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堇篇《晨昏壹雫空》 - 2



昏光庭院。


这个名词,有多个不同的指涉。


遥远往昔,曾在天空泰坦庭园「晨昏之眼」有一小角的诸族疗愈园地。


以及,天空后裔在纷争世流散地面,努力维持往日荣光的救护组织。


还有,如今实际存在的区域名称,有两处。在神悟树庭有一处,在永昼的圣城奥赫玛也有另一处。


树庭的昏光庭院,灯具悬挂在藤蔓缠绕的支架上,仿造奥赫玛的阳光,在永夜的圣树根系之间洒下暖洋洋的金辉。每当风从枝叶穿过,回收罐子改造成的风铃就会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穹的闲暇时间不多,但只要有时间,他几乎就都会待在这里,甚至多过他在树庭被分到的个人房间。


灰发的天外来客少年,斜靠在以旧衣制成的软椅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小伊卡翅膀边缘绒毛。那只圆滚滚的小天马发出「嘟嘟」的抗议声,却没真的躲开,只是用湿润的鼻尖顶了顶他的手腕,像是在说:「别太过分。」


薅小伊卡的毛皮是穹来此的一大乐趣,但不是唯一原因,甚至不是主因。


那个主因,通常会坐在庭院中央的石榴树下,轻晃着两束粉蓝渐变色的发尾。她为受伤的战士换药,耐心地听老学者吊书袋,柔声安抚接受注射的年幼学员或难民孩童。


有时她还会小露几手才艺,为庭园中的休憩者们演奏音乐,旋律一如灯具阳光般和煦。


基于其天空后裔的身份,她所用的那把小竖琴取名为「天空之琴」。但由于就摆在庭院中没怎么看管,老是被有活力的孩子乱玩或碰坏,常常需要修理。


风堇弹奏的时间还是比较少的,她认为,自然的轻浅风声与她精心调整的仿造阳光,就已经是昏光庭院的主要旋律。


穹喜欢这处充满风堇巧思的园地。


园间麦草摇曳,石榴树挂着小果,花丛间飘散一种清香。


此时,风堇为一位紧张的小孩包扎手肘,短短几句安抚就让孩子破涕为笑,她从身旁的小篮子里拿出一个糖果递过去。


「好哦~你很勇敢,这是勇敢的勋章。」


孩子跑开时,她笑着挥手,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风铃声中。


穹静静地看着,觉得自己手上的小伊卡似乎也变得特别安静。这匹总是嘟嘟叫着乱飞乱冲的小东西,某些时候却也让穹觉得,跟心底某种无法说明的情绪有点接近——柔软、温热、无所适从。


风堇站起身,拍了拍裙摆。


她今天换了套不太一样的衣服,但大致印象也接近常穿的那套红裙,似乎是某种旧衣改造的红白束裙。上半身略合身,衬出她纤细匀称的曲线。裙角垂着改自旧旗帜的饰布,腰带挽得高,将小巧身段衬得更俏丽。


她弯腰替石缝中一株微黄的草本植物浇水。散落在她脚边的,是由破布拼接成的小坐垫,还有几个刷得发亮的铁罐,被她吊在花架上,风一来就轻轻摇晃作响。


「这些软椅是几位山之民帮忙搬回来的,旧衣拆一拆再缝上新棉花就能坐得挺舒服。风铃也是回收的罐子,我请同学们帮我画各种图腾贴上去,好看吧?」


风堇之前这样向穹介绍她的小庭院。


「还有这边的这些小菇,是可以吃的,要摘一点吗?传说中,是浪漫泰坦墨涅塔送给理性泰坦瑟希斯的礼物之一,有增进歌喉的祝福,叫作灵感菇,搭配咒语『咕咕嗄嗄』效果更佳,信不信随你,嘻嘻。而这边的石榴,是阿塔卡玛帮我找的种子。说是跟阳光特别搭。」


