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施莱斯海姆宫顶层的办公室
「诺伊曼少校,好久不见。」
办公室门开,一个中等身材、个子不高的男人在两位辅佐官陪同下走进,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透出一丝精明。
来人是克劳斯·金克尔,他保持了军人时期的习惯,腰背直挺,步履轻快,大步流星地朝里走去。
「将军阁下,恭喜您升职。」诺伊曼已在此等候多时,听到门开,她赶忙起身,没有敬军礼,而是颔首鞠躬。
「怎么样,做文职还算轻松吧。」金克尔一边调整袖口一边招呼手下把文件放办公桌上,和诺伊曼寒暄起来。
「多久没见了?」
「快半年了,部长阁下,只是眼下情况不容乐观。」诺伊曼少见地没有以冷面示人,嘴角展露出礼节性的微笑。
她有种预感,预感到好天气就要到来,南德山脉的积雪已经开始消融。
一缕阳光照到木地板上,形成一条很美的光带,仿佛春天来了。
「坐,」金克尔从内衬掏出烟盒,在秘书那儿点上火,随后斜靠在沙发边悠悠地说,「主席派我来接手,你们一定会有很多疑问。」
「… 」诺伊曼在沙发上挺直了脊背。
「你知道,台尔曼的国际派是怎么倒台的?」
「属下不知。」
少将来到诺伊曼所在沙发另一端,挨着坐了下来,诺伊曼略感拘谨地侧了侧身子。
「19年春季攻势的时候,鄂木斯克的高尔查克政府一声令下,列别捷夫带着东方白卫军的三个集团军向莫斯科进军,先是乌法,再是顿巴斯,很快察里津也沦陷。
莫斯科和彼得格勒人心惶惶,这时候台尔曼在干什么?他忙着在真理报上撰写批评契卡的文章。
在俄国,他听命于列宁和斯大林,唯他二人马首是瞻,苏维埃倒台之后,他又转投法公社的第三国际,门生,旧识,什么都没带。
30年代联工党和总工会的民主化路线斗争他也站错了队,还在幻想软弱低效的非代议制,那种只会重蹈第三共和国覆辙的东西。
他守着前主子俄国人的那套国际主义,冷战一开,依旧呆在形同虚设的工团国际度日,何况,巴黎和伦敦方面默许邓尼茨的上位已经给足了暗示。
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诺伊曼同志?」
「是的,阁下。」
金克尔不是普通的军人,他身上还有职业政客的影子,从他的话语里诺伊曼多少察觉到了金克尔的意图。
当然,这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以他们的立场,不如说整个史塔西存在的意义,便是为当权者扫清障碍,从理论上为其开脱只是最基本的。
「知道施佩尔主席为什么派我接手吗?」金克尔挥挥手,示意秘书把文件递给他。
「史塔西过于软弱了,」他的用词十分客气,「政府机构和媒体行业都需要整顿,让日理万机的主席阁下省点心,有那么难吗。」
金克尔看向身旁的下属,手指掸了掸烟灰,拿文件轻拍诺伊曼的肩膀。
「会办到的,先生。」
诺伊曼的回答令人满意。
「好,我们步步为营。我看过部门报告了,有内奸对吗?『坦能堡』?」金克尔把文件撇在茶几上。
「这尚未证实,长官阁下。」诺伊曼看向金克尔,争取道。
「几项大任务接连失败,足以说明问题的存在,它隐匿在何处,我们需要知道这一点——」
翻阅纸张的哗哗声将诺伊曼的注意力引向另一边,她扭头看去,只见魁梧的部长秘书正站在垃圾桶旁,手上拿着文件不知在干些什么。
男人感受到诺伊曼的视线,抬起头,仅仅一瞬,诺伊曼看到一张戏谑轻蔑的脸。
「——对吧?」
诺伊曼回过神之际,金克尔伸手举在她面前,手里是一张便签,白色的横纹纸有着撕裂的边缘且被对折了两次。
「这是?」诺伊曼接过,谨慎地没有立刻打开。
「上面是『坦能堡』联络英国人的日期,伦敦行动展开时,贝克探员将情报传给了前任部长,现在到了我手里。去把它和所有参与伦敦行动的人员交叉对比。」
「负责外事的侦察总局?这不在我的职权范围,阁下,我… 」
「所以我才让你来做。」金克尔突然贴近诺伊曼的脸,老男人的眼睛透过镜片深深映在诺伊曼眼里。
「有果必有因,揪出他们的真面目。」金克尔起身灭烟,像是初来乍到般打量起这座神罗时期作为市政厅的建筑,硕大的施佩尔画像代替了维特尔斯巴赫家族,悬挂在房间正中央,金克尔在画像下又是观瞻又是踱步。
