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隐形地狱

    傍晚,到郊外画家住宅的时候,林诺听见车轮地下传来一声闷响。他将车停好,下来一看,发现自己刚刚碾死了两三只老鼠。他皱起眉头一瞬,接着又立马舒展开来,暗自钦佩。


  「不愧是一流艺术家。」


  画家以前并不是画家。林诺和她通信一年有余,知道她的人生路途并不独特。她和自己一样上了离家最近的小学,忙于中考、高考,读了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本应在当地结婚生子,平淡地渡过一生。


  某一天,她突然断绝了所有人际关系,开始绘画,接着几乎是立即风靡起来。她的作品大多为真实存在的街道、公园等等日常景色,风格写实,单论画力大概不及美院学生。


  然而,画家总是会往这些真实的场景中添加一些古怪的元素。有时是形容怪异的畸形,有时是光怪陆离的光影——总之,是没有第二个人见过,看起来却无比真实的猎奇玩意。


  林诺不仅和其他人一样惊叹于画家的想象力,还对画家本人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尊敬与好奇。在他的观念里,任何绘画——无论是抽象的还是写实的——都生于现实,画家的作品却在现实中找不出丝毫对应。


  画家从不接受采访,也从不露面。他锲而不舍地靠着杂志和画廊提供的一点点信息给作家写信,总算在一年前得到了回复,并渐渐互相了解,成为了笔友。


  然后今天,画家终于同意和他面对面聊一聊,说要与他分享暌违一年的新作品。


  林诺摇了摇头,压抑住心中的兴奋。他走到眼前这幢旧屋的门前,敲了敲,并没得到回应。他这才注意到门把手上已长了一层薄薄的苔藓,恐怕很久都没有被用过。


  「您在吗?我是林诺,上周跟您约好要来。」


  林诺反复询问了数次,但始终没有回应。他打开手机,再三确认了下画家的住址,没有发现错误。


  郊外的夜晚尤其冷,林诺不由打了个哆嗦。他迟疑片刻,用力推了推门,不想它就这么应声而开。


  接着,一股熏天的臭气顿时涌入林诺的鼻腔,让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屋子的客厅本不显得狭小,但此时被成堆的垃圾袋和各式各样的铁笼给塞满了,只留下一条深入其中的小道。每个铁笼都锈迹斑斑,笼网上沾着红褐色的污渍,里面躺着一具具尸骸。


  按铁笼的大小来看,这些尸体应该是猫狗一类的小动物,但它们实在腐烂的太过严重,林诺完全无法辨认。


  林诺忍着恶心和惊讶,立刻将门一把关上,跑回车中拿了副口罩戴上。他犹豫一会,打开手机,拨通了画家的电话。


  「我到了,您在家吗?」


  电话对面一阵沉默。林诺本打算就这么挂断回家,却听到对面传来一个嘶哑的女声。


  「在的。我在地下室,门没关,请下来找我吧。」


  说罢,对面便截断了电话。林诺曾与画家通了数次电话,但这次她的嗓音和以往都有些不同,似乎隔着一层厚厚的砂纸,显得疲惫又阴郁。


  林诺在原地转悠了一会,下定决心,再次打开木门,忍着臭味走入房间深处。


  房间很暗。林诺打开手电,一边避开地上的污垢,一边检视着房间的每个角落,寻找地下室的入口。客厅的每面墙上都挂着装裱粗糙的画——每幅画的正下方都放着铁笼。


  林诺认出,这些正是画家过往的作品。不同的是,这些画中删去了那些超现实的要素,将其替代为了一个写实的女人。靠近门口的画中,女人体态健康,满脸得意;但越往里,女人便越瘦削,越悲哀。在最内侧的一副画中,女人紧紧抓着画框,长大嘴巴,绝望地对着画外嘶吼。


  林诺仿佛听到了她的悲鸣。


  他将手电在每张画上打了一遍,忽然发现所有画中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了同一个地方——房间角落、面对墙壁的一个空铁笼。