她说起这些东西时,眼中总藏着小小的骄傲。不是张扬的,而是那种默默耕耘者,看到种子发芽、灯火亮起时自然流露的满足。


——这样的她,真好看。


穹其实没有明确产生这样的意识,而是逐渐浸透在神悟树庭的生活中。


风堇的每一个皱眉、每一次的叹息、甚至每次扬起虹光时裙角飘起的弧度,裙下那双白丝裤袜的腿部曲线,都特别好看,但还是笑容最好看。穹由衷这么认为。


这让他想留下来,哪怕只是一段时间。


庭院的风铃又响了一声。


风堇转头看向穹,像是察觉他已偷看了许久,眸中含笑,轻声问道:「灰宝,要来帮忙拔草吗?还是想……发呆打瞌睡?」


穹撇开头,咳了一声,「我、我是看小伊卡,它好像……需要被理毛了。」


风堇眨眨眼,走近还坐在躺椅上的穹身边,伸手摸了摸小伊卡的白色毛皮,又揉了揉穹的灰发脑袋,让穹感觉温暖酥麻,彷佛女孩温热的小手不只摸脑袋而是摸了他整个背脊。


穹看着风堇的脸颊,忽然有种冲动,想伸手拂开她颊边的一缕散发。但他最终,只是搓揉了一下小伊卡刚被风堇抚过的毛皮。


风堇挠着小伊卡的下巴,又笑咪咪地顺了顺穹的发丝。


「我看你们两个,一样毛躁。」


这便是,穹在神悟树庭的日常剪影,


当然,相对而言,这样的悠哉日常还是只占少部分的,他也并不能老是往风堇附近跑。


除了抓紧时间从树庭的浩瀚文献中调查各种资料,以及清理黑潮怪物与悬锋天谴的零散威胁之外,穹也会偶尔前往奥赫玛。有时是跟风堇一起,顺便看看当地昏光庭院的状况,也有时是穹自己前往。


穹在奥赫玛,既是与丹恒相聚,也是跟当地的黄金裔交流。


「不死」的万敌与「救世主」白厄,性格虽有某种程度上的对极,但同样有着武人豪气。有已经熟悉的丹恒引介,很容易就能混熟。


「捷足」的赛飞儿神出鬼没,穹暂时没机会见到面,但风堇表示,赛飞儿肯定早就注意过穹这号人物了。


「死荫的侍女」遐蝶深居简出。丹恒刚来奥赫玛时,遐蝶有代表阿格莱雅多次前来关切天外贵客的状况,但她跟丹恒实在聊不起来,丹恒也大多喜欢自己行动,后来就只有必要时才会基于任务而一起出战,所以穹不太能指望丹恒帮忙介绍多少。


倒是其中一次穹跟风堇一起来奥赫玛时,由于遐蝶也曾在树庭求学,跟风堇交情很好,穹才有机会和遐蝶多聊几句,交情上升到还算能打得了招呼的粗浅程度。


「金织」阿格莱雅是逐火之旅的实际领导者,与丹恒保持着稳定的合作。她有透露过招揽之意,暗示穹可以转住奥赫玛。而穹的婉拒,也在阿格莱雅的预料之中,她都不需要让派驻树庭的衣匠以金丝若虫监听,也能猜到那刻夏会对穹说些什么。


阿格莱雅也无所谓,她知道,主因其实也不是那刻夏,而是因为那抹红裙粉发的身影。反正风堇跟奥赫玛是有密切合作的,穹的战力照样可以为奥赫玛所用。


跟穹最有往来的奥赫玛黄金裔,则是「命运三子」缇宝缇安缇宁。她们是现存最古老的黄金裔,也是逐火之旅的起点。曾经分身无数,千年下来只剩三位幸存。她们是全体黄金裔的师长,也很关照两位天外来客。


穹一时兴起,向缇宝学了欧洛尼斯的祷言,居然就简单地成功了。岁月泰坦欧洛尼斯的力量极难掌握,这份资质,在翁法罗斯也是非常少见的,让缇宝她们啧啧称奇又相当高兴。


但,身为天外来客的穹,为何对岁月泰坦的神术有如此高的适应性呢?