「晚上会有舞会,对于侦察总局领头的施密特同志,借着舞会的名义去探探口风。」
诺伊曼沉默片刻,随后起身点头。
「是,先生。」
不管按什么标准来说,施莱斯海姆宫都是一个庞然大物,随不及米兰和科隆的教堂那般高耸,但足以供人瞻仰。一边有一座簇新的塔楼,上面疏疏落落地覆盖着一层常春藤,还有一座大理石游泳池,以及四十多亩的草坪和花园。
红白二色的后三十年战争时期式的古堡,面临北城堡运河,草坪从河岸起步,直奔大门,足有几公里。
房子正面有一溜法国式的落地长窗,此刻在夕照中金光闪闪,迎着傍晚的暖风敞开。一个疤脸男人身穿骑装,站在前门阳台上。
男人一头黑发,只有两鬓是灰白色,四十来岁样貌,身体健壮,嘴边略带狠相,举止高傲。
两只孤狼般傲慢的眼睛在他脸上占了支配地位,给人一种永远盛气凌人的印象。即使他身着像女人穿的优雅骑装,也掩藏不住那个身躯带来的巨大的压迫力。
一副紧绷的、残忍的身躯,在他的肩膀转动时,可以看到大块肌肉在他薄薄的衬衣下移动。
「啊,诺伊曼女士,你来了。(法)」
男人说话的声音又粗又大,似是暴戾性情下表面的平和,还带着一种长辈教训人的口吻。
诺伊曼从阴影中出现,落入阳台的夕阳堪堪照亮她的裙摆,几辈子才穿一次的裙装让她显得有些微手足无措,不过还是屈膝行了个女士礼仪。
疤脸男人回首走到她身旁,曲起一条胳膊,诺伊曼欠了欠身,随后挽起男人的手臂,两人就此隐没于墙后。
居高临下的两人,好像都没有发现阳台下正从花园进入会客厅的侦察总局一行。
施密特和福格特抬头瞥见了这一幕,前者匆匆扫了眼便继续向前,却被福格特絮叨的吐嘈声打扰,只能摇摇头不再理会。
他们身后是意大利式的凹型花园,半英亩地开满了深色的、浓郁的玫瑰,以及一艘停在运河岸边随着浪潮起伏的狮鼻汽艇。
疤脸男人挽着诺伊曼穿过一条高高的走廊,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玫瑰色的屋子。两头都是落地长窗,把这间屋子轻巧地嵌在城堡当中。
这些长窗都半开着,在外面嫩绿的草地的映衬下,显得晶莹耀眼。一阵轻风吹过屋里,把窗帘从一头吹进来,又从另一头吹出去,吹向天花板上糖花结婚蛋糕似的装饰,然后轻轻拂过绛色地毯,留下一阵阴影有如风掠海面。
诺伊曼酒红色的礼裙在帘后若隐若现。
最后一场长桌会议落幕,施密特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下属指引下步入晚宴厅。
晚宴厅外是一间休息室,屋子里唯一完全静止的东西是一张庞大的呢绒沙发椅,上面有两个年轻的女人。
她们俩都身穿白衣,仿佛趴在一个透明的大氢气球上,衣裙在风中飘荡,她们乘坐的气球绕房子飘飞一圈刚被晚风吹回来。
施密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砰的一声,第十四司(中央狱政司)司长丹尼尔关上房间后的落地窗,室内的余风才渐渐平息,窗帘、花蕊和两位少妇也都慢慢降落地面。
施密特并不认识两个女人中看起来较年长的那位。她平躺在长沙发一头,身子一动也不动,下巴稍微向上仰起,露出天鹅般优雅的脖颈曲线。
施密特心想,如果她在这时候睁眼,从狭长的眼角看到了自己,自己差一点就要开口向她道歉,因为他的到来惊动了对方。
另外一个少妇,不,大概不能称之为少妇,伊尔莎·福格特小姐,见到施密特便想要站起身。她身子微微向前倾,一脸惊讶的表情——接着她噗嗤一笑,又滑稽又可爱地轻轻一笑。
施密特也跟着笑了,虽然他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累极了,此刻却好了些,就像中邪一样无从解释。
施密特走上前向宴会厅移步。
「我高兴得瘫……瘫掉了。」身后传来福格特的声音。
她又笑了一次,好像她说了一句非常俏皮的话。施密特闻言停下脚步。
福格特仰起脸看着施密特,低声告诉局长那个躺在沙发上的性感姑娘是个法国人。
事实上她的喃喃低语只是为了让施密特把身子向她靠近,谨慎对于这种不相干的闲话是无关紧要的。
