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美因河北岸,博尔西加勒购物中心
施密特一如既往地板着脸,不过今天情况略微有所不同,因为身旁某个人的存在切实地让他感到麻烦。
「呜呣~ 」
福格特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松软的衬衣,领口处干脆没系纽扣,白皙的脖颈大咧咧得坦露出来,甚至能看得到锁骨。
施密特见状,随即将身上西服的排扣通通检查一遍,维持着一丝不苟的绅士行头,誓要与此人划清界线。
「局长,怎么好像从来没见你犯困过。」
福格特擦了擦嘴角边方才哈欠留下的口水,又揉揉眼,全然像个放学后被父亲接回家的小女生。
原来二人正在购物中心楼下的小酒馆排队买热蛋酒,倒也没事先约好,不过碰巧偶遇罢了。
施密特可没这闲工夫,只是他装陌生人的计划对福格特不管用,后者挥手打着招呼便跟了过来。
「出去透会儿气,我的那杯多加糖。」
施密特从皮夹抽了几张纸钞递给福格特,钞票上印着列宁和罗莎·卢森堡的头像。
「局长,要加多少呀,两茶匙够吗?局长,局长?」福格特大声追问。
路人的视线全看了过来,施密特头都大了,只得快步向外走去。
『要不是她工作能力强,要不是她工作能力强… 』施密特在心中安慰自己。
酒馆店面临街,旁边是几家服装店和餐馆,行至门口,施密特忽然远远地在其中一家女装店里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着黑色短款西服的背影,淡金色的长发一束束细致绑扎,利落地垂下一道马尾,每每摇头,都如摇曳的烛光在黑夜作响。
似乎觉察到视线,女人扭过头回望一眼,转身又走进对面的男装店里。
施密特条件反射般闪身背墙隐藏起来,这般慌张举措,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他分明看见,这位司长方才久久盯着这家名叫Linahansa的女士服装店某处。
施密特鬼使神差,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进了那家店,是什么驱使着他,好奇女人是否会表露与在地牢时不同的神情?施密特自己也不明白。
「逛男装店?」施密特说。
诺伊曼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便重新把目光投向手头一件羊毛质地的西服外套上。
施密特没能从女人脸上看出破绽,和早春空气一样冰冷的神情还是那般无懈可击。
诺伊曼抱着衣服结账去了,施密特对她为何买男装之类的事并不感兴趣,于是回街上点起了烟。
他抽空看了眼先前那家Linahansa的店面,发现展台中心的假人模特身上,是件泡泡袖的蕾丝连衣裙。
步行街两旁的积雪还未融化,晨间广播也播报了法公社特里尔代管区供暖不足的新闻。
不远处的迈凯路,一辆大货车驶过,车头后的半挂上密密麻麻站满了煤矿工人,一张张黝黑的瘦脸上,顶着满是尘土的工程帽,好像一群帝俄时期发往西伯利亚垦荒的猪猡。
诺伊曼拎着一只纸袋走了出来,靠在墙边也点上烟。
她垂眼,并不看向施密特。
施密特仿佛有预感,这个哑巴女人想让他说些什么,或许是怀疑施密特此行是来监视的。
「我来买蛋酒。」施密特澄清道。
「你猜现在蛋酒多少一杯,三马克。」
「你调来史塔西已经四个月了吧。」
「我记得你是那场大案庭审之后来这儿的。」
「一杯蛋酒三马克,二十亿马克,能买多少杯蛋酒。埃里希·昂纳克要不是坐着政治局委员的位置,又怎能贪到二十个亿。」
诺伊曼不置可否,只是吐了个烟圈。
施密特也不再说话,朝烟嘴深吸一口,回过味来才发现两人此刻竟然在正常地交流,而不是一方拍拍屁股走人或是干脆腰间掏枪给对面来上一发。
不,虽说在旁人看来也算不得『正常』,只是个可怜男人在唱独角戏罢了。
可谁让她是哑巴呢,史塔西探员入职前都会签署保密协议,施密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如此的不正常,明眼人都能看出的不正常。
话又说回来,为史塔西工作的,哪有什么『正常人』。『正常人』,也许福格特算一个,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施密特心里也隐隐有着帮她调离这里的打算,调离这片沼泽。
施密特低头品着烟,看见街边的行道树下,一位老人坐在薄雪中,身旁放着一堆生了锈的扫雪工具。
老人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衣外头是环卫队的塑纤马褂,屁股下面垫着几根捡来的歪歪扭扭的木料,想来是在雪夜生火用的。
这就是跟着英法搞市场化改革的代价,这个所谓『工人国家』。
施密特看了看诺伊曼蔚蓝的眼睛,只是吸着烟。
「局长,局长!」
福格特匆匆赶来,手里握着两杯蛋酒,像表演杂技一般维持着平衡。
「还,还有诺伊曼司长… 」
