼能讓我們雙贏的建議的?」


「實際上,我想稍微打開一下官僚主義的窗戶透一透風。有些文件不應該暴露在公眾視野下,但⋯基於領主內閣那套『透明政府』的鬼話,我覺得公眾有知情權。」


「獨家?」


他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拿出筆記本來,全神貫注地聽着。


「我還沒有決定⋯視乎你打算做多長的報導。你知道的,有時我們真的覺得公眾需要知道一點事。」


「是關於⋯」


「衛生部的運作效率在這一個月內有了驚人的提升。」


「噢⋯是的,是的。的確是不錯的材料,也許某天我們會把它丟到⋯我不知道,可能在廣告欄旁邊為它開個小欄位吧。」


要不我直接把它丟進廣告欄吧?他說。我懂他的意思,他對替我打廣告一點興趣都沒有。


「別那麼急着下定論,我知道你需要的是讀者的興趣。我相信⋯一位政界人員被揭穿謊言應該是不錯的飯後談資吧?」


幸好,我也有備而來。


「有趣⋯這話怎說?」


「我知道上一任的工業大臣——現在的在野黨,這幾天就要接受電視台的採訪了。跟一位工會領袖一起⋯那時他們一定會避無可避的情況下談及罷工的議題。」


「哈⋯近來那位大出風頭,你不知道嗎?她親自下場跟罷工者一起靜坐,說她會跟他們抗爭到底,而且把自己任內所有的失敗都歸於公務員系統的阻攔。」


把矛頭轉移給體制的她絕對不會跟工會那些人在這一點上吵起來,主編皺起了臉,說。


「那就指出我優秀的主宰在上台後這匆忙的時間裡就讓部門的運作效率上升了近一半。那你們的文章就能瓦解掉她的主要觀點,工會那些純良的人們知道自已被拙劣的借口欺騙了以後一定火冒三丈。再為工會領袖開一個專欄,你要的銷量不就來了嗎?」


我甚至替他們想好專欄名了,這種三流小報就喜歡什麼都用來嘲笑一番。「遲鈍的到底是體制還是前工業大臣的豬腦?」,「前工業大臣的甩鍋之旅」,之類之類的。


「這⋯這真的是個無比倫絕的好點子。哇⋯這真的是⋯」


裝什麼呢⋯我腹誹道,我就不信他這樣的老主編會想不到,他只不過是在探口風而已。總不會是因為我太過激進了吧?


「這下首頁一定要被我們傑出的前工業大臣給佔了。但作為補充資料,讓我的主宰上內頁怎麼樣?就在你們那習慣性的⋯藝術品照片下面。」


這可以確保那些流氓最少會看到一兩眼⋯但願吧。


「可以,當然可以了。我甚至會親自操筆替你寫,可能替你介紹一下你們那位女孩⋯三份之一頁應該不是問題。」


他一邊在手帳中寫着,一邊問我。


「還有些什麼我要注意的嗎?」


「只有一個,所有的功勞都得在我的主宰身上,別讓領主來搶功勞。」


領主可能會有點不高興。但膽敢提出那麼原創的點子,我總得讓克洛絲吃點苦頭。領主能替我來演這黑臉就再好不過了。


「真是令人驚訝,奈爾女爵的條件往往是相反的。她會確保領主分到一點功勞,每一次都會。」


他在質疑,但反正背鍋的是克洛弗。


「有時她代表的會是領主的立場,主編。」


那你代表的就會是⋯他覺得自已悟到了這是克洛弗的點子。他覺得的事還多着呢。


「但⋯我只是位平平無奇的報紙主編,能從那裡拿來一份政府的機密文件呢?」


「噢。這份文件因為它顯示出的異常趨勢,而被認為是一份需要內部通報的文件。依程序,我的主宰會複印一份給所有部門作內部通訊及研究之用。同時,一份記載着相似內容的概要也被發給了她的所有內閣同僚。」


「所以我⋯隨便去個部門問他們拿?」


「你一定是誤解了,主編先生。就算這種複本繁多而且經手人眾多,但也不是什麼能在餐廳裡撿到的文件。得有人十分冒失,才有可能把其中一件複件留在了某個地方。」


我從公文包中拿出一份我『已經忘記了』的文件,輕輕地放在桌上。


「我的日程有點趕,所以⋯」


我看了看懷錶,起身朝他握手道別。他被我逗笑了,拿起那份文件,喃喃自語着。


「亞蜜斯小姐⋯你不正巧是她們之中最冒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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