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仍在持續。
即便象徵午夜到來的鐘聲已經響起,與會的眾多賓客裡也僅有少部分先行離場,餘下的絕大多數似乎都打算堅持到散會。
隨著時間的推進,從被炙烤得光滑油亮的烤乳豬開始,包含牛肉以及魚蝦干貝等海鮮在內的各式菜肴接連上桌,或許是因為這場宴會本身就是帝國向鄰近國家展現實力的一種手段,擺放在餐檯上的每道料理都極盡奢華,完全打破自己對於宮廷生活的想像。
相較之下,詹上輩子在電視影集中看過的那些鋪張浪費根本不值一提。
統治階級對於排場的講究,總是有辦法刷新自己對相關事物的認知。
晴絲娜像隻遊走於花園中的蝴蝶一樣在賓客間來回穿梭。
公主姣好的容貌,甜膩的笑容,令她無論到哪都是受人矚目的焦點。
尤其是那名把自己打扮成饒舌歌手的男精靈,雙眼更是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她。
晴絲娜一會兒向喜好探索的亞龍人們介紹吧檯上各個餐點的起源和典故,一會兒又與嗜酒如命的矮人們敬酒;面對獠族,她誇讚他們在戰鬥上的武勇,而這正是從出生那刻起就以戰士身份自豪的獠族最愛聽的東西。
只有精靈們被她刻意冷落。
晴絲娜時不時向男精靈們拋出幾個俏皮的微笑表示自己沒有忘記他們,卻又故意和精靈保持距離。
這不怪公主,畢竟男精靈們對她望眼欲穿的模樣,任何人都有辦法一眼看得出來。
由於一、兩百年前有小部分人類搬遷到精靈的村落定居,因此那些新世代精靈的審美觀和以往有著很大的不同。
簡單來說,就是遭人類汙染。
人族也被他們納入了可攻略名單之中。
半年前安娜是這麼跟我解釋的。
當然,精靈使節團裡自然也有少部分較為年長的男性,正試圖阻止那些年輕人用眼神繼續猥褻、騷擾或是搭訕出席宴會的其他貴族女孩,不過有鑒於帶頭的好色精靈起了示範作用,因此徒勞無功。
流傳在帝國的俗諺「猴群的失控源自於猴王的癲狂」,便是在暗諷這種領導者無法以身作則的狀況。
用地球上的俚語來解釋的話,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話說回來,直到晴絲娜笑盈盈地向那名穿得跟暴發戶一樣的變態打過招呼後,我才知道他竟然是精靈之國洛菲爾的王子「加雷格里弗」──奇怪,自己認識的皇儲怎麼都淨是些討人厭的怪胎呀?
先說好哦,這裡絕對沒有貶低菲利斯的意思,剛成為皇帝的他恰好被屏除在這次砲擊範圍之外。
佩姬在用字遣詞上可是很小心的!
另一方面,熱衷於拓展人際網絡的安娜此刻自然也沒有閒著,她以介紹朵朵給大家認識當作藉口四處和人閒話家常,不著痕跡地蒐羅各個家族的情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裡端著高腳杯的安娜終於帶著人形貓咪回到自己身旁的座位。
安娜瀏海側邊那容易令人聯想鸚鵡的金綠色挑染,隨著她坐下的動作有節奏地晃蕩。
她慢條斯理地將玻璃杯中仍瀰漫著氣泡的雞尾酒倒進喉嚨。
至於帝國皇室為什麼有辦法製作出氣泡飲料這件事,我已經懶得深究。
反正帝國的科技樹走向本來就很奇怪,化妝品之類的更是先進到讓人匪夷所思。
「我剛聽到了件有趣的事。」安娜臉上掛著神祕的微笑:「威爾頓家的財務狀況似乎不太健康。」
我遲疑了一下:
「……威爾頓家?」
這些貴族的名字實在太過拗口,自己一時半刻實在是很難把它們通通裝進腦袋。
安娜烏黑的瞳孔裡閃過一絲對勝利的誇耀,彷彿在僵持不下的九局下半擊出了能夠左右勝負的全壘打:
「嗯,還記得宴會開始前過來替菲利斯傳話的那個鳥窩頭嗎?他就是威爾頓家的人。」
我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安娜將已經滴酒不剩的高腳杯隨手放在桌上。
「威爾頓家好像在找贊助,」說話已經很小聲的她進一步壓低聲音:
「有消息指出,他們似乎正打算拉攏居住在榭菈領的貝爾薇特家。」
鸚鵡口中的「貝爾薇特家」令腦袋原本有些昏沉的我忽然精神一振,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的話,這應該與阿斯嘉爺爺臨別前曾經提過的那個家族名稱一致。
那句「如果佩姬妳想要知道更多和塔米雅有關的事,就去調查一下榭菈領的貝爾薇特家族吧。」又一次浮現在腦海。