「会不会是因为……灰宝你以前接触过的,钟表小子,和那位米哈伊尔先生的力量?」风堇指节抵着下巴思考。


「钟表小子?米哈伊尔?」最古老但外观也最年幼的黄金裔女童,缇宝,好奇地歪了歪红发脑袋。她一时还以为自己漫长岁月的记忆又模糊了几分,忘记了什么重要的名字。


「是我在天外认识的朋友。」穹微笑着简单对缇宝说明。


钟表小子本质是罗盘,其「钟表把戏」跟时间没什么关系,但米哈伊尔——也就是米沙,真的有暂停时间的力量。穹并不确定这是不是原因,但承接了米哈伊尔遗志与礼帽的他,搞不好就有了些时间方面的资质也说不定。


如果原因不是这个的话,就只能是穹自己跟这个世界另有某种未知的联系了。


而风堇会知道的原因也很简单。


昏光庭院的每声谈笑,经纬小径的每次漫步,求知静庭的每段相处……


除了让穹加深对翁法罗斯的了解,风堇也同样对天空之外充满了好奇。


「太好了呢,灰宝。」风堇双手轻拍,「很多遗迹机关或损毁之处,听说都能用欧洛尼斯祷言来想办法处理。这对你的各种委托工作一定很有帮助,说不定……」


最后一声「说不定」,声音极轻且没念完,悄然消散在空气中。


女孩眸光低敛,青瞳复杂地闪动。


******


稳定的日子,终究不会持续太久,甚至该说是很短暂。


其实黄金裔们也不想一直被动。为了面对比黑潮更靠近的天谴军威胁,打败蛮神疯王尼卡多利,他们有两个大致的方向——死亡或岁月。只要得到这两尊泰坦其中之一的助力,面对战争之神就更有把握。


可惜,死亡泰坦塞纳托斯连怎么找都不知道,而欧洛尼斯隐遁避世,虽然知道在哪里,但黄金裔们努力过了,始终无法在游戏规则下破解泰坦的考验。


或许也可以纠集黄金裔们的力量,强行对欧洛尼斯发起大规模进攻。但外有天谴与黑潮,内部还另有某些不稳的要素,奥赫玛禁不起这样的冒险。


出名的黄金裔,大多在奥赫玛。树庭较有名气的黄金裔只有本身是七贤人之一的那刻夏,以及昏光庭院的风堇。但除了这两位之外,也还有几位较低调的黄金裔。


例如阿塔卡玛,一位少女学者。她有一位并非黄金裔的妹妹库娜涅,姐妹俩既是树庭学生,也是可靠的战士。因为防守树庭时一起战斗过几次,她们跟穹有不错的交情。


阿塔卡玛也跟奥赫玛的黄金裔们一起去尝试过岁月考验,但失败了。


树庭友爱之馆内,几人围桌而坐。


「与其说是考验,我觉得就是泰坦纯粹用来恶心人。」阿塔卡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即使有缇宝老师帮忙使用欧洛尼斯祷言,仍然无济于事,遐蝶大人也说了欧洛尼斯表现出跟敌意都只差少许的抗拒情绪……时间在祂的领域里是破碎的,永远找不到出口。」


库娜涅趴在木桌上,嘟囔道:「其他黄金裔们不行,姐姐也不行,那还有谁能——」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穹身上。


房间里的空气微妙地凝固了一瞬。


「……穹?」阿塔卡玛迟疑地开口,「你掌握了欧洛尼斯的祷言,对吧?缇宝老师说,甚至比她还熟练。」


「我……」


「理论上可行!」


穹还没回答,路过的那刻夏嚷嚷了起来。


「天外来客没有金血,但穹已经展现出跟这个世界法则的适应性。正因如此,或许既能联系又绕过某些限制——」


「不行。」


一道轻柔却坚定的声音,打断了那刻夏的滔滔不绝。风堇双手在木桌上交握,唇瓣抿起。


「风堇?」穹转头看她。


「你……不是一直在旅行吗?」风堇也直直凝视而来,「若只是寻求泰坦帮助也就罢了,但我们都知道,这种状况下仍能破解欧洛尼斯刁难的人,也就代表……」


风堇语意未尽,那刻夏接口说完。


「哼,那就代表,此人也会是承接岁月神火的最佳选择。穹若真的成功了,阿格莱雅一定会威逼利诱穹成为半神。顺带一提,虽然我很多事跟那女人不对付,我甚至不认为逐火之旅一定是对的。但单论找人拿岁月神火的这方面,我也会是相近的看法,顶多在手段上会比她聪明一些吧。」


风堇闻言,抬头直盯自己的导师,没什么表情却隐有丝许压迫感,那刻夏则视若无睹。


「那样有什么不好吗?」库娜涅还没搞懂这微微紧绷的气氛从何而来?


