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两人都捂出了一身汗。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印染到脚边,随着透来的风微微动摇。用作晨读铃声的钢琴曲从窗外传来,响了一阵子,停掉了。
抬起手表看看,现在是八点过一分。
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转过去看小雅的睡脸。她嘟着嘴巴,一幅无忧无虑的样子。
「噗、呼.....」
戳戳她的脸颊,她发出了漏气似的声音,仍不情愿醒来。
小雅昨晚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连校服也没脱,袜子如今不晓得给蹬到了哪里。
给她穿上外衣,再找双袜子给她套好。她的脚踝沾着个脱落的创口贴,把它撕下来的时候,小雅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哥哥、」
「该去上学了。今天是运动会,不用去教室的。」
「嗯——」
她稍微提起了一点干劲,半闭着眼睛,慢慢露出温吞的微笑。
拉着她进了卫生间,站在镜子前面,肩并着肩,小雅含着牙膏问我:
「.....妈妈,回家了?」
「昨晚就回来了。她很喜欢你的礼物哦。」
她仰起脑袋,刘海轻微地晃了一下。镜子里的小雅在盯着镜子里的我。
「.....要是,再晚点睡就好了。」
她像是生了闷气,啪唦啪唦地使劲刷起了牙,弄得泡沫溅上衣领。我躬下身,吐掉牙膏,擦干净自己的脸,再擦擦小雅的衣服。
「因为看小雅睡得很香,所以就没有把小雅叫醒。下一次,提前说好了,就一定会喊小雅起来。」
面对着面,看着那双闹着别扭的眼睛,她倔倔地和我对视片刻,嘴里噗地冒出个牙膏泡泡,然后低垂下脑袋,软软地点点头。
明明准备好了要给妈妈看的礼物,结果妈妈一直没能回来,在又期待又担惊受怕的情绪里直接入睡了,心情不会很好吧。
但她毕竟还是小孩子,亲近到能够表露情绪的人,也就只有我和楚姐。与其憋在心里,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小小地生一点气,再向我寻求安慰。
之后见到楚姐,也不会留有芥蒂了。
洗干净手,摸摸小雅的脑袋。她踮起脚尖,挨住掌心,然后松懈下来,脸颊埋入我的衣领,整一个儿倚靠在身上。她好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只要有亲近的机会,就会顺带贴过来,嗅一嗅我的味道。
洗漱完毕,背上书包,在走廊里等电梯的时候,隔壁的门悄无声息打开。楚姐用食指向我比出『嘘』的手势,慢慢接近到小雅身后,忽的捂住了她的眼睛。
「猜猜——」
还没等到说完话,小雅就转过身去,一下钻进楚姐怀里。楚姐蹲下身去,抚摸她的头发,在耳边和她小声道歉:昨晚回来晚了.....谢谢礼物.....
小雅一声不吭,只顾紧紧贴着母亲。楚姐把脸凑近她的头发,贴着她的脑袋,深深地嗅闻,片刻后扬起脸,和我对上视线,露出了有点害羞的微笑。
电梯到了,楚姐拉着小雅走进去,顺手也将我牵住。在电梯下降的那点时间里,楚姐给小雅整理好了头发,还从包包里拿出护肤霜给她抹上。
楚姐问要不要也给我抹上一点,小雅立刻兴冲冲地抬起手来,把还没有匀开的牛奶味乳液抹到我的脸上。
「哥哥也一样了。」
摸摸自己的侧脸,感到了潮润的触感。一股和小雅一样的香甜气味扩散开来。
出了电梯,楚姐仍和我们走在一起。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坡面上空无一人,早点店也把放在门口的椅子收了起来。
楚姐给我和小雅买了花生馅的包子,在慢悠悠爬上坡面的途中,从小雅那里分一半吃掉。
荒地弥漫着雾气,狗尾巴草在露水中瑟瑟发抖。一想到有几簇正安放在温暖的室内,心头就有一种奇异的安稳感。