福格特看到诺伊曼的那一刻眼睛瞪大了,但声音却越来越小,躲了在局长身后。
在她眼里,诺伊曼淡漠的眼神就和前些时候在二十三司6号室里审讯疑犯时一模一样。
施密特接过杯子,侧身又把位置空了出来,暴露在诺伊曼身前的可怜福格特无奈之下只能没话找话。
「诺伊曼司长,是不是和局长之前就认识,那个,您入职的时候,局长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和您有过一面之缘?我还想如果太久没见会不会有点尴尬,这样子… 」
话题没有在她预料中那般展开,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诺伊曼的脸色愈加冰冷,施密特看着她的样子,又看看身旁像吞了只苍蝇似的福格特,突然咧嘴笑了起来,眼角挤满皱纹。他很少笑,更别提在下属面前。
「哈哈哈哈,哈,尴尬?」
施密特嘲笑此前妄想过两人或许能『正常』交谈的自己。
诺伊曼盯着狂笑的施密特,一动不动。
「因为前任总书记邓尼茨遇刺一案,史塔西的人全被抓进人民军搜查中心,当时负责我的调查官就是,伊苏尔德·诺伊曼同志,对吧。」
诺伊曼终于动了,双手抱胸,扭头错开视线。
施密特微笑着继续道:「我们一起待了大概两周时间,那时有外伤也没人管,这边的肋骨,大概弄断了两根左右吧,这侧是一根。」施密特隔着西服指了指自己肋部。
三人各自回去,上车前施密特远远看见,那片积雪还未消融的广场,诺伊曼蹲在地上,把装有西服的纸袋,递给了那个坐在薄雪中的老人。
当日晚,美因茨兰德大街
一辆黑色的奥迪100C2静静驶在夜路上,因为宵禁的缘故,空旷的道路只有两旁深深的树影,将一人一车淹没在黑暗中。
「喂,是我,」施密特把住方向盘,伸手从马鞍处拿起铃铃响的车载座机。
引擎渐熄,奥迪在路边停了下来,施密特挂断电话,转而拨通另一个号码。
「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部长先生。但我有急事要向你汇报。」
「继续。」
「东德和不列颠正在就战争时期遗留的劳工问题进行非正式会谈,将于近日在伦敦举行,期间一位东德高级官员有意向叛逃。」
「叛逃?他开了什么条件?」
「一份SSN(黑太阳)蓝图,相关研发文件,以及一张研究人员名单。」
「很好,在伦敦方面发现之前把这人带回来。」
「是,部长——」电话那头倏地挂断,只留施密特半句没说完的话飘荡在空气里。
车门紧闭,玻璃隔绝了窗外早春的晚风。
施密特盯着陷入寂静的座机,半晌,才转头看向前方,那遥远的万家灯火。
两天后,不列颠联盟首都,伦敦
施密特身披驼色风衣,戴着一副小巧的圆框眼镜,如同此刻他身下那辆Black Cab的圆形车灯缩小版。
近乎成为英国标志之一的,由奥斯汀公司设计生产的FX4,伦敦市出租车标配,有着牵引卡车头那样长长的鼻子,一种黑色方盒子型的复古老爷车。
施密特给过小费,打开车门快步跃入一栋旅馆,侍者穿着仆人的服装前来迎接,门厅外,头顶富丽的标识上写着『伦敦布莱克法尔凯悦皇家酒店』,似是在嘲讽这个工人国家。
随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泰晤士河畔,一座灯火辉煌、霓虹闪烁的夜之城展现在施密特眼前。
史塔西伦敦分部的特工将临时监听总部设在酒店高层套房中,施密特一手端着酒杯,透过飘窗向下眺望。
李斯特广场边的影院里,人流进进出出,苏荷区的露天餐馆坐满了食客,拥挤不堪的各色酒吧闪着艳丽的招牌,而在西区,古老的奥德维奇剧院中正在上映歌剧《玫瑰战争》。
一串急促的电话铃将沉溺的思绪生生拽出。
史塔西伦敦分部主任贝克,一个戴眼镜的文瘦男人接起电话:「你好,有什么事吗。(英)」
施密特与众探员纷纷戴上耳机,紧张地围了上来。
「请问是伯明翰多利兹建筑公司吗?(英)」
「是的,我是多利兹公司法务部的黑斯廷斯,(英)」见对上暗语,贝克舒了口气,坐倒在椅子上,「你现在在哪?(德)」
「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但我们正在搬家。」
「『我们』?」贝克重复了一遍,这是此前未预料到的情况。
「我带上了我的夫人和孩子。」
「等等,之前从没听说家属的事——」
贝克还想接着讲下去,但施密特对他摆了摆手做下压的动作,示意不必深究。
「说出你的姓名,所属单位和职务。」
见贝克直入主题,施密特在旁点了点头。
「恕我不能透露,你们的部门里有内鬼,冒然说出口我的安全没法得到保障。」
不知是出于慌张还是震惊,又或者只是单单好奇,想要个解释,伦敦分部的人纷纷抬头看向了此次行动的总指挥,施密特局长。
众人惨白的脸色仿佛看到死去的幽灵复活。
「等碰面后,我会当面告诉你。」
众人的惊恐自然被施密特收于眼底,他当即抓起桌面另一侧的备用话筒。
「我是本次行动的负责人,先生,撤离计划非常安全,请你说明身份。」
「我说了,你们部门里有内鬼,等我们明天到了西边,我会把全部关于『坦能堡』的事告诉你。」