阿塔卡玛向并非黄金裔的妹妹解释:「承接了神火,成为半神,就执掌了这片天地的部分法则。而穹来自天外……」


天外的信息,在奥赫玛是禁忌,在树庭也同样受到管制,丹恒与穹在大众眼中都被视为来自远方灭亡城邦的黄金裔。不过在场几位包括库娜涅,都是知道穹来历的。


风堇看着穹。


「你,不会想被束缚在一个世界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这张桌子旁的空气变得格外安静。


好一会之后,穹开口。


「如果有可能拯救这个世界,却只因这样而不去做,我的开拓之路才真的是会断绝于此。不是因为可能随这个世界一起毁灭,而是因为,我将无法挺起胸膛自称开拓者。」


风堇听了,没说话,但微微睁大眼。


「先不论是不是真会被这个世界绑住。」阿塔卡玛轻笑道:「风堇……穹若真的一直留下,不好吗?」


「咦?为、为什么,问我……唔……」


风堇连忙转开头。


即使体内流的是金血,黄金裔情绪起伏时的表现,神奇地仍然是脸颊飘红。


之后,这场讨论没有具体结果。穹只先做好打算,至少去欧洛尼斯那边看看状况,神火什么的等之后再说。


但连这也无法简单实现。


尼卡多利行动了。


在「死亡」还未寻得踪迹,「岁月」也仍固执地隐于神殿深处之时,「纷争」之火以迄今最猛烈的态势烧向奥赫玛。


移动要塞悬锋城,带着蛮神的咆哮与无数石像眷属军团,轰隆作响地碾向永昼圣城。黄金裔们从来没有轻忽这种可能性,只是实际能做的努力终究有限。


树庭来不及支援,只能从不稳的万帷网通讯得知少许战况。


遐蝶、白厄、万敌、丹恒四人,一同突入悬锋腹地,一度成功压制泰坦。蛮神确实强大,却似乎只剩爆发力,持久战斗时就比神话中的伟力逊色了不只几分。


然而,杀不死。


照理说应该没有不死权能的纷争泰坦,却在疯狂中异化。曾经勇于承认荣耀之败的战神,如今一次又一次否定了自身的败亡。即使黄金裔那方也有「不死」的万敌,但无法彻底击败尼卡多利就没有意义。


也就无法阻止悲剧。


不但天谴军杀入城池街巷,悬锋城上空的巨矛也一再发射激光,多次企图击毁刻法勒巨像背负的黎明机器。留守的黄金裔拼命阻挡,连平常不太管事的诡计半神赛飞儿都主动出手帮忙了,仍无法完全挡下所有攻击。


结果,命运三子之中的缇宁力竭而亡。千年长旅的千人分身仅剩之三,如今再减其一。


阿格莱雅也在全力偏转最后一波攻击之后,重伤濒死,昏迷不醒。


唯一勉强算好消息的是,奥赫玛终究没被彻底攻破。黄金裔们眼见蛮神不死,遂调整策略。在将尼卡多利再次杀死的短暂时机,摧毁了悬锋城顶端巨矛。


至此,天谴军的进攻勉强被击退,移动要塞也冒着黑烟暂时退去。不死的万敌本来想跟尼卡多利打上没尽头的死战,但在同伴劝说下也一起暂时撤回。


是尼卡多利先重整天谴军而再度攻来,还是奥赫玛找出彻底消灭蛮神的手段,将在下一次全面冲突时决定结局。


当消息传来,风堇怔在昏光庭院中,小伊卡在她脚边低声鸣叫。


风堇打算赶赴奥赫玛,她知道那里一定有许多人需要愈疗,无论身体或心理。


她却无法成行。


黑潮,大规模涌向神悟树庭。


天空的后裔,感觉自己像是被沉重镣铐束缚在地上,动弹不得。她咬了咬牙,转身走向骚乱中的前线。


开拓者穹,并不在树庭。他在黑潮警报响起之前,已经先一步赶往奥赫玛。


事实上,眼下的危机已经因为穹的努力而稍有减缓。他这段日子,清空了树庭周遭多处黑潮与天谴的阵地,使得树庭哨站得以大幅往外扩张设置,提前侦知黑潮异动,给了学者们极为宝贵的准备时间。