仿佛听到两人的对话,法国女人的嘴唇微微一动,施密特向她点点头,她以几乎察觉不到的幅度回礼,接着又把头仰了回去,一副完全我行我素的作风。
「局长,那个… 」
通向晚宴厅的门打开,门上镶的是英国雕花橡木,福格特莫名紧张起来,低着头双手局促地不知道往哪儿搁。
施密特看她这副冒冒失失的怂样,叹了口气,背朝小秘书,曲起右手手肘。
好在对方明白他的意思,识相地挽了上来。
伊尔莎·福格特穿了白绸连衣裙,还特意戴了手套,她被几个同事调侃说是来结婚的,不过局长对此始终未发一言。福格特想从男人深棕色的眼瞳中看出点什么。
晚宴过后,厅堂中央巨大的舞池里有人在跳舞。有老头子推着年轻姑娘向后倒退,无止无休地绕着难看的圈子;有高傲的男女抱在一起按时髦的舞步扭来扭去,散发生人勿近不打算换舞伴的氛围;还有许许多多单身姑娘在跳单人舞,或者帮乐队弹一会儿班卓琴或是敲一会儿打击乐。
到了深夜欢闹更甚。一位有名的男高音唱了意大利歌曲,还有喝醉酒的女低音唱不着调的爵士乐,同时一阵阵欢乐而空洞的笑声响彻夜空。
同时香摈一杯杯地端出来,月亮升得更高了,远方河道里飘着银白色的大三角,随着草坪上的琴声微微颤动。
福格特凑到局长耳边,小声说:
「听说他们俩谁都受不了自己那原配。」
「是吗?」
「受不了。」女同事芭芭拉插嘴道,她先看看妮科莱,又看看丹尼尔,「依我说,既然受不了,何必还要将就下去呢?要是我,我就离婚,然后立马重新结婚。」
他们有几个是狱政司的,还有中央编码处的过来凑热闹。
「安雅也不喜欢霍夫曼先生吗?」福格特来了兴致。
对这个问题的答复出乎意外的来自妮科莱,因为她凑巧听见了问题,而她用以回答的是句粗鄙的咒骂。
「看,」芭芭拉得意洋洋地说,随后又压低了嗓门,「他们之所以结不了婚其实是因为他老婆。安雅是流亡的天主教徒,那些法国佬是不赞成离婚的。」
安雅并不是天主教徒,因此这个煞费苦心的谎言让福格特有点震惊。
「哪天他们结了婚,」芭芭拉接着说,「他们准备申请休假去莱茵去住些时候,等风波过去再回来。」
「更稳妥的办法是到巴达维亚才对。」行动技术科(OTS)的职员斯特凡也加入话题。
「哦,你喜欢荷兰吗?」芭芭拉出其不意地叫了起来。
「当然,我刚从鹿特丹回来。」
「真的吗?」
「就在去年,申请的年假,我和另外一个姑娘一起去的。」
「待了很久吗?」
「没有,年假哪有那么久。我们只去了鹿特丹就回来了。我们取道格罗宁根从乌德勒支过去的。动身的时候带了六千多马克,可是不出两天就在赌场小房间里让人给骗光了。回来路上可是吃尽了苦头,我就对你这么说吧。该死的,我是真恨透那座城市了。」
窗外,天空显得格外柔和,像蔚蓝的北海,施密特望得出神。
这时,M司(Abteilung M)司长拜尔女士尖锐的声音把施密特唤回了屋子。
「我差点也犯了错误,」她精神抖擞地大声说,「我差点嫁给一个追了我好几年的犹太小子。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大家都对我说:『安德烈娅,那个人比你差远了。』可是,如果没碰上我先生,我保不准会嫁给他。」
「是的,你听我说,拜尔女士,」妮科莱上气不接下气,「好在你没嫁给他啊。」
「我知道我没嫁给他。」
「但是,我可嫁给了他,」妮科莱含糊其词,「这就是你和我情况不同的地方。」
「你为什么嫁给他呢,妮科莱?」芭芭拉质问道,「也没有人强迫你。」
妮科莱考虑了一会儿。
「我嫁给了他,因为我原以为他是个上等人,」她最后说,「我以为他还有点教养,不料他连舔我的鞋都不配。」
「你有一阵子爱他爱得发疯。」芭芭拉说。
「爱他爱得发疯?」妮科莱不敢相信地喊道,「谁说我爱他爱得发疯啦?我从来没爱过他,我当然也想像福格特那样纯情地相思。」
她突然指向小秘书,然而大家却都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施密特局长,后者完全没有察觉,唯独福格特像喝醉一样红了脸。
