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亡

  「陆军登陆开始!」


  看到屏幕上浮现的这一行字,罗尔将身体的重心靠后,将干燥枯瘦的双手安置在椅子的扶手上,他轻轻闭上双眼,静静的听着游戏中陆军登陆行星的音效。


  他现在玩的这一款游戏名为《星辰》,玩家将扮演一个星际帝国的最高意志,让一个刚刚步入太空的幼小文明逐步强大到掌握整个银河的强盛帝国,这是一款策略类游戏,也是罗尔曾经最喜欢的游戏。


  在自己曾经最喜欢的游戏上用自己曾经捏出的最喜欢的阵营打上人生中的最后一把游戏,这是罗尔自己给自己的人生画下的最后一个句号,用最后一把的完美胜利来完成自己最后的遗憾。


  没错,罗尔是要死了,因为家族的隐性遗传病,罗尔的父亲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病死,罗尔的母亲则是在更早的时候因为无法忍受家庭的沉重负担而选择离开。


  沉重的现实压力积压在罗尔的肩膀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只是,本来罗尔也是不会走到这一步的,因为有着父母的境遇在前,罗尔自幼便异常早熟。


  为了能够得到想要的生活,他非常的努力,努力学习,努力工作,自己逐渐让自己的人生走到正轨,还依凭着自己的才智和人脉建立了一家小小的公司,虽说忙碌,但靠着接取订单赚来的钱让他不仅可以缓解治疗自己的疾病,还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


  那时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罗尔当时都坚定的相信一切都会变得更好,自己一定能过上幸福美满的一生,更令他被幸福冲昏头脑的是那时他还陷入了热恋,与一个令他坠入爱河,令他认为是「真爱」的女人在一个月内从相识到结婚,不论当时他的工作是如何的忙碌,他的脸上也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至少,当时,他是这么觉着的,事业上公司快速拓展业务,企业规模扩大,营收节节攀升;感情上自己找到了自己的「真爱」,两人的婚后感情恩恩爱爱,她还怀上了孩子,为自己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看着心爱的妻女,罗尔的心灵都得到了满足。


  当时罗尔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只是这幸福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在女儿四五岁的时候,似是因为公司的过快扩张,弊病初生,在并不熟悉的领域内一败涂地,被迫切割掉已经投入了大量资源的业务。


  而在作为基本盘的业务里,竞争对手似乎是摸清了己方的底子和机密,投标一次又一次失败,熟识的客户被竞争对手一个又一个抢走,公司的营收效益一落千丈,甚至监管部门还依据离职员工的举报查出公司内部员工有违规操作,罚款与法院传票如雪花一般涌来,很快公司就负债累累,名声扫地。


  而在感情上,罗尔也没有一帆风顺。在监管部门查出「真爱」的亲属们利用公司职权违规操作,致使公司蒙受巨额损失,还在公司内部欺上瞒下,导致公司的整体氛围变得乌烟瘴气后,因为工作过于繁重而被迫下放权力的罗尔才第一次真正知道公司内部的荒唐。


  而且最让他难以忍受的还是这些亲属们的举止都是在「真爱」的授意和指使之下进行的,理由竟然是她自认为公司既然是罗尔的,自然也就是她的,她在公司里就理应当是个绝对的统治者,想干嘛就干嘛,所有人都该低着头顺从的仰其鼻息,那时候,一贯性情温和的罗尔第一次对妻子大发雷霆。


  之后两人的关系就极速降温,哪怕罗尔仍有心修缮这段关系也无能为力,最后还是与她离婚,而且还被法院判决分走了一大笔财产,又因为女儿被判给妻子,每年还不得不向她支付巨额的抚养金,这让原本就变得拮据的经济状况更加雪上加霜。


  最终,公司没能承受住压力,在一个差不多的时机,凝聚了罗尔自身十多年心血的公司被竞争对手收购,而他本人则在收到一笔不多不少的补偿金后就被踢出了公司。


  而为了还上对失去了公司的自己而言越来越高额的抚养金,以及应对病情恶化导致的越来越沉重的治疗开支,他尝试了很多行业,试图从头再来,只是最终结果都以失败收尾,他挥霍掉了自己仅剩的存款,走投无路的他甚至还借高利贷还债,只是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甚至让他本来就沉重的债务变得更加沉重,还因为没钱还上利息被催债人狠狠揍了几顿,身上多了几道淤青。


  不过,哪怕如此,他依旧是积极向上,以充满活力的姿态应对着生活和他人,将负面情绪压抑到心中的最深处,而且,他也本可以不是如此,一些过去的同学和熟识的生意伙伴也曾因为看他可怜打算接济他,劝他去申请破产接受现实,他们会接济他让他平静的度过余生,但这些提议都被他回绝了,因为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样,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可以不靠别人的帮助,只靠着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双手就能突破困局,就能东山再起。