但即使如此,这波黑潮仍如决堤洪水,是神悟树庭遭遇的最大规模。更有哨兵回报,其间出现了一位不同于以往的可怕存在。


一名身披黑衣的剑士,远比任何黑潮怪物都要强大。


这是神悟树庭的生死之战,或许还比刚经惨重打击的奥赫玛更添几分绝望。


早已失去真正神体的理性泰坦,如今整个圣树就相当于瑟希斯的神体。黑潮临城,整棵巨树看似毫无变化,内部枝叶树皮则频繁娑动,为所有学者战士与难民降下无形赐幅。


学者们纷纷架设各种奇械,阿塔卡玛等黄金裔们扼守要道,库娜涅等其他以曳石学派为主的战士们构起防线。那刻夏提着霰弹枪,冷然看着树庭外比夜晚更深的黑色。


战斗在树庭边缘的经纬小径外爆发,防线的勇士们以生命尽可能坚持了让后方布置的时间。随后,外围的慈爱之庭与大树下的求知静庭,就成为最为残酷的厮杀战场。


风堇的虹光泡沫洒过战场,小伊卡的风暴卷飞黑潮怪物,天空的医士连为了生命消逝而落泪的心力都没有。


只有在换防的片刻,她稍微想起他。


——灰宝,你现在是在哪里呢?在奥赫玛的断垣残壁协助救人?与蝶宝她们会合?如原先预计的去找欧洛尼斯?又或者……激进地跑去与尼卡多利交手?


她突然有点庆幸,他不在这里。


又有些失落——也是因为他不在这里。


风堇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矛盾,究竟是作为医者的角度,还是……一个搞不清楚自己情绪的傻女孩。


风堇拭去额角的汗与血——不是她自己的金色之血,而是战士们的鲜红热血——小伊卡嘶鸣一声,再次展开虹光之翼,带着她冲入下一波黑潮。


她注意到了,一个强烈因素,正在让本就紧绷的防线加速崩溃。


那个黑衣剑士,虽然接战前就已经感觉得出不对劲,但实际威胁还是超乎预期。


圣树深处,根桥横亘,枝蔓交错,本是天然迷宫与战术之地。但那名黑衣剑士行走其间,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又直指要害。


其剑招本已足够可怖,没有任何战士能挡其几招。而真正令守军胆寒的,是这家伙对地形的熟悉程度。每一道机关通道、每一处奇械布阵的死角,都像是早已记住。


阿塔卡玛的金血从肩头滴落,库娜涅的刀已经崩出裂痕,姐妹俩背靠背站在残破的树根长桥上,四周的黑潮怪物如潮水般涌来。


最令人绝望的还是那个黑衣剑士,那些本该至少能拦他一阵子的奇械兵器,都被轻易绕过,陷阱触发的位置全被他精准避开。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库娜涅咬牙,嘶哑而不甘。


「唔……快逃!」比起一般战士,身为黄金裔的阿塔卡玛能跟黑衣剑士多过上几招,却仍无法避免手上的刀被震飞。


她语声的绝望,不是因为自己将要被斩杀,而是因为知道妹妹也逃不掉。


「嘟——!」


小伊卡在这关头飞来,裹挟狂风,直接撞向黑衣剑士。那一击爆发的气压几乎掀翻了整条根桥,黑衣剑士却只是略侧剑身,反震之力就将伊卡弹飞出去,摔向桥边。


但还没完。


「你!给我!滚出去啊——!」


风堇紧随其后,双手展开,旋转中的虹雾泡沫将剑士笼罩,凝为青色光芒的暴风牢笼。气旋成为锁链,硬生生将那道黑影推离,直至悬崖之外的空域。


「风堇!不要——」阿塔卡玛的呼喊,只能被气流吹散。


风堇原本的计划,是将这怪物拉得越远越好。离开这尚能守住希望的圣树,去到足够遥远之处,争取树庭战士对抗黑潮的时间,就算自己被杀也在所不惜。


可对方的实力远超她的预估。风锁仅仅束缚了几秒,就被一道漆黑的剑光斩碎。


剑锋回转,直取她的咽喉——


「唔!」


风堇勉强侧身,风力反推,剑刃仍在她肩头划开一道血痕。红布碎裂,金色血液飞溅而出,在黑夜中洒落。她的身体失去平衡与升力,坠向下方的黑潮群中。


女孩重重坠地,黄金裔的体质让她不至于因此就摔死,但周围黑潮怪物仍足以将她撕碎。而黑衣剑士甚至没有松懈,亲自补刀。他挣脱风锁而落地之后,瞬间发力,大跳而起,长剑直指风堇的心口——


