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童话之夜,天使降临到我身边(中)

穿过了五彩缤纷的游乐园,我继续向着更远处走去。


游乐园的另一侧,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向着地平线的方向继续望去,能看到一大片像是森林的黑色阴影。一座孤零零的哨塔坐落在不远处,上面悬挂着绘有黑色羽翼图案的旗帜,而更远的地方则再也看不到别的建筑物。


看样子,从这里继续往前走的话,大概就是黑曜馆的边境。


在少女们的创造力覆盖不到的地方,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存在呢。


要穿过这片草原,最好是有交通工具。这么想着,我向着哨塔走去,哨塔之下是一个小小的马厩,里面站着几匹……看起来像是马一样的生物——浑身洁白的独角兽、鼻孔里喷吐着青色的火苗的黑色野兽,甚至还有由木头拼接而成的木马,以及由铁皮和齿轮组成、一边在水槽里喝着水一边从脑袋上的烟囱上呼呼地冒着蒸汽的机关马。


我找到了一匹看起来比较正常的棕色马,拍了拍它的脖子。这些通人性的动物无需缰绳的牵引,便跟着我走出了马厩,乖乖地立定站好让我踏住脚蹬翻上了马背。然后它嘶鸣了一声,载着我向着远方的森林奔跑而去。


将五彩的灯光和少女们的欢声笑语逐渐甩在了身后,在人迹罕至的草原上,逐渐地只能听到马蹄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令人感到有些催眠。在黑曜馆里骑马并不需要什么技巧,甚至不需要操纵缰绳,因为这些动物自己会读取主人的意识,按照主人的想法行动,并且也不用担心它们突然发脾气把你掀下马。


话说回来,这似乎不是我第一次坐在马背上了。


准确地说,是在小时候被父亲抱着,在军营的马背上坐过一会儿。这也是我为数不多的,有亲人的身影存在的记忆片段。


不过,严格来说,那也不是我真正的亲人就是了。


我没有自己十岁以前的记忆,听大人们说,我小时候生过某种奇怪的病,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神志不清中渡过,对于我那并不富裕的原生家庭而言,这样的孩子显然是个累赘。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我应该在那时候就被扔到某个荒郊野岭,一个人默默地腐烂掉了吧。


幸亏当时有某个医疗慈善组织刚好路过,才将我收留了下来。


不过,就算在我痊愈之后,我原来的家人也没有接回我的想法。


最后收养我的,是一个在医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养父是当地的军警,是个自律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的男人,几乎没有什么私生活,工作之余的时间什么都不会做,只是进行休息以准备下一次的工作,完美地符合了大家对于军人的刻板印象。


在家里,他既不会像真正的父亲一样对我多么亲昵,也不会对我摆出什么威严来。或许在他的眼里,我这个住在自己家里的小孩子,与其说是自己的养子,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所以他要提供给我一个可以吃饭和睡觉的地方,直到我可以自立为止,仅此而已。


不过,要说他完全不像是一个父亲,那也是不对的。至少在我提出想要看看他工作的地方时,他会一言不发地带我去军营散步,在我被住在附近的孩子们围殴欺负的时候,他会教我锻炼身体和与人格斗的技巧。


而且,在我的记忆里,他也有唯一一次,摆出父亲的架子的时候。


当我的家乡里,像我这样没有读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书,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的男孩子,除了四处打工出卖体力以外,最好的出路就是参军。在到了大约十六岁的时候,我也准备走后者的道路。


倒也不是因为我对从军有什么憧憬,但作为军警的养子,跟随父亲的背影,是我唯一能够想得到的比较明晰的未来。当然,从军自然是有不小的危险的,不过反正我本来就不觉得自己的命有多么宝贵,也没所谓了。


但就在这时候,沉默了很多年的父亲,第一次,对我发出了蔑视般的声音。


——「连活着都活不明白的人,就别急着去送死了。」


有什么不行。


明明你也是这样孑然一身地活着的。


闷闷不乐之中,我甚至提不起和父亲吵架的干劲。


不过我最终也没有去军队报名……因为在我成年之前,父亲就离世了。


死因据说是在夜晚的酒吧里巡查的时候,被磕药磕到神志不清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据旁人所说,即便在临死之前,他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真是令人无话可说的结局。


在得知父亲的死讯之后,比起悲伤,更多的是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会这么简单地死掉了呢。