「我这辈子唯一发疯的事是跟他结了婚。更可怕的是我马上就知道这是个错误。他借了人家一套做客的衣服穿着结婚,还从来不告诉我,后来有一天他不在家,那人来讨还衣服。『哦,这套衣服是你的吗?』我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但是我还是把衣服给了他,然后我躺到床上,号陶大哭,整整哭了一下午。」
「她实在应当离开他,」芭芭拉转头对施密特说,「他们在火车站区(法兰克福臭名昭著的『僵尸区』)已经住了八年。丹尼尔还是她第一个相好。」
酒精将同事们与这个严肃上司的距离拉近了,施密特知道等明天太阳一亮一切都会回归原位,他没有刻意回避,而是让眼下的状况放任自流,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乐意这样做。
又是一瓶威上忌,第五瓶了,此刻大家都喝个不停,唯有芭芭拉除外,她声称「什么都不喝也感到飘飘然」。
丹尼尔喊来下属,叫他再去拿些果酱。
福格特缩在局长身边一遍遍转着高脚杯,她很纠结,她想叫局长一起去舞池,但每次她起身告辞,都会被卷入一阵吵闹刺耳的争执中,仿佛有绳子把她强行拉回到椅子上。
施密特看向窗外,他很愿意在柔和的暮色中去北城堡运河边走走。
他看着他们这排黄澄澄的窗户高踞在城市上空,一定给暮色苍茫的街道上一位观望的过客增添了一份神秘与乐趣,同时自己也可以看到他,一面在仰望一面在寻思。
他既身在其中又置身在外,早已被裹挟不能脱身,却仍然像过客一般观望。
他觉得还有一个人是他的同类,虽然肆意揣测他人是一种傲慢,但冥冥中他有这样的感觉,那是他的仇敌,敲断过他几根肋骨。
二十三司经手的都是些脏活,施密特此时很想知道那个人是否人如其职的凶虐好杀,想知道她看着那些趴在地上哀求的杂毛狗时是怎样一副表情。
妮科莱把她自己的椅子拉到福格特和局长旁边,吐出的热气朝二人喷来,她絮絮叨叨讲起了她跟丹尼尔初次相逢的故事。
「和他是在火车上认识的,那会儿还剩最后两个座位。我去奥尔登堡看我妹妹,在她那儿过夜。他穿了一身礼服,一双漆皮鞋,我就忍不住老是看他,可是每次他一看我,我只好假装在看他头顶上的广告。我们走进车站时,他紧挨在我身边,他雪白的衬衫时不时蹭到我的胳膊,于是我跟他说我可要叫警察了,但他明知我在说假话。我神魂颠倒,跟他上了一辆出租汽车… 」
已经快午夜,丹尼尔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两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姿势就像老式照相里的小家主。
大鼓轰隆隆一阵响,接着突然传来乐队指挥的声音,盖过在场嘈杂的人声。
女士们先生们,这是午夜前最后一首曲子,应皮埃尔·拉科斯特先生的要求,今天最后一首曲子我们将为各位演奏理查·施特劳斯先生的作品。」
『皮埃尔·拉科斯特』?施密特突然惊醒般扭头看去,视线开始不断在人群中寻觅。
「这支曲子,选自《莎乐美》。」乐队指挥最后用洪亮的声音说,这句话无疑将全场的气氛再次冲上高点。
关于为什么选《莎乐美》施密特已经顾不上了,他如今唯一注意到的事,便是那个男人在演奏一开始,就独自一人站在二层的栏杆旁,用满意的目光扫视着自己这些人。
音律跃动,有的姑娘像小哈巴狗一样乐滋滋地靠在男人肩膀上,有的姑娘开玩笑地向后晕倒在男人怀抱里,甚至倒进人群里,反正明知有人会把她们托住。
可是没有人晕倒在施密特身上,没有蓬松的卷发或是柔顺的长发碰到施密特的肩头,也没有人邀请施密特跳舞。
福格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她已经和女伴们跳了好几首曲子,却始终没有勇气对施密特开口,她用力抓着裙摆,关节已经发白。
DGSE(公社对外安全总局)的分部长,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一杯杯香槟下肚,施密特远远地注视楼阁上魁梧的男人,眉头紧锁。
这让他甚至忽略了人群中有一股喧哗和私语声离他越来越近。
「局长阁下,介意和我跳支舞吗?」
只见一袭酒红色的晚礼服出现在施密特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