小伊卡的慌急叫声尚在稍远处,在高处开火的那刻夏也缺乏将枪口指来的机会。


「穹……」


风堇也不知道,自己必死之际,为何喃喃着这个名字。


她只知道,一道橙红火光在这时炸开,从正在落下的黑衣侧边直贯而来。


「不准碰她!」


熟悉的男子之声,不熟悉的暴怒激昂。


风堇躺在干裂大地上,前一刻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再过几秒,她才反应过来,忍着刚才撞击的痛楚猛然坐起,看向正在传来激烈战斗声响的方向。


「穹!?」


风堇眼中,橘红烈焰正与黑色锋刃碰撞,接连震荡令大地炸裂,周围想围上去的黑潮怪物被不分敌我地撕碎。


存护之力高涨,漆黑之剑斩开衣物与皮肉,却难以深入太多。


开拓者穹的筑城者骑枪猛扎,捅入黑衣剑士身躯。这似乎并未对黑衣剑士造成什么致命伤,穹却也不管不顾,就这样把黑衣剑士串在枪尖整个举起,再像劈柴一样,往地面狠狠砸下、砸下、再砸下。


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疯狂的开拓者穹,风堇却不由得深深望进了那道火光身影。


黑衣剑士总算挣脱,被最后一下劈砸的力道甩飞出去。但就算这样,他似乎仍未受到根本性的打击,依然稳稳持剑站起。


穹继续冲上去,火光消失,存护骑枪也隐去,换为更贴合现在情绪的武器——以「毁灭」驱动的银河球棒。


「嘟嘟——!」


小伊卡飞到风堇身边,虹光互相缓和着伤痛,风堇在黑潮怪物扑向她之前飞起,以免穹还要分心回头救她。


风堇这时才发现,黑潮侧翼不知何时已经陷入混乱。她仔细看去,惊讶不已。


「天谴军?!」


石像战士蜂拥而至,就像它们在无数岁月之前曾经做过的那样,与黑潮怪物交战。


这并不是说尼卡多利恢复了理智。


天谴军是发疯,而不是成为黑潮的一部分。它们主要目标是人类城邦,但跟黑潮也并非和平相处,真撞上了还是会交战的。


这点黄金裔们早就知道,只是从未能找到实际利用的契机——


直到如今。


稍早的奥赫玛之战,阿格莱雅濒死昏迷之前,启动了她的「衣匠」们与万帷网的自动运作模式,以及若干对应的预案。衣匠以万帷网的残余算力,不是对奥赫玛,而是优先确认了树庭状况,提醒开拓者穹立刻返回救援。