到头来,我对那个男人还是一无所知。


父亲离世之后,我突然又没有了去军队的兴趣,其后的一两年来,都在靠着四处打工维持生计。


虽然有点枯燥无味,但只要每天不饿肚子,晚上有一个不会被冻醒的睡觉的地方,生活就能延续下去。一个人无论是想要死去还是想要活着,其实都是挺简单的。


只是,在像今晚这样抬头看着满月的时候,偶然也会在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该在这个世界上做些什么呢……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处这座黑曜馆里了。


与这个童话一样丰富多彩的世界相比,至今为止的人生显得如此单调而毫无意义。


或许,我真的应该在那座火炉那里,把这些没用的记忆烧掉吧。


「……呃。」


抬头望着月亮发了一会儿呆,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森林的边缘——在黑曜馆里走路的时候,距离感偶然会变得很奇怪,就像是在做梦时一样,有时候短短的一段走廊总是走不到头,有时候看似很长的路程,却一晃眼间就走过去了。


我从马背上下来,拨开了那些野蛮生长着的灌木,慢慢地向着森林的深处走去。


沙沙……


最开始,还能听到风吹动叶子发出的声音,以及从某处传来的清脆的虫音和咕咕的鸟鸣,令人勉强还能感到心情宁静。但随着不断深入,不知为何,连这些声音都慢慢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片不可思议的死寂。


冰冷的感觉冒了上来,视野变得越来越黑暗。


抬头望了一眼。银月依然高挂夜空,但是月光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隔了一样,无法穿透到这片空间里来。我打了个响指,一个灯笼凭空出现在了手中,然而灯笼的光芒仅仅延伸了几米的范围,便突兀地被吞噬在了黑暗之中。


森林里没有道路,分不清东南西北,而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更加难以辨别方向。


正当我考虑是否在此折返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在黑暗中出现了一个细小的光点。


那是一块小石子。


掉落在泥地上的白色小石子,不知道为何散发着细弱的白色光芒。抬头望了望四周,我发现不远处还有另一个白色光点,而在两个光点之间,隐约能够看到一条极为狭窄、在黑暗中几乎无法发现的兽径。


白色的光点,一颗接着一颗地出现在了视线可及的地方,像是在故意引导我前往森林的深处一般。


「……」


我默默吞下了喉头的紧张感,继续往前走去。


一颗,两颗,沿着白色石子的路标,穿过了歪歪扭扭的隐秘小径,慢慢深入到黑暗之中。


接连经过了几十个光点,我依然在森林里徘徊,然而新的光点却并没有如同想象中一样继续出现,似乎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不安和迷茫涌上心头,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些细小的对话声。从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忽然传来的人类的说话声,在让人因为察觉到同伴的存在而稍稍安心的同时,又因为这份诡异而马上再次变得忐忑了起来。


稍微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拨开了挡路的灌木和藤蔓,顺着声音走去。


……有人在那里。


手持灯笼逐渐走近,在灯光的边缘逐渐露出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从体型来看,似乎是两个约莫十岁、身体瘦削的女孩子。其中一个身穿着白色的衬衣,另一个则穿着蓝色的围裙,两个孩子手牵着手,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蹲在大树下,棕色的头发遮住了他们的半边脸庞,裸露地踏在泥地上的赤足,不知道是不是被森林里随处可见的锐利物体划伤,遍布了一道道暗红的痕迹。


两人的头上都长着猫耳朵,这个十分熟悉的标志让我松了口气。


是黑曜馆的居民,但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你们怎么了?」


我上前搭话,穿着白衬衣的孩子抬起头来似乎想要回答,不过在那之前,首先传来的是她们的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音。


我苦笑了一下,翻了翻自己的衣袋,找到了刚才从游乐园里得到的一罐糖果。


「要吃吗?」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从我手上拿走了糖果罐。她们显然是饿了很久肚子,低着头飞快地一颗接一颗剥开了糖纸,把糖果送进嘴里咔擦咔擦地咬碎。


「要我带你们回去吗?」


虽然不知道两只猫咪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迷路,不过既然看到了,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我这么对她们问道。然后两个孩子便站了起来,穿着蓝色围裙的那位抓了抓我的衣袖,另一位则举起了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看来想我带她们往那个方向走。


虽然不记得那是不是我来时的方向,不过我还是顺着孩子们指引的方向慢慢走了起来。尽管已经没有了小石子的路标带路,但两个孩子似乎对附近的地形有些了解,知道哪里有可供通行的狭窄通道,穿着蓝色围裙的女孩子不时会拽拽我的衣袖,提醒我接下来该往哪边走。