无论是楚姐的工作,或是上学,都已经迟到了。
但没有人显得心急。
用铅笔划开的时间,似乎变得无关紧要了。
小雅在和楚姐说自己交到的朋友,说谁家养了小狗、谁可以用橡皮筋在两手间编出五角星。我走在旁边,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听她们说话。
到了校门口,我牵着小雅往里走,楚姐则站在门外,向我们挥手。教学楼边安安静静的,随着吹来的冷风,偶尔能听见操场上传来喧闹声。
小雅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问我:「哥哥.....是不是来晚了呀?」
「今早睡过头啦。」
为了避免让她害怕,我刻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回答。
和平时不同,小雅一点没有紧张的样子。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偷偷瞟一眼我的脸,小声念叨着:『和哥哥一起迟到了.....』
她像是在嘴巴里含化一小块糖果一样,露出了轻柔的微笑。
·
「哥哥马上过来接你,好好去学校的话,就可以一直牵手,下课了也可以去找哥哥玩,这不比一个人待在家里有趣吗?」
三年级的下学期,星期一的早晨。小雅背着书包,坐在地上,抱着餐桌脚不肯起来。
那是发生过呕吐的那件事不久。小雅厌学的情绪更加激烈了。尤其是在放假或是周末过后,要让她按时去上学,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起床、换衣服、刷牙洗脸、吃早饭、穿上鞋子、出门。小雅可能会在这其中的任何一步突然变卦,闹起脾气。那天是好不容易已经让她背好了书包,到了临出门的时候,她又不肯去了。
楚姐让我来劝说她。我蹲在餐桌下面,小雅盯着我伸过去的手,眼睛瞟来瞟去,在『和哥哥一起』与『留在家里』之间犹豫片刻,然后一把将我抱住了。
她倒也好好思考过。只要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我身上,让我也没办法去上学,就可以两者兼得。
楚姐搬开餐桌,把小雅从我身上扯开。她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抱住她的肩膀,楚姐推着她的后背,一同带着她往门外走。
这么一来,总算进了楼道。
虽然闹起别扭来很不得了,不过小雅总的来说是脸皮很薄的孩子。也就是说——是窝里横。
只要到了『外面』,会被他人看到,她就变得乖巧起来,像是只怕生的兔子。
她忍着眼泪,紧握住我的手,从坡道走去学校。一路上,用细微的声音反复向我确认:
「哥哥、中午来接我吗?」.....
「哥哥、可以去找你吗?」.....
到校的时候已经迟到了。
我陪着小雅去到她的教室门口。管早读的是她班里的英语老师,是个很和善的老爷子。我和他说闹钟坏了,他让小雅快点坐下。
早读过后要收周末作业。小雅因为之前就不怎么认真,再加上害怕当数学老师的班主任,还常常被拉出去罚站,如此恶性循环,周末的数学作业已经是一点也写不出来了。
我尽力地教她去写,监督着她自己算一遍再给她检查。她刚开始能认真一小段时间,后来就再也不愿意认真写了,什么题目都只是写个『解』,然后一股脑把题目里的数字全部加起来。
毕竟错得实在太多,很容易遇到挫折,她总是对此抱着消极的态度。对于小雅来说,学习本来就既没有意思也没有意义。楚姐虽然说分数考得好可以吃蛋糕,但无论成绩如何,小雅其实总是能吃得到蛋糕的。
大人们会拿未来作为学习的理由,我不是大人,不知道长大后会是怎样一回事,当然没办法这么劝说她。
细细思量起来,我学习的理由,也只是习惯使然。
并且,如果严厉一些,让她不写完作业就不能去玩,她会哭出来。那可不是假哭,而是真的委屈得不得了——上学的日子就很不开心了,周末好不容易能一起待在家里,还要做讨厌的事,那一周七天,不就每天都很难过了嘛!