穹本来想尝试从黑潮后方进行斩首突击,但没在外面找到像是领导的单位,倒是注意到了一支驻扎在附近的天谴军偏军。


蛮神仍保留有少许常规军阵的思维,即使之前对奥赫玛进攻,也并未把全部的兵力召回,仍保留了一批不小的力量监视树庭。


诡计的半神赛飞儿,在阿格莱雅昏迷之后开始积极活动。她跟穹一起赶来,以其诡计权能帮助穹引出天谴军。


于是天谴军加入战场,即使平常不以黑潮为优先目标,一但撞上了,依然是不死不休。


赛飞儿引天谴军到近处,已经先一步进入树庭助战,反倒与被风堇推远的黑衣剑士错过。而穹在黑潮中冲杀,正遇上了风堇差点死于黑剑之下的一幕。


即使已经把人救下,之前风堇肩头金血飞溅的画面仍让穹狂怒。


存护之后,就是毁灭的银河风暴。


黑衣剑士连连后退,他刚才先被存护骑枪串着像垃圾一样往地上砸,现在又被这舍生忘死的打法给逼得无暇应对。


而且,黑衣剑士似有少许困惑。不是因为这疯狂攻击,而是对于这个灰发少年本身。


漆黑之剑刺出,铛一声被球棒敲偏。两者近距离贴近,开拓者穹猛然一个饱含怒意的头槌,将黑衣剑士撞得七荤八素,其脸上银铜面具也裂开一小角……


但现在的开拓者穹,没有心思去注意敌人面具的小小破洞细节。


而且穹的攻势也不是无穷无尽。


黑衣剑士,还是更为强大。


穹凭着一股怒气仍无法将黑衣剑士彻底杀败,也就在他气势稍滞之刻,黑衣剑士立刻稳住战斗节奏,反手劈出连环漆黑剑光。


然后,一剑刺出。


洞穿了穹的身体。


「咳呃……」穹睁大眼睛。


「——穹!!」


风堇的尖叫声撕裂战场,虹光从稍远处往穹身上疯狂倾泻。她其实一眼就知道,这样的伤势已经超出了她的治愈能力,她还是拼命地伸出手,想抓住不可能留下的生命。


剧痛之中,穹的视野开始模糊。


但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


他感受到了「注视」。


不是来自翁法罗斯的泰坦神明,而是更为高远之处,来自银河星海。


过去也曾这样。


毁灭,存护,同谐……


尤其是被存护星神克里珀注视的那一次,恰好也跟现在一样,是在穹正受到穿身致命之伤的瞬间。


而现在……


记忆的星神,浮黎,注视而来。


穹被卷入过去与现在的交界。记忆洪流翻腾,星核猎手的影子与列车组同伴错乱交叠,似真似幻,模糊难辨。


迷乱之间,一道粉红色的小影子窜出。


「咪~咪~!」


一只从未见过的小动物,粉色毛茸茸,有着兔子般的长耳。它凭空出现,挥舞着短短的小爪爪,乱拳如雨点般砸向黑衣剑士。


粉色小兽的小粉拳,虽然不至于真能打倒黑衣剑士,竟也足以逼退这般强敌,贯穿穹身体的漆黑之剑同时抽离。哪怕是因为出奇不意,这画面也已经足够荒诞。


而刚被剑刃贯身的穹,正在持续降下的虹光之间缓缓站起,伤口已经消失。


星神的注视,就算穹刚才真的「死」了,或许那瞬间也能以某种形式活过来。不过,穹刚才是在濒死之际,被风堇的虹光吊住小命,继而与命途新生之力一起复原。所以只是在死亡门前绕一回,并未真正踏入冥界。


他手中已非毁灭的银河球棒,也不是存护的骑枪或同谐的礼帽。


记忆命途的羽毛笔,持于指间。


即使很多事情还没搞懂,命途也会指引他做现在能做之事。穹的羽毛笔在空气中挥划,与自己的召唤兽加深连结。


「上吧!迷迷!」


「咪咪——!」


瞬间决定好的称呼,粉色小兽自然地接受了。记忆命途之力爆发,令它膨胀巨大化,三层楼以上的高度,一掌把黑衣剑士拍入地面。


也不知道他是否感到屈辱,黑衣剑士立刻又从地面窜出,还要反击。这次是小伊卡缠着风暴从侧边撞来,将黑衣剑士横撞出去。


那刻夏的霰弹在此时轰至,化作撩乱光网包围了黑衣剑士。但黑衣剑士连挥数剑,在极端不利的体势下仍然挡住攻击。


不过,大势已去。


黑衣剑士翻身落地,碎裂面具下的目光,扫向已经与天谴军互相消耗的黑潮大军,以及正从树庭内往外反推而出的战线。


他退得很果断。


赛飞儿如光一般的踢击划过之前,黑衣翻扬,诡计半神只能对残留的烟雾啧了一声。


然后赛飞儿环顾周遭,确认暂时没有黑潮怪物或天谴军会突然冲上来。


那刻夏正在附近的高处肆意开火,阿塔卡玛与库娜涅姐妹俩刚跟其他守军一起杀出,正在往这边跑过来。


赛飞儿再看往一旁。


粉发双马尾的红裙女孩,刚刚扑进灰发少年怀中,一起瘫软地坐下。白毛肥天马跟粉毛兔子也贴在一旁,担心地看着那两人。


风堇的小手,死死揪着穹的衣袖。


赛飞儿叹气一笑。


「别撑啦别撑啦,安心昏过去吧。这仗是还没打完,但已经没问题了。我好心多帮点忙,把你们小俩口扛回去就是。」


「那就……谢……」


穹话没说完,刚从生死关走过一回的他,就跟施力透支了的风堇一起,在迷迷与小伊卡的簇拥之间,依偎着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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