然后,过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


「……嘶。」


胳膊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剐蹭了一下,留下了一阵痛楚。


不知不觉地,四周的植被从中途开始已经变了模样。


树干像是森森白骨一样呈现惨白的色泽,畸形而扭曲地生长着。垂落的枝叶散发着金属一样尖锐的光泽,仿佛是一把把悬挂起来的刀刃。每当冷风吹过扭曲的森林,便有无数怨哭一般的呜呜声,从黑暗之中飘荡而来。


如果说黑曜馆是那些少女们创造的永恒的美梦的话,那么这边境之地,就有点接近于噩梦了。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片小小的开阔地。


一座破败的小小瓦屋躺在了那里,崩塌了一半的石墙上覆盖着藤蔓和苔藓,看起来已经荒废了不知道多长的时间。玻璃的窗户碎裂成了一地砂糖似的结晶,彩色的屋顶熔化了,变成了一道道泥状的物质糊在了黑色的墙壁上,从中隐隐约约传来了腐败食物一样的酸腐臭味,就像是一大块被融化的巧克力蛋糕似的。


沙沙……


两个孩子在我的背后停下了脚步。


这里难道就是她们的家吗……我对着这个奇怪的地方,困惑地皱着眉头。


违和感,涌上了心头。


焦躁、紧张、嫌恶的预感烧灼着胸口。


——为什么,到现在我才发现呢。


穿着白色衬衣的小孩子张开嘴,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爸爸,妈妈,把我们扔掉了。」


——从那两个小孩子身上,散发出了强烈的异样感,缠绕着与黑曜馆的少女们截然相反的,令人浑身发冷的氛围。就像是在自己的客厅地板上倒上一大堆腐烂的肉块一样,空气中弥漫起了令皮肤发麻的异物的气息。


穿着蓝色围裙的小孩子,发出了稚嫩的女孩的声音。


「爸爸,妈妈,把我们丢在森林里了。」


——那并不是,我所熟悉的少女们。


沙沙……


沙沙……


背后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我僵硬地转过了头,在我的身后,在那布满了尖锐叶片的灌木丛中,有另一对小孩子的身影,像幽灵一样浮现。


「面包屑,找不到了。」


「面包屑,被小鸟吃掉了。」


男孩和女孩的声音一唱一和地响起。


沙沙……


沙沙……


更多的脚步声,从四方八面传来。从那目光无法穿透的层层黑暗之中,我感受到了更多的,散发着异物感的「存在」,那是一些拥有着小孩子的形状,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本质的「什么东西」。


「糖果的屋子,融化了。」


「糖果的屋子,腐烂了。」


「孩子们」一起抬起头来,露出了像鸟一样瞪圆了的眼睛,以及长长地向前伸出的嘴唇——那并非人类所能够露出的表情,而更像是鸟类的脸容,没有表达出任何情绪和人性,只有满溢而出的狂气与扭曲感。


——这是,噩梦的气息。


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心灵像是被什么东西支配了一样,恐怖的感情不受控制地涌上了大脑,让全身都抽搐了起来。但是,就和做噩梦时一样,在意识到恐惧的瞬间,眼前的一切事物就会朝着更加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面包屑——!」


「糖果——!」


「是糖果——!」


「孩子们」大大地张开了嘴巴,突然从喉咙的空洞中发出了巨大的啼叫。


「吃掉——!」


「吃掉——!」


把嘴巴张大到了近乎撕裂的程度,从中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嘶喊,已经难以分辨是人类的嗓音还是乌鸦的叫声。骇人的喊叫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疯狂的浪潮。