可惜我始终没办法让写作业这件事变得有趣起来。
好歹督促着她完成了只需要抄抄写写的英语和语文作业,数学作业则是给她列出式子,让她算出得数后誊到本子上。说好了之后要给她讲清楚做法,不过那天下午楚姐不用上班,我们去公园里看乌龟和小狗,在一家河边的小饭馆里吃了烤牛肉和冰淇淋,还去逛了夜市,给她买了一个气球。
回到家以后,小雅整张脸都兴奋得红通通的,睡觉前还一直叽叽喳喳地讲今天的事,看她那么高兴,就让她洗漱后睡下了。
第一节课下课,我去二年四班门口看小雅。她早早地等在楼道里,要我陪她去上厕所。按理说,这样的事该和其他小女生一起,但小雅还没有交到那样的朋友。
去厕所的时候,小雅并不和我握手,还把右手悄悄别在身后。将她捉住了,拉过来一看,手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懒』字。
白嫩的皮肤透着浅青色的血管,记号笔勾勒出的黑色线条覆盖在这一切之上,因为出了汗,已经渗成了黑糊糊一片。
「是谁写的?」
小雅吞吞吐吐半天,小声地挤出两个字:「.....老师。」
上节是数学课。班主任收过作业以后,喊她到讲台上把题目重新做一遍。她写不出来,作为惩罚,就在手背上写了这个字,说要露在外面给人看看,今天都不准擦掉。
至于为什么是『懒』,因为『只要努力了,没有事情是做不到的』。
然后就让她站到外面去。在她来找我之前,就已经在走廊里独自待了半节课了。
我拉着小雅到洗手池前,搓洗她的手背。小雅用细微的力气试着挣开:「老师说不可以擦掉.....」
「上厕所了,总要好好洗手的吧?」
「.....嗯。」
她咬住嘴唇,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
我担心会弄疼小雅,但只用流水冲洗,笔画是变得模糊了,可墨迹仍大片地沾在皮肤上。稍微用一点点力,手指摸到了骨头与纤细的血管,那儿变得通红了。
「疼吗?」
小雅默不作声,脑袋抵住我的肩膀。我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恶心。小雅上过厕所后,又洗了第二次手。字样已经看不出原型,变成了胎记似的图样。
即便不是好学生.....但她只是个小孩子,是需要被保护的小妹妹。
这样的她,连将自己塑造为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然而仍要为了『自己是这样的人』而受到责备、忍受酸苦的情绪,实在是很没有道理。
在上课之前,我和小雅坐在教学楼边的台阶上。她看出我心情不好,安安静静地依偎在身边,用凉凉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指。
小雅在食堂里呕吐的那件事,仍没有和楚姐说明白。
明明已经被欺负得呕吐了,但在小雅的印象里,那仍算是对她没有写作业的一种惩罚。
我不希望她将这件事简简单单地放过去.....不想要她因为不自知而轻易承受下别人的恶意。就像是把手掌伸到蜡烛上的孩子——即便没有在痛,也要告诉她那很危险。
但也不想让她感到疼痛,留下阴影。
可如果硬要指出其中的出格之处,向她强调自己所经历的是多么不妙的事.....也就意味着,要让小雅明白:自己是被老师针对了。
『我被讨厌了』
不是作为坏学生而被惩罚, 而是作为『我』被敌视了。
到了这种地步,还会肯去学校吗?.....
我心里也在暗自希望,已经当了老师的大人啊,总不至于.....
然而这是浅薄的想法。
一切都没有好起来。小雅越来越害怕上学.....我没能保护好小雅。
那天下午回家,趁着小雅到房间里换衣服,我和楚姐说了在学校发生的事。
楚姐听着我讲完,用牙齿咬住嘴唇,漏出微弱的声音:
——对不起,这是我的问题,我会处理好的.....
「妈妈!哥哥和我们一起吃饭嘛!」
小雅揪着气球,从房间里探出脑袋。她看见我们坐在客厅沙发上,一下子露出笑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屁股坐到楚姐腿上。
楚姐紧紧抱住她,用恍惚的神情注视着她的发梢。
那段时间,楚姐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她的头发变得有些毛躁,眼睛周围有了黑色的圈痕。
她常要我和她讲小雅最近在学校里过得怎样。我和她讲,我一下课就会去看小雅,她遇到不好的事情会来找我,不用那么担心。
楚姐不置可否,只是蹲下身来,默默地抚摸我的头。她偶尔也会低下脑袋,让我去摸她的头发。
她告诉我,那是大人要考虑的事.....但我总在想,楚姐自己,真的能算得上大人吗。
会随随便便地流出眼泪,没办法隐藏住自己真实的想法,就连要我将她看作大人这点,都和小孩一样。
在大人之中,像是父亲和老师那样,制定规则、要求人遵守的大人之中,她或许就是个孩子。
.....
我最终决定把小雅的事拿去和爸爸商量。
从小时候,就和我说:去到别的小朋友家,不要打听父母的工作,不要过问别人的家事。
但他没有责备我,只是到阳台上吸了两支烟,回来后告诉我,他们会想想办法的。
周末,爸爸妈妈在楚姐家喝茶,小雅则坐在我的膝盖上,和我一起在客厅里看电视。
过了一段时间,小雅不再被老师扭住耳朵,或是拉到走廊里罚站了。
.....
