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話

清晨的港口,濃霧尚未完全散去。遠方的海線與天際模糊相融,只餘下船隻在晨霧中沉默地搖晃。


我站在維斯頓碼頭的石階上,最後一次望向這座城市。


腳下的石板還殘留著夜露的濕氣,涼意透過鞋底滲入腳掌。港邊的商人們早已開始叫賣,木箱在地面上碰撞的聲音此起彼落,混雜著魚腥味與油煙香。這是城市每天甦醒的聲音,而我,今天是離開的旅人。


我輕輕將魔女帽拉緊,遮住額前那幾縷被海風吹亂的髮絲。心中沒有不捨,卻有些奇怪的空白感。


維斯頓不是我的家,也不是終點,但這片鹹味十足的海風,這些日子的風聲與夢境,還是像某種柔軟的纏繞,在離別時輕輕勒住心臟。


人們總說,過客只是掠過風景的影子,但有時那影子卻也會留下難以抹去的痕跡。也許正因為我們無法停留,才更懂得珍惜每一段交錯的短暫時光。


我曾聽一位在路途上遇到的老人說:「世上最長的路,是心裡的迴廊。而最短的停留,是眼神裡的凝望。」


我們來來去去,在無數城鎮與人群中穿行,或許從未真正屬於哪裡,但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成為所有地方的見證者。


我喜歡這種身份——不單只是是旅者,也不是迷路的人,而是一個安靜觀察世界的過客。因為過客不必擔負太多,只需用心記住那些美好,然後把它們交給時間。


然後我轉身,步入海洋的反方向。



接下來的日子,我幾乎都是沿著一條名為「琥珀之路」的道路前行。這條路從維斯頓通往內陸,是商隊常用的路線。


現在這個季節不太繁忙,偶爾會遇見提著行囊的旅者,或是趕著驢車的農夫,還有在林間穿行的信使隊伍。


一路走來,有些日子陽光很好,樹影斑駁地灑在地上,像是碎金鋪成的地毯。


有一次,我在林中小溪邊休息時,遇見一群正在戲水的孩子,他們邀我一起丟石子,看誰能讓水面彈出最多道波紋。我加入了,笑聲與陽光一同晃動在水面,那一刻好像又回到了童年。


但也有不那麼愉快的日子。曾經在傍晚時分迷失於濃霧的山谷中,腳踝還不小心扭了一下。


那晚我只得蜷縮在一處岩壁旁過夜,聽著遠方不知名野獸的嚎叫,直到天明才找到正確的路線。


那一夜我夢見了火與雨,一個熟悉卻又模糊的身影在夢中緩緩遠去。


路途的每一刻都是新奇的。


風景總在變,但我心中的重量卻越來越輕。彷彿走得越遠,越能脫離那個總在背後低語的過去。


我不是逃避,只是想在前方的光裡,找到另一種面對的方式。


大約七天後,我抵達了魔女之國的邊境,時間已經是晚上。


那是一座位於山腳的城鎮,名字叫「艾魯希亞」。小鎮的屋舍多為灰石砌成,屋頂覆著深紅色瓦片,一棟棟錯落有致地擠在坡道與石階之間。四周被高聳的松林環繞,空氣清新冷冽。


沿著主街一路走下去,可以看見石板路兩旁開著些小酒館與書鋪,還有幾間老藥草店散發著苦澀的藥香與乾燥香草的氣味。


巷弄間則蜿蜒出通往山林的小徑,偶爾有背著狩獵工具的人影穿梭而過。


剛剛黃昏時分遠眺整座小鎮,像是被夕陽溫柔地浸染,石牆與紅瓦皆泛著金光。


據說艾魯希亞早年是作為山路口的關卡重鎮存在,是從「學術之國」通往魔女之國的第一站。


過去的百年間曾多次因地理位置成為爭奪與協商的據點,也因此發展出強烈的中立氣息——這裡的居民總是不太介入政治,卻對知識與工藝保持開放。


如今雖不復昔日的重要軍事地位,但仍是旅人與商隊歇腳之地,也因交通便利而漸成文化交流的樞紐。這種半山城特有的靜謐與多元,讓人一踏入便感受到一種被時光遺忘的安穩。


但最先來到這裡時最吸引我注意的,不是風景,而是氣味。


一股混合著香料與煙燻肉香的味道在小巷間流動。我怔了一下,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


那氣味勾起了腦海中某段久遠的記憶——不,是未來的記憶。


在前世我也曾來過這裡。


那是一次由學院舉辦的遊學團,我和同學們搭乘列車,沿著西北鐵路線通往「學術之國」的首都。


在抵達之前,列車在這座邊境小鎮短暫停留半小時。我記得當時的我,只帶著輕便的魔女斗蓬便興致勃勃地衝下車,跟著同學在街道上走走看看。


當時我們在轉角的攤販前買了點心,是一種用煙燻肉與酸菜包裹的熱餅,外皮酥脆,內餡濃鬱。那氣味至今仍讓人難忘。


如今再次聞到,我的胃居然跟著抽動了一下。


人對氣味的記憶,總是比影像還深刻。就像那條藏在抽屜深處的絲巾,早已泛黃,卻依然殘留著熟悉的香水味,一旦撫觸,就彷彿又能聽見當時的笑聲。


我在想,回憶其實不是儲存在腦袋裡,而是藏在身體的某個角落,等待一個微妙的觸發點,將它釋放。


記憶是片拚圖,而味道是藏在角落那片總也找不到的碎片。等你終於拚上,整幅畫面才會完整。


然後,我的腳步遵循著香氣,在路上找到某間老舊的攤車。雖然總感覺外觀不太像,但那味道依舊。


我點了一份,站到在路邊慢慢品嚐。餅皮微焦,熱氣繚繞著熟悉的記憶。我一邊吃,一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就在那時,我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在人群中,有個人影讓我莫名感到熟悉。


她背對著我,穿著簡單的深藍長袍,肩上揹著書袋,一頭深栗色的長髮在微弱的街燈下泛著柔光。她正低頭與一位小販講話,語調柔和卻不失自信。


那個姿態,那種氣質……


我愣了一下,隨即脫口而出。


「芙莉學姐……?」


她聞聲轉頭,眼中先是驚訝,接著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


「噢?尤娜嗎?」


我們四目相對,過去學院時光的畫面宛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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