重叠在一起的声浪让皮肤都轻轻颤抖,身体和心灵都沐浴在了这可怕的声音之中,几乎无法思考任何东西,喉咙因为恐怖感而被紧紧地堵住,甚至发不出一声惨叫。


「糖果——!」


「吃掉——!」


「嘎啊啊啊啊——!」


而这份恐怖感,又进一步加剧了眼前的噩梦。「孩子们」高高举起了双手,他们的五指像是鸟类的勾爪一起僵硬地弯曲着。下一刻,无数的身影朝着我一起扑了过来。


本能驱使着我举起了双臂,想要把那些朝我扑来的异物扔出去。但是,在与它们的身体接触的瞬间,我却感觉到他们的四肢像是中空的橡胶管一样,扭曲着缠住了我的四肢和腰部。


不断扑来的「孩子们」很快将我的身体淹没,它们像是刻意要让我看到那张非人的表情,一边发出骇人的喊叫一边伸直脖子,把自己的脑袋凑近我的脸。


——爸爸,妈妈。


——好痛。


——好黑啊。


伴随着在耳边直接响起的震耳欲聋的喊叫声,许多不属于我的混乱思绪,被强行灌入我的脑海之中,灼烧撕裂着我的大脑神经。


脑髓像是被什么东西啄食着一样,一下又一下地,在感到了剧痛的时候,视野被五颜六色的阴影遮盖了起来。身体各处也传来了刺痛感,似乎是被锐利的指甲划出了一道道细细的伤口,但是由此弥漫开来了却并不是鲜血的腥味,而是一种甜丝丝的味道。就好像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甜腻的糖浆一般……


被恐慌所支配的精神已经做不出任何的思考,也无法指挥身体作出反抗。


理智,被敲碎了……


思维,被压溃了……


就连仅剩的恐怖感都慢慢地转变成了麻木……


于是,曾经被称为水原的「存在」,被撕裂、被吞食,彻底消失。


察觉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结局,在意识逐渐坠入黑暗之际,我只能默默后悔于自己为什么一个人、毫无防备地踏入到不该踏入的领域来。


就在这个时候。


哒哒——


我听到了鞋尖敲击地面的声音。


「……烧干净吧。」


冷酷的少女的声音响起。


压在我身上的异物,突然被爆裂开来的熊熊烈火所吞噬,发出了尖锐的惨叫。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看着「孩子们」的脸部在火焰中扭曲、融化,它们在剧烈的痛苦中,从我的身上纷纷滚落,在泥地上四处滚动挣扎。然而那火焰像是拥有生命一样追逐着它们的身体,直到异物们的身体急剧地缩小起来,连一丝灰烬和气味都没有剩下,彻底地消失在了火光中。


奇妙的是,此时近在咫尺的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灼热和痛楚,反倒是鲜艳的火光让我的意识打了个激灵,重新恢复了理智。


我冒着冷汗,急促地喘着气,心脏依然在激烈地跳动。


但我知道危险还没有彻底解除,现在还不是让我躺着休息的时候。


我强行驱使着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抬起头望向了前方。


在不远处的黑暗之中,依然还站着许多没有被火焰烧掉的「孩子们」。


但它们此时也不再发出那骇人的喊叫,也不再朝我扑来。只是维持着瞪大双眼的表情,死死地盯着我。


从刚才的接触中,我也理解到它们的本质了。


它们是噩梦的碎片。


对黑暗的恐惧、对饥饿的恐惧、对扭曲物体的恐惧、还有对被人抛弃的恐惧。这些东西,飘荡在人们所共享的潜意识的世界,飘荡在「噩梦之海」当中。这些碎片时而接触到了黑曜馆的边境,便慢慢渗透了进来,污染了这个地方的「存在」。


它们本质上没有敌意,或者说,它们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它们的「存在」实际上相当脆弱,脆弱到了随着我的一个念头,就会像是泡泡一样消失的程度。


之所以会朝着我袭击过来,只不过是因为倒影了我心里的恐惧而已。


反过来说,只要不被它们扭曲的外形所吓到,那它们就是没有威胁的。


不过话虽如此,也不能让这些东西一直占据黑曜馆的边境。


我叹了口气,迎着「孩子们」的目光,慢慢走了上去。


我轻轻地,拍了拍最前面的那个孩子的小脑袋。


「……「回家去吧」。」


于是,月光重新穿透了无边的黑暗。


沐浴在了皎洁的月光中,它们那瘦小而扭曲的肢体,一点点地恢复了原状。瞪大的双眼慢慢闭合,表情安静了下来,像是进入了安稳的睡眠一般。然后,它们的身躯,在月光中化作了一粒一粒的荧光,飘向了夜空消失了。


我长长呼了口气。


「……呵。」


这时候,一片黑色的羽翼在我眼前飘落,于此同时我听见了少女轻轻的嗤笑。


我转过头去。


借助着月光,看见了有着黑色羽翼的蓝发少女,翘着双腿坐着瓦房的烟囱上,一手撑着脸颊,脸上带着看戏一般的戏谑笑容,低头俯视着我。


「意外地适应得挺快的嘛,你这小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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