  铁笼的上方也挂着一副画,一副从未面世的新画。画中是一处昏暗的画室,却并没有女人的身影。


  林诺走向那个硕大的、足以关押人的铁笼。这条路出乎意料地好走,中途并没有垃圾袋和铁笼围挡,显然常有人来往。到了铁笼边,林诺将手电的灯光打亮,以给自己打气。


  苍白的人工光源下,他发现这铁笼被焊在了地上,里面可见一道直通地下的楼梯。隐约可以见到莹莹的光。


  林诺打开笼门,跨进铁笼,走了下去。地下室很大,只有顶上悬着一顶暗淡的吊灯。林诺看不清周围,只好将手电打向前方。光芒照在一个画架上。


  一个女人坐在画架前,正端着调色盘调和颜料。


  看到其他人,林诺心中总算安定下来。可同时,他又不由自主地将这间地下室和空铁笼上的画重合起来。


  他走上前,正要打招呼,却听见画家先开口。


  「你觉得我的画怎么样?」


  林诺继续走向画家。画家穿着一身褪色的衣服,头发蓬松而脏乱。她瘦骨嶙峋,正如画中的女人;但她的眼睛却灼灼发光。林诺斟酌了一下,回答:


  「非常有创造力,完美地把握住了现实和超现实的界限。看起来非常有趣。」


  画家夸张地笑了笑。


  「创造力?我一点创造力都没有。我只是把亲眼所见的东西临摹下来而已。你们觉得平凡无奇的日常,对我来说就是鬼怪横行的地狱。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现在,林诺离画家足够近了。他看见画家身后摆着一张铁床,床上遍布着红褐色的、暗黄色的污渍,随处可见绕着苍蝇的肉块和动物的断肢,而且摆着各类闪着凶光的利器。


  一声闷响在身后响起。林诺回头一看,地下室的入口已经关上了。他僵在原地,强作镇定,对放下遥控器的画家说:


  「我想不可以。不说这个了,听说你有了新作品?」


  画家好像没有听到林诺的问题,继续自说自话。


  「那些东西折磨地我心神不宁,几近崩溃。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反击,将它们砸晕,刺穿,肢解,关进笼子。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只有这样我才能好好睡上一夜。可是,新的怪物又会立刻出现,逼我去死!」


  画家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透着绝望和愤怒。林诺一边向铁床移动,一边对画家说:


  「你还好吗?我……我可以帮你叫医生?」


  画家拔出腰间的小刀,反手刺穿林诺的手掌,颤抖地盯着他的脸,大声道:


  「你!你休想骗我!一年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必须要杀了你,必须现在杀了你!」


  剧痛从林诺的掌心袭来。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被刀刃贯穿的手。画家从铁床上举起一把与她身材不符的钢锯,颤颤悠悠地走到林诺的身边,将凶器举起。


  林诺心一横,将小刀自手中拔出,狠狠地投向画家,正巧刮烂了她的眼球。画家惊骇万分地叫起来,后退几步。林诺趁机从地上爬起,一脚踹在她的腹部,将她孱弱的身子击退。画家已经衰弱许久,此时遭到重击,手中的武器也无力地掉落。


  林诺一把拿起画架旁的遥控器,打开地下室的门,飞快地向门口奔去。


  「滚开!离远点!我不要……妈妈……」


  上去的楼梯已近在眼前,画家的惨叫却让林诺停下了脚步。他犹豫了一会,回到画家身边。她正在疯狂地对着什么东西手舞足蹈。


  林诺忍住疼痛,握住她的手,说:


  「冷静点,我在这里,不在那边。我不是什么怪物。你可能看不清我的脸,那就用摸的吧。来,这是人的脸还是怪物的身体?」


  画家迟疑地摸向林诺的脸。她先是轻轻碰了一下,接着好奇地在五官之间游走。片刻沉默之后,画家停下激烈的动作,说:


  「是人的脸。」


  「好的。我放手了,你别激动啊。」


  林诺放开画家,画家坐起身,捂着受伤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林诺把画架摆正,一边看着上面的新作,一边说: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么个样子……那难怪会害怕。冷静下来的话,我就打个的,拉我们去医院先?」


  画家完好的眼睛忽然留下泪来。


  「你……真的是人?真的不是怪物?我实在是没法搞明白。」


  林诺拿出手机,一边叫了个出租,一边说:


  「是啊。虽然没法和你看到同样的世界,但你画的很好,也能正常说话。我想多交流一会就能理解你。」


  画家沉默片刻,取出自己的手机,说:


  「走之前,可以给我你的号码吗?」


  林诺神秘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将手机随手扔在地上,消失在了楼梯的尽头。


  画家惊疑不定地看着楼梯。她拾起林诺的手机,发现它是自己曾用过的老机器。接着,她猛然想起了什么,跑到画架旁,取出林诺和自己写的许多信,将其一封封拆开。


  每封信上都是她自己的笔迹。


  画家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声之中,她看见地下室的门慢慢关上。


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