现在,小雅和小班长她们一起,挤在人群里给前同桌加油。在100米决赛结束后,她们约着去食堂后的空地上跳橡皮筋。
小雅仍然想要拉着我一起,不过即便拒绝了她,也不会再像是以前那样闹别扭了。
有点困扰的是,她们女生之间交换了什么零食,小雅都会塞到校服口袋里,要么是中午回家,要么是下午放学,一样一样地掏出来给我吃。
这总让我莫名想起电视里放的公益广告:老太太每次参加宴席,都要往口袋里塞个饺子回来。
两天的运动会,也不能一直坐在那里看书。但要是去和小雅玩,得同一大群低年级的女生待在一起,心里还是会觉得有点别扭。
前同桌不觉得翻花绳和跳皮筋有什么意思,和她们玩了一小会儿,就拉着我去找男生打乒乓球。
短跑第二名的奖牌,是刻着名字、缀着花穗的红色铜牌,贴着皮肤会有缓和的凉意。
前同桌不肯把它放在书包里,总要戴在身上。打球时候又嫌它碍事,于是就取下来让我保管。
我很少打乒乓球,很容易就被剃了光头,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前同桌一个个地把人下掉。
小学里的球桌很少,大家都很喜欢打球。每人只有两次失分的机会,一旦用尽就得下场。而技术很好的人可以一直打下去。
我以前打过乒乓球,后来因为要陪小雅,已经变得很生疏了。遇上别人,两个回合就得下场。
只有遇上前同桌能玩上一段时间。大多数男生都打不过她,但她会给我发很容易接到的球,回击时也又轻又慢。都看出了她在放水,次数多了,不免有人起哄。
她涨红着脸,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拿『连女生都打不过』回怼过去。我下场之后,她毫不保留地用球拍发泄着怒气,稍微高一点点的球都要用力扣杀回去,结果把别人带来的球打得绽开了。
放学后,我和她一起到学校边的小卖部买乒乓球去赔给人家。小雅当然也跟着一起。吃了雪糕,前同桌坐公交车回家,我和小雅走下坡道,把饭煮上,等着楚姐或是我妈妈回家来做菜——已经形成了这样的惯例,哪家的大人先回到家,就得负责把两个小孩子喂饱。
不用上课,不用写作业的运动会很快过去了。上学时,鼻子尖好像仍残留着一点橡胶跑道晒热后散发出的气味。
前同桌似乎有一点点晒黑,依然和以前那样瘦。班里要选她当体育委员,她不愿意。换座位的时候,她调到了我的后座,有时候会拿笔杆戳我,要我转回去给她讲题。
小雅和小班长她们变得要好起来,下课了会一起结伴去厕所。低年级的小女生,突然流行起去拔花坛里粉色花朵的草茎来嚼,还说那是『酸浆草』。
小雅跟着她们,不仅自己当零食似地吃掉好多,还大把大把地拿来给我。结果就是两人都吃坏了肚子。学校干脆把那些花朵给铲掉,种上了别的植物。
楚姐从花鸟市场买来干花,带着小雅和我,用水果刀从荒土堆上割下一簇簇的狗尾巴草,在阳台上晒干,与各色的干花一同放到花瓶里面。
小雅在市场里看到了关在笼子里的小猫和小狗,执意要养一只——楚姐却说照顾它最后会变成我的活计,为了给我减少负担,还是养条鱼吧。
幽蓝色身体,如同在水中挥舞旗帜似的斗鱼,和花瓶一起摆在了茶几上。小雅有时忘了喂它,有时为了补偿它又把它喂得太饱。斗鱼慢慢鼓起来,变成了一副有点惊恐、有点茫然的模样。
我参加了一次奥数竞赛,一道题目也没能做出来。已经知道了美术课上放的那部电影叫作幽灵公主,做梦时会梦见戴着面具、狼一样的女孩。看了各种各样的书。潜水艇、孤岛、叶兰、机器人和火鸟,许许多多的色彩堆叠到一起.....牵着小雅的手,和小雅同撑一把伞,雨水夹带着树枝从坡面流下,杂色稀释其中。心脏变得平坦,心情安静得只能听见雨声。
后来,银杏树叶慢慢落下。学校的花坛边堆积起了金黄色的扇子。我捡来一些,夹进书里。班主任一面告诫我们不要捡银杏果吃,一面发下谨防烟火爆竹、溺水拐卖的通告单。
春节要到了。
甜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