前些日子上头刚刚宣布『坦能堡』,也就是基辛格教授已经落网,如今从敌国的叛逃人员口中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伦敦分部的人在心里都默默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金属色的录音盘旋转、刻录。
「我们局里不可能有内鬼,『坦能堡』已经被抓了,」施密特知道行动的全过程录音最终都会上缴给部长会议,不可能做打自己脸的事,所以他没有选择只能继续扯谎,「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们就放弃本次行动,说出你的姓名,所属单位和职务。」
施密特把话说得很重,沉默良久,电话那头才传来声音:「特种作战队将于今日对东德进行登陆潜入,地点,在格赖夫斯瓦尔德,『坦能堡』已经通知我们。」
声音里带着无奈,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平地惊雷,在每个人心中炸响,房间中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点。
就在同一时间,格林贝格,史塔西第二十二总司反恐部作战指挥中心
「已接近登陆地点」
「特种作战第一旅团第16营,A号登陆点,已靠岸」… 「B号登陆点,已靠岸」…
「所有登陆点均已靠岸」
无线电里断断续续传来通信,暗灰色的水泥墙上,只有通讯器的电传指示灯发出零星微光,整个指挥所恍如飓风来临前的昏沉天幕。
诺伊曼静静坐在司令位上,身后是一张由红色的血与黑色的铁组成的欧洲地图,铅色西服与整张脸统统笼罩在阴影中。
她点了点头,下达作战开始的命令。
「收到,史塔西行动中心开始行动,代号SSN」
无线电里传来军人粗犷的回应。
不列颠联盟,伦敦
分部主任贝克与众探员纷纷惊觉起身,电话那头,男人依旧不依不饶:「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就挂了… 」
汗水逐渐从额头渗出,施密特皱着眉向探员们奋力挥手,作驱赶状,让他们赶紧通知格林贝克的作战指挥部。
施密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们汇合的时间和地点。」「
我是伦敦分部的贝克探员,SSN行动已被破坏,立刻撤离,立刻撤离!」
施密特还在同叛逃官员周旋之际,贝克已经通过密线接通了史塔西总部。
远在格林贝格的地堡中,诺伊曼接起听筒。
「我再重复一遍,这里是伦敦,我们在一个东德庇护者那里收到情报,SSN行动已被敌方获悉!」
无线电中,转接员将伦敦的消息同步到了格赖夫斯瓦尔德,滩头部队的行动指挥官在公共频道大喊:
「所有单位!马上回撤!停止行动!马上回来!」
诺伊曼仍旧举着听筒,她咽了口唾沫,眼眶微微泛红,似乎已经预料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机枪声,半自动步枪的拉栓声,榴弹爆炸的声音,肉被子弹穿透、打碎的声音,子弹射入沙石、射入水中的迸溅,惨叫,呐喊,源源不断地从无线电那头传回。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或许不过半杯咖啡的功夫,偌大的作战指挥部里,就只剩那一尘不变的电流静默。
作战行动队一共32个人,他们的尸体会在明天从海面浮起。
诺伊曼靠在墙上,手扶额头,没人能看到她的表情,她就这样靠着墙慢慢蹲了下去,一点,一点。
…
1949年7月21日 卡尔·邓尼茨任NVA(Nationale Volksarmee国家人民军)人民海军总司令,国防部第一副部长兼参谋总长
1953年 升任国防部部长,兼参谋总长
1959年 『多特蒙德事件』爆发
1960年6月13日 『多特蒙德事件』一周年,民众纷纷上街游行
1960年6月14日 借镇压名义,邓尼茨派遣第8摩托化步兵师 (A级)、第40伞降突击团 (A级)、海军陆战队第6旅团进入法兰克福
1960年6月15日凌晨 政变开始,邓尼茨通电全国号召『继续革命』,宣布军方已接管国家一切权力,成立『军事革命委员会』
同日上午8时 『军事革命委员会』以德国统一社会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瓦尔特·乌布利希的名义宣布戒严,封锁全国所有港湾、码头和机场,晚7时至早5时实行宵禁
1960年9月20日 法兰西公社宣布承认卡尔·邓尼茨地位
同日 部长联席会议主席奥托·格罗提渥召开最后一次部长会议,后宣布内阁总辞职
1960年9月21日 『军事革命委员会』改名为『继续革命委员会』,正式掌管国家一切权力
1964年1月25日 卡尔·邓尼茨当选德国统一社会党中央委员会第三任总书记
我认为特战通信应该用代号暗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