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警方在阁楼里找到这本密密麻麻写满东西的笔记本时,我发现自己并不讶异。
父亲有写日记的习惯是一件合理的事情。他是个沉默寡言,每天都会在阳台上看向远方的男人。如果没有东西可以承载住他的心灵,大抵是不可置信的。
「我能拍个照吗?」
在警官把笔记本带走前,我这样子问他。
「这样似乎违反了规定——但是我可以把扫描档发给你。」
警察托了托帽檐,继续整理阁楼里堆积如山的书籍。这是一间废弃的售票亭,建在十四年前停止运营,如今杂草丛生的生态旅游区里。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他自杀的姿势很奇怪。他躺在躺椅上,身侧是另一张空着的躺椅。然后他的右手自然下垂,左手放在胸口上,仿佛吞下安眠药前还在握着谁的手。
取证人员告诉我,「这间屋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可这是最不合理的,如果他身边还有一个人的话——不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但这里呈现出的一切便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接着他摇了摇头,「无论如何,请节哀。还有,北野先生离世的时候很安详,像是笑着离去的。当然,这不是确切的分析,只是我自己的一点直觉......这真是怪事。」
和警察们点头示意后,我带着母亲跨过封锁带,走出售票亭。从外面看来,它比看上去更奇怪。警方在屋子周围找到了许多散乱生长的向日葵,以及一块老旧的五子棋盘。这里是父亲曾经的学校附近的山上,他念过书的小学和初中停办过一段时间,然而现在又再次生机勃勃了。
母亲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我也一样,我们只是回到车里,想着这些。
父亲是在十四年前失踪的,现在看来这是无法想象的,因为他竟然一个人在那间废弃掉了的售票亭里住了十年,一个人——
在那之前,他拜访过医院的精神科,怀疑自己出现了严重的幻觉。
他是一名作家,也许这个职业的想象力之丰富会让人出现幻觉也不一定。他的压力很大,在和母亲认识前一直于全国各地来回跑着,搜集有关幽灵的怪谈,拜访不同研究鬼魂的学者。他写过的书无一例外皆是和幽灵有关,简直就像着了魔那样地偏执。
我们对父亲的一切所知甚少,他就像一潭很深的水,已经死了,依旧见不到底下。他时常走神,特别到了晚上,他坐在阳台上,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身边的茶几上会放一提灯笼,照亮身边方寸的范围。他的怪癖不多,但每一个都难以理解。那些怪癖之间似乎紧紧相连,却又让人想不明白。
最后,在某天,他从我们的生活中不告而别,连一个字都未曾留下,如同没有存在过。
现在我们知道了,在这段荒唐的时光里,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独自一人在荒废的售票亭中继续写作,写着关于幽灵的故事。
他从未停止过寻找幽灵的脚步,从我出生前就是如此,我和母亲大概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小段插曲,而那永无止境的旅途才是他的主旋律。
这无疑是悲哀的。
那天吃晚餐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着。十四年过去了,我对于父亲北野弦的记忆少之又少。至于母亲,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在他失踪的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在努力挣扎。她对于那个叫做北野弦的男人的思念并没有过多表露在情绪和日常中,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她坚强,只是因为她并不责怪父亲罢了。
其中缘由,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直到晚餐进行到一半,她忽然哭了起来。我很少看见她落泪——我宁可相信这是她的性格所致,也不愿意往另一方面想;毕竟有太多人是在遭遇了极其糟糕的过往后,才会坚强得好像石头那样。
「他是个善良,温柔的人。」
在准鸟市微凉的夜里,古沢庆香——现在已经是北野庆香了——说起了这样一则故事。她在夜晚注视窗外的繁星灯火时,脸上挂着坚毅又无可奈何,混杂着释然的模样。
十七年前她和父亲刚刚认识的时候,还是新宿的一个侍酒女郎。在那之前,她没有考进大学,反而和一个小混混陷入了恋爱中。她跟着那个现在早已记不起模样,甚至记不起姓名的男人,离家出走了,一路从遥远的青森出发,几乎是流浪那样来到了新宿。但很快,曾对她许下誓言——现在想起来竟然这么轻佻——的男人,喜欢上了一个水果店老板的女儿。他们很快便因此分手。
如今她指着不远处的轻轨,告诉我她脑海中依旧能一帧帧地闪过那些画面,从青森开始,在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和河川。一切都变得越来越陌生,直到目所能及之处,已经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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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警察把那本日记的扫描档传真过来了。」
我轻轻挣脱老妈,走回房间。她的故事还有很长很长,长到几乎如人半生的传记那般,糅杂了填满灵魂的地窖的苦水坛子。
于是我先行离去,看到几十张纸躺在打印机的托盘上,便迫不及待地阅读了起来。
接着,我才发现了,这竟然是一本小说。
一本父亲没有出版过的小说,右小角斜斜地写了两行字——
【我曾经两次经过,两次发现,两次救下。现在,我要准备完成剩下的事情了】
【这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