儘管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但從詹身上遺留下來的那份小心謹慎,還是使我下意識地藏起自己的真實意圖:
「關於貝爾薇特家族,安娜妳知道些什麼嗎?」
這顯然逃不過安娜的法眼。
心思縝密的她略微蹙眉:
「妳為什麼會想知道跟貝爾薇特家族有關的事?」
正當我還在思考要怎麼跟安娜解釋時,她已經逕自做出判斷:
「……算了,就當賣個人情給妳,反正只要稍微花點心思,任何上族都有辦法找到貝爾薇特家族發跡的歷史,這件事調查起來一點都不困難。」
安娜在停頓片刻後接續說道:
「貝爾薇特家的前身──費南德爾家過去曾是貴族。」
交叉著雙腿的她將身體稍稍前傾,像著名的沉思者石雕一樣用手托住下頷:
「兩百年前,帝國曾經發生過由落選皇儲發起的叛亂,作為那個時代的八大世族之一,費南德爾家顯然選錯了效忠的對象,決定和身為反叛者的阿克特佛斯站在一起。戰爭結束後,誤判情勢的他們馬上就被皇帝蓋勒斯拔除了貴族的地位,從此淪為平民。」
安娜用食指不停拍打她那白嫩的臉頰:
「聽到這裡,我猜妳可能會好奇費南德爾家為什麼沒有被抄家滅族,他們又是如何躲過皇帝的清算。」
她輕敲側臉的食指沒有停下。
「事實上,費南德爾家之所以有辦法在蓋勒斯的怒火中倖存下來,純粹是因為他們在最後一刻背叛了自己侍奉的君主阿克特佛斯,並花上全部資產買通皇后與其他名門望族的緣故。」
從天花板傾瀉而下的燈光,將安娜那宛如酒精棉片般的細緻肌膚襯托的更加白皙。
「……當然,這種不講道義的作法也使帝國內的貴族習慣和他們保持距離,『背信忘義的費南德爾』、『見風轉舵的費南德爾』這類調侃也在貴族圈內不逕而走,而為了改變大家的對費南德爾家的惡劣印象,他們主動將姓氏改成通用語中代表著誠信的『貝爾薇特』,慢慢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之中。」
過量的乙醇使鸚鵡的雙頰微微泛紅。
「直到最近,在商業中獲得巨大成功的他們才再次回到大眾眼前,威爾頓家這次想和他們接觸,想必也是看上貝爾薇特家透過經商所得到的巨額財富吧,畢竟他們在做生意上一直都很有一套。」
「原來如此……」沉吟片刻後,我用捲曲成問號的食指輕抵住唇:
「那有沒有辦法查出貝爾薇特家的魔法使,究竟擅長什麼屬性的術式呢?」
「不要強人所難好嗎?」安娜白了我一眼:
「我可沒有時間浪費在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我對安娜露出苦笑。
「話說回來,威爾頓家準備籠絡貝爾薇特家這個情報很關鍵嗎?我看安娜妳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當然,」鸚鵡臉上浮現乍看之下有點陰險的笑容:
「如果威爾頓家的經濟狀況真的糟到必須拉攏平民,那麼洛德泰爾家倒也不是不願意慷慨解囊。」
我嘆了口氣,將視線移向在天花板閃耀的水晶吊燈:
「……我果然不太擅長政治。」
「這種東西本來就不適合妳。」
說完,安娜從椅子上起身,同時朝路過的侍女要了杯滿溢著氣泡的雞尾酒。
她以充滿信賴的眼神看著朵朵:
「幫我盯好布蘭格莉家的史汀妮。」
人形貓咪先是俏皮地閉起一隻眼睛,隨後用豎直的兩根手指掠過額頭,比了個類似敬禮的動作。
「收到!」
坐在椅子上的朵朵自信滿滿地挺起胸脯。
緊接著,表情看上去有些疲憊的安娜將手伸向我:
「……要不要陪我去陽台吹吹風?」
她露出嬌俏之中帶有些靦腆的微笑。
琉璃似的月照彷彿瀑布般從雲層間的縫隙悄然灑落,將醉醺醺的安娜連同整座露台一起壟罩在冰藍色的月光當中。
酒酣耳熱的歡笑聲在混合了琴弦的跌宕起伏,以及聲樂家那渾厚多變的嗓音後,隔著厚重的彩繪玻璃窗從背後的宴會廳傳來,試圖將這僅存於片刻的靜謐染上世俗的喧囂。
自踏入陽台的那一刻起,安娜的腳步就一直有些踉蹌。
她腳底下那雙量身訂做的淺紅色繞踝高跟涼鞋,更是一次次害她險些摔倒。
安娜其實早就已經醉的一蹋糊塗,只是一直在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作為洛德泰爾家族的一份子,她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在社交聚會上顯露半點糗態。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在穿著鞋子的情況下保持平衡,在歷經了短暫的猶豫後,走起來搖搖晃晃的安娜最後決定脫掉腳上的高跟鞋。她先是向後彎曲小腿,接著用食指勾開鞋跟,然後像隻剛上完廁所的小貓一樣甩腳抖掉鞋子,踩著赤裸的步伐走向佈滿雕花的大理石欄杆。