  只是,这样的坚定与执着并没能一直延续。


  有一天,他路过公司的旧址,想着随便看看缅怀过去的时候,他看到了几个曾经的员工刚刚下班,看着他们在路上说说笑笑的模样,他本来想过去打打招呼聊聊天,找几个曾经关系不错的下属谈谈心,跟他们聊聊近况,和他们一起说说笑笑来舒缓舒缓自己愈发压抑的内心,只是看着现在他们的模样,再看看现在自己的模样,罗尔止步。


  原本罗尔是想着扭头就走的,但他们闲聊的话题勾起了罗尔的兴趣,他们在谈论着他的那位「真爱」。


  「那个女人可真是蠢唉!如果过去她没有背弃她那个病秧子老公,估摸现在还是会过着富人名流似的的生活吧?」


  「是啊,要是她过去没有窃取公司的机密,还有故意放纵指使自己的亲戚们搞乱前老板的生意,现在也不至于混的那么惨。现在的她就是跟条母狗一样,在经理面前吠叫吸引注意力想要受宠,那副模样不管看上多少次都觉得好笑!」


  「我还记得她还是前老板老婆的时候,那时候她在公司里可是非常的趾高气扬,各种指指点点,天王老子在她面前都是孙子的态度,可现在呢?收着尾巴跟条尾随的跟屁虫似的,每天跟着经理上下班,温驯的像条母狗,哪怕对我们都是和和气气的甚至能说是卑微,生怕惹得经理不开心使得自己被踢开。」


  「肯定嘛,她现在事实上也就是经理的情妇,毕竟,她过去做的事情那可真是太龌龊了,过去还为人妇的时候就跟现在的经理偷情,在经理的授意下各种窃取商业机密,各种泄露信息,违规操作,还有意鼓动前老板快速扩张走进不该走进的专业领域,直接把前老板蒸蒸日上的生意给搞黄了,便宜卖给现在的这家母公司了,不过要说最龌龊的还不是这个,你们知道最龌龊的是什么嘛?」


  「这还用想嘛!肯定是孩子!公司里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她生的孩子就不是前老板的种,是经理的种,最好笑的是前老板还被蒙在鼓里,整个公司上下都知道,就只有前老板不知道,哪怕离婚几年了,还傻乎乎的支付巨额的抚养费,真是可怜,而且这抚养费还被她给全部挥霍了呢,她的女儿好像一直被她关在家里呀。」


  「现在,经理也就是用这些把柄把她给拿捏住了,这些破事儿要是被捅出来,她整个人在各种层面上都得彻底完蛋,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如今她也就靠着前老板给的抚养金过日子,而经理,她的「真爱」可是一毛钱也没有给她啊!她之前还在私底下抱怨,说什么「明明之前约定好了,只要我照你说的做,背叛前夫你就会娶我的!」这种蠢话。」


  「肯定嘛,毕竟没有男人会娶一个背叛过自己丈夫的女人吧?谁会再信任她呀?被经理的甜言蜜语和空头支票迷了眼睛,还把自己忽悠瘸了,真是好蠢的女人。等之后她年老色衰了,失去了最后仅剩的容貌的话,估摸更是会被直接一脚踢开呢,直接连飘渺的希望都没了,到时候她还能靠啥生活下去呢?」


  「也就前老板给的抚养费吧,不过听说最近前老板混的不咋样呢,我之前可听到了,那个蠢女人抱怨前老板最近给的抚养费拖拉起来了。她对此非常不满的样子,好像都准备向法院那边起诉去闹腾呢。」


  「前老板可真是个倒霉蛋,遇到这种极品女人,不过,也是活该,毕竟之前可是他放任那些关系户在公司里欺负人,哪怕他确实很忙,忙到忘乎所以,但那些关系户是他提拔上来的,他也有「不查」的责任。」


  「记得前老板身上有很严重的遗传病,治疗的费用会越来越高,估摸如果没钱治疗的话,应该也活不了多久了,死了也是活该。毕竟要是他死了,那个蠢女人没钱没本事也吃不了苦,最后估摸就只能去卖了吧?」


  「早去早超生,她就是那个命!最好快点变成那样。」


  ......


  听着前员工们闲谈间不断吐出的话语,罗尔那原本还饱满的瞳孔逐渐发散开来,他原本有力的步伐慢慢变得无力,渐渐的,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罗尔呆呆的站立在原地,他的坚持,他的努力,他的动力,甚至他努力维系的尊严都在他人的几句闲言碎语中一瞬间被打破了。


  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抬头仰望着太阳,罗尔第一次感觉,这明媚的阳光是何等的刺痛和憎恶。


  为什么自己要遭受这些事情,为什么在澄澈湛蓝的天空之下会有如此的污秽之事,凭什么拼尽了一切来拼搏的自己要被如此的恶意伤害!凭什么真心待人的自己会被这么多的谎言欺骗!凭什么?!


  但此刻的罗尔已经发不出这种怒吼,他双目无神,拖着被疾病折磨的躯体,在无思无想之下恍若行尸走肉一般踱步走向自己那破旧的出租屋。


  关上房门,罗尔抬起了自己的手,看着自己枯槁的手指,看着镜中那衰老的自己和那斑斑白发,看着镜中那倒映的墙壁上自己与前妻女儿拍摄的照片,看着照片之中他憨憨而又幸福的傻笑,罗尔默然,而后,他崩溃了,年过三十的他,此刻哭的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世界对他的恶意让他难以承受,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就要承受这种苦难?!


