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夜 柱底魂

    晚上,商人校对完账本,提起油灯,打了个哈欠。他最近刚刚得了一笔横财,脱离了匠籍,便搬离后街的破屋,在城角建了一座二进的新宅。搬家后事务繁多,商人此前也没有雇下人的经验,只能先凡是亲力亲为,昼夜工作。


  他拿着油灯,走入游廊,一边接着月色欣赏自家庭院,一边晃晃悠悠地走向厢房。离厢房还有十几步时,屋中忽然传出一阵琵琶声。琵琶曲大多欢快优美,但这首不同,只有两个音调在来回重复,且乐音相当古怪,好像在用某种极粗糙的东西在摩擦琴弦。


  他不由停在原地。新房里只有自己和妻子二人,但妻子平日早已睡下;她应该也不会弹琵琶。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让商人的神经渐渐紧绷起来。他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但一想到得到那笔钱的夜晚,便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


  他将油灯伸向厢房。微弱的橙光穿过狭小的门框,照亮了屋内的椅子和床角,却没有照出人的身影。


  商人试探着问:


  「老婆,你还没睡?」


  弹琵琶的声音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默。商人越发不安。他捏紧油灯的提手,瞪大眼睛,蹑手蹑脚地靠近厢房。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越来越多的东西。商人看清了墙上挂着的画,看见了椅子上的坐垫,也看见床上伸着一只脚。


  这时,厢房里传来了妻子的声音。


  「是啊。我新学了琵琶曲。好听吗?」


  商人长舒一口气。是他自己太敏感、太胆小了。他说:


  「浑蛋。好听是好听,倒是挑个好时间。把你那琵琶收好,我改天就卖了它。」


  一声轻笑响起,作为对商人的回应。商人擦掉额头出的虚汗,迈开脚步,走向屋子。借着油灯的光,他看见一个细长的影子自床上坐起,走向厢房的门边,前来迎接自己。


  它捧起一个琵琶,再次轻轻地拨弄起来。商人正要走进屋子,忽然察觉到一丝异常。


    动的只有影子。床上的那只脚,一直僵死一样躺在原地。


  商人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冷了下来。他战战兢兢地盯着那个晃动的影子,几乎要丢下油灯,立刻转身逃开;可是,他的妻子仍然在房间中,生死不明。


  商人把心一横,跑向门边,一巴掌扇醒正在休息的看门狗。老狗醒来,先是茫然地看了眼主人,接着便对着厢房内部狂嚎起来。那影子察觉到了商人已经发现自己,发出一阵古怪的狂笑,消失在了屋内。


  商人赶忙冲进厢房。屋内与平日相同,并没有什么琵琶;妻子面如纸灰,双眼仍然半睁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立刻走到床边,晃动着妻子的脸。后者如梦初醒,恐惧地嚎叫起来,嘴里念叨着一些无人明白的胡言乱语。


  商人抱紧妻子,不停地小声安慰。过了半晌,妻子总算勉强恢复镇定,呜呜地低声哭泣起来。商人见她理智恢复,小心地问:


  「发生了什么?刚刚是什么在房里?慢慢讲,不着急。」


  妻子深呼吸几下,说:


  「是……是个鬼一样的红衣女人。我半夜醒来,便看见她站在床边,死死地盯着我。我本来想大声呼救,却发现自己不仅叫不出声,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说到一半,妻子的眼神忽然游移起来。她从床上下来,拉开床边柜子的抽屉,面带嫌恶地从里面取出一个木质小人。小人做工粗糙,却五官俱全,穿着一声红衣,还缠满了枯黄的发丝。


  「就,就像这个小人一样。」


  商人头皮一麻。问:


  「你……你是从哪里发现这东西的?」


  「房梁上。我睡前便看见了它,就用掸子打了下来。本来想明天跟你说的。你认识这个东西?它到底是什么来头?」


  商人顿了顿,说:


  「你还记得老方吗?就是负责盖这栋宅子的那个工头。。」


  「记得。他……他好像是你的以前的师兄。房子建好以后,我们还请他和其他工人吃了一顿饭,你还说是不能得罪盖房子的人。」


  「是的。工匠大多会些让宅子闹鬼的巫术,就用来惩戒那些不好好付钱的客人。」


  「你的意思是,是他在害我们?把什么死人的玩意摆到了我们家里?为什么啊!」


  商人恨恨地说:


  「只有他有机会。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仗着自己多几年经验,一直看不起我。现在我飞黄腾达,他自然看不过眼。亏我还给他生意。」


  「什么烂人!明天一早,我们便去报官,不能让他继续逍遥下去。」


  商人赶紧对义愤填膺的妻子摆了摆手,冷冷地笑了笑。


  「不用!我明天便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


  晚上,接近宵禁时分,工头才疲惫地走上回家的路。发达的旧友又给他找到了新工作,这固然好,却也累人。


  路过一片玉米地时,他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琵琶声。


  工头停在了原地。他觉得这琵琶声十分耳熟。和……和他犯下罪行那晚听见的一样。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玉米地。琵琶声就自玉米地深处传出。他犹豫了两下,决定就这么离开。可是,玉米地中又传出两声惊慌的求救:


  「救就我……爸爸!」


  工头浑身一激灵。那的确是他儿子的声音。他顾不得分辩这到底是真的还是陷阱,冲进田地中。


  「你在哪?我来了!」


  「救救我……爸爸!」


  工头拨开玉米,不停深入其中。每走一两步,他便要停下来叫一声孩子;孩子也会立刻回应他。可是,无论再怎么走,再怎么呼唤,孩子的身影仍然不知所踪。


  工头渐渐冷静下来,停在原地,沉重地喘着粗气。他发现,不管自己朝哪个方向走多远,那求助声都不衰减也不增强。这样一来,声音只能是在跟着自己一起动。


  他忽然想起了今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旧友照例请自己吃了顿饭,同时还偷偷塞了一个小包过来,说是额外的奖金。工头立刻掏出那个严实的包裹,将其一层层打开。一股浓烈的恶臭顿时涌入他的鼻腔


  那根本不是什么奖金,而是一块沾满毛发和污血的黏土。


  工头头皮发麻,扔下这个恶物,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可是,还没走几步,他便被一拳打倒在地上。他头晕眼花地睁开眼,向上看去,看见商人正在俯视着自己。


  工头破口大骂:


  「贱畜!你他妈到底想怎样?拿了全部的钱还不算,非要赶尽杀绝?」


  商人揪起工头,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


  「赶尽杀绝?没有我给你善后,官府已经把我们拉去砍头了!反倒是你,就这么不想看我金盆洗手,非要灭口?」


  工头和商人仗着自师父那学来的巫术,常将屋主吓到昏厥,再趁隙潜入谋财。几个月前,他们用力过猛,不慎杀了一位举人的女儿。对方本来要彻查此事,全靠商人继续装神弄鬼,吓对方不敢深究。


  光到这里,工头非常感谢商人。可是,那之后,商人便半要挟地取走了工头的大半家产。这还不算完,工头在前些天又发现了家中有巫术的痕迹,想来是商人在威慑自己。他终于忍无可忍,这才施展了些报复。


  「你现在倒开始道貌岸然,金盆洗手了?我用的那几个小人只不过是最低级的,你这就受不了了?」


  「放屁!红衣,黄发,阴木人偶,这分明是冲着老子的命来!你到底……」


  工头一愣,打断商人:


  「不,不是的,那不是我干的。而且,我在家中也见到了类似的痕迹!」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许久之后,商人才缓缓问道:


  「是你杀了那户小姐。她……她的房中可有琵琶?」


  工头立刻理解了商人的意思。他正想要回复,忽然听见田地深处又传出了几声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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