安娜疲憊地趴在護欄的扶手上,任憑仲夏夜的熱風吹亂她精心打理的瀏海。
陽台的視野很好,從這裡往下看去,可以將整座宮殿的庭院以及外圍的樹籬迷宮通通收入眼簾。
望著安娜那微微泛紅的側臉,我擔心地問。
「需要我用解毒術幫妳解酒嗎?」
她看著我慢慢搖了搖頭,臉上的笑容依舊羞澀靦腆:
「我想再維持這狀態一下。」
我一語不發地站在安娜身旁,陪她一起眺望懸掛在天空中的湛藍色新月。
寂靜在周遭蔓延,像是攀爬籬笆的藤蔓一樣悄悄入侵露台的每個角落。
過了半晌,安娜率先打破沉默。
她像是下定某種決心似的深深吸了口氣,然後用小巧的手掌拍打雙頰。
滿臉通紅的她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想佩姬妳應該早就知道,我曾經喜歡過妳。」
安娜一面說,一面緩緩撇開視線,聲音也越來越小:
「或者該說,現在還是很喜歡……」
儘管伊莎早就拿安娜喜歡我這件事調侃過她非常多次,但她突如其來的告白還是令自己有些不知所措。
擅於解讀肢體語言的安娜一下就洞悉了我的尷尬。
臉上掛著和煦笑容的她溫柔地說道:
「我沒有要妳回應我的意思,只是想讓佩姬妳知道我的心情。」
緊接著,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小小聲補上一句:
「……都怪那隻臭雪貂!」
這句充滿個人風格的抱怨正是安娜體貼的證明。
她僅用一句咒罵就找回了最適合彼此相處的節奏。
我對著她慢慢眨眼:
「我記得妳以前喜歡的是盧克。」
「嗯,因為他曾經救過我。」安娜擺出懷念的表情:「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她將鬢髮撥到耳後,露出清麗的微笑:
「……事情大概發生在七年前,那時我被洛德泰爾家的政敵綁架,存活下來的機率非常渺茫,就在我認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盧克像是傳說故事裡的英雄一樣拯救了我,他矯健的身手還有帥氣的臉龐令我一見傾心,害我誤以為這也許就是每個女孩都曾憧憬過的『命中註定的邂逅』。」
安娜緩緩垂下眼眸:
「接下來的事就跟佩姬妳知道的一樣,為了得到盧克,吸引他的注意,我拚了命地提高自己在同齡人中的影響力,最後甚至在學校後山間接害死了和我們同時入學的其他新生。」
「……那安娜妳又是怎麼喜歡上我的呢?」
「妳救了我……」安娜的臉頰染上幾抹嫣紅:「而且是在賭上自己性命的情況下。」
她將雙手放在背後,抬頭仰望星空。
茶紅色的裙擺在她腳踝附近輕輕晃蕩。
「盧克雖然也救過我,但那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跟捏死一隻螞蟻差不了多少。」
星辰浩瀚的叫人頭暈目眩。
「只有妳,願意為了我拚上性命。」
安娜嫣然一笑。
「謝謝妳聽我說這些。」她用力地伸了個懶腰:「也謝謝那些搞錯了基底與酒精濃度的調酒,要不是因為它們,我根本不敢向妳坦白自己的心意。」
我蹲下撿起先前被鸚鵡隨意抖落在地上的高跟鞋,將它交還給安娜。
單手叉腰的我淺淺一笑:
「其實妳根本沒醉,對吧?」
手裡拎著鞋子的她緩緩搖了搖頭,然後再次仰望星空:
「我一定是喝醉了……不然像我這樣聰明的人,怎麼可能會忘了剛才發生過什麼呢?」
她俏皮地吐舌。
遠方傳出公雞的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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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光劍「佩姬」礙於篇幅問題,第九集預計會更動為五十至五十五話,先在這裡告知各位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