  最终,眼眶中的泪水都流尽了,他狰狞着脸,提起拳头狠狠地砸在镜子上,镜面破碎,他的手也被破碎的玻璃划伤,但他却感受不到半分的肉体疼痛,只感觉内心在饱受煎熬。


  他环视着这破旧的小屋,想起在这里的点点滴滴,想起失去一切的自己被房东讥讽拿不出这点房租;想起自己被催收的流氓暴徒找上门来狠狠暴揍;想起自己因为病痛的折磨而在床上辗转反侧痛不欲生;想起自己蒙受这些苦难之后那强装镇定的笑声,想起自己给自己勾勒出的未来的美好画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罗尔放声大笑,笑的痛苦,笑的忧伤,笑的酣畅,笑的无奈,这或许是他人生中最放肆的一次笑声。


  之后,他的眼中再无半点生气。


  「真是个狗屎的世界,所谓的人类,无论是什么人都特么的根本不值得相信!」


  他无力而又绝望的低喃着,眼中已经失去了对生的渴望。


  不过,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电脑,看着电脑,他回忆起了自己大学时候的时光,那段或许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太多生活的重担,自己孑然一身,自由而又向上。


  回忆着回忆着,他回忆起畅玩游戏时那无忧无虑的时刻,回忆着回忆着,他又想起了自己曾经最为喜爱的一款游戏《星辰》。


  自己是个急性子,每次游戏都是大局已定之后就觉得无趣然后弃档再开新档,虽然自己总说要好好的享受游戏的乐趣,但真细说起来,自己在这款自己最喜欢的游戏上好像还没有有始有终过一把,既是没有时间,也是因为自己的烂脾气。


  「虽然人类不可信,但冷冰冰的电脑程序不会背叛我,离世前,完成最后的遗憾吧,我想要真真正正的完美的有始有终一次,现实里我什么都无法如愿,那就请让我在游戏里如愿一次吧。」


  之后,罗尔打开电脑,打开游戏,选择自己读大学时候捏出的最满意的国家,璀璨星辰帝国。


  进入游戏,由罗尔自己所捏造的代言人征服星海之中的无数星辰。


  规划建设,科技研究,征服敌人,机械飞升,巨构建设,击溃堕落帝国,消灭天灾,成为星海霸主,成为整个星海的星海皇帝。


  短短千余年,子民遍布万载星辰,帝国便已成为星海的主宰。


  反映到现实里,时间过去了两天,因为已经对现实失去了兴趣,完成游戏不过是最后的执念,病痛晚期的折磨,乏力的身体,不眠不休,不进食的两日,已经彻底磨尽了他的生机与气力,过程之中,他有好几次差点昏死过去,有好几次都因为痛苦的咳血而差点没撑下去,但他还是靠着心中的执念坚持了下来。


  当帝国的陆军登陆星辰之中最后的一颗星球,征服最后的抵抗者之时,罗尔就再无力气,他静静地躺在破旧的椅子上,听到「登陆成功」这一句话后,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只是眼睛已经疲倦的无法再次睁开,无法看到「游戏胜利」这几个字儿。


  完成了最后的愿望,罗尔便再无现实的约束,他仿佛回到了童年,童言无忌的中二大喊!


  「我是罗尔!我是璀璨星辰帝国的神灵!我是璀璨星辰帝国的绝对支配者!是我,伴随引导着璀璨星辰帝国的成长和蓬勃发展!是我,让帝国从籍籍无名的幼年太空文明成长为星海的霸主!如今无形的我将会离开!迎接名为死亡的终结!但有朝一日,我将重获形体重新归来!虽有曲折,但我会真正成为璀璨星辰帝国的主宰!君临于星海!我的子民们!恭候我再次归来的那一刻吧!呼唤我的尊名吧!我的名字是......」


  罗尔用自己最后的气力对着电脑喊出了让自己儿时幻想之中最为畅快的戏言,即便最后因为身体的衰变,声音嘶哑到无法喊出最后的名字,但是这样的畅快也让接受死亡的他在内心露出幸福的笑容,他在心中狂笑不止,无比快意。


  「多想,多想有具健康的身体,多想,多想有个完美的人生,多想,多想有个能够真正爱我的人,好想,我真的好想活下去啊,我好想过上幸福的一生。」


  热情冷寂,死亡的逼近激起了对生的渴望,罗尔诉说着,在空洞的寒冷黑暗之中乞求着。


  「神啊,如果真的存在神明的话,我祈求着,我祈求能够拥有再一次新的生命,祈求来生不再有如此苦难。」


  虽说罗尔心中知晓世间并无神明,亦无转世轮回的说法,但在生命的终结时刻,他亦是会顺从求生的本能,渴求着。


  渐渐的,意识一点点的消失,死亡降临,一切,宣告了结束。


  

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