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贼鸥握上了那只手。或许是将温度分给海风而有些发冷、柔滑如脂玉一般的手。

　　

　　修长的眼睫、水灵的双目、上着含有辣椒素的口红而显得晶莹饱满的嘴唇。勾人的皮囊、青稚的年纪，基本都要利用权贵的色欲、通过身体上位。

　　

　　可她偏偏不止有一张美艳的脸蛋。作为管理者，她在身体素质以外的其他领域——头脑也好、行动力也罢，都与自己的位置相配。

　　

　　初被运到港区、打算从奴隶干起的贼鸥，是她给予了机会。贼鸥还记得她仰视过来时、星辰一样闪烁希望的眼神。那不是满足于用美色交换权钱的人会有的东西。

　　

　　帝企鹅摘下礼服胸花，指尖在玫瑰的中心轻按。

　　

　　「海鸟小队捕手贼鸥，向小队司令帝企鹅发起斯之契，要求获取保全部主要委员级别的书籍报刊借阅权限。」

　　

　　「我接受。条件是入队一月内两次担任先锋完成任务，达成目标、兑付奖励。口头约定与纸面文书具有同等效力。」

　　

　　任务已经完成了。

　　

　　帝企鹅再度轻按胸花，将它与朴素的图书卡一并交给贼鸥。卡片是从礼服的暗袋里取出来的，显然特意做了准备。

　　

　　「阿明、纱雨，储物格有补给。停下船，我来换你们休息。回港以后辛苦向合约部提交俘虏和行动报告。」确认指示穿过引擎和海浪传到前方二人耳中，帝企鹅再度面向贼鸥，「我在中央电梯等你。」

　　

　　两条小艇缓缓靠在一起，她借着手杖起身，换了抱着满怀吃喝的白头海雕回来。军粮丢在座椅上，白头海雕拆出一包净水，递给贼鸥。

　　

　　「嘴唇都干裂啦，先喝点吧。」

　　

　　贼鸥拧开旋盖，之前并没有注意，现在才感到干渴，明明只是普通的饮水，进到嘴里却是甜的。

　　

　　引擎又响了起来。

　　

　　「MRE主菜，酱油炒饭和什锦炒饭……只有肝罐头……恶。」可能是在期待着正经荤菜，白头海雕脸上肉眼可见地露出失望，「小鸥鸥要哪一个？」

　　

　　「肝罐头。」

　　

　　「是说主菜啦。」

　　

　　「酱油。」

　　

　　「酱油炒饭听起来肉总比什锦多所以是我要吃的。」

　　

　　「……」

　　

　　贼鸥没再回应，只是将视线投向前面的小艇。

　　

　　帝企鹅单薄的身子立在船舵前，黑瀑般的长发随着海浪起伏。

　　

　　从这艘船到那艘船时，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大概和呼唤贼鸥牵她过来时一样波澜不惊。但是贼鸥看得到、看得到她在晃动的船头紧攥着手杖，直到指节泛白。

　　

　　保全部的架构决定其成员必然百里挑一，无论是容貌、才略还是体魄，总有超出常人的地方，海鸟之外的另一只小队，更是称得上美女如云。帝企鹅的美貌，并不奇怪。

　　

　　但，那具身体有着明显的缺陷，就像是将人偶屋的娃娃放在沙盘里当兵人来用，有种无法忽视的割裂感，让人联想到——艳丽而脆弱的花朵。

　　

　　冒着水汽的炒饭被推到贼鸥面前，酱油色的脱水米粒中间，混着几点切得细碎的腊肠。

　　

　　「虽然我觉得小鸥鸥应该没事啦……你杀的都是些做了坏事的人，说到底都是他们不好。」

　　

　　贼鸥将视线拉回，只见少女撇去脸上乖戾，小孩道歉一样别扭却小心。

　　

　　「我有时候玩笑没分寸，但其实……」

　　

　　「纱雨。」

　　

　　贼鸥没有使用代号，而是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令少女一时错愕。

　　

　　连续杀戮致使压力过大、沉默寡言吗？他只是在伪装而已。

　　

　　「谢了。」

　　

　　情报收集，以弱者的姿态引诱他人自我展示，远比贴上去殷勤发问到手的多。

　　

　　「哼哼，确实该好好感谢我，我来的时候可没这样的好前辈，那时候小队刚成立，只有一个粗神经的军舰鸟、司令也势单力薄，有什么都要自己扛着。」

　　

　　贼鸥默默记下这些信息。

　　

　　贼鸥入队半月有余，可除去任务以外，与小队成员几乎没有接触，对军舰鸟的了解仅限于健壮勇猛和好色，至于帝企鹅，更是无甚了解。她似乎掩藏着自身的本质，只外放出无关紧要的部分。

　　

　　这次或许是揭露的机会。

　　

　　「话说，司令是不是要和你约会呀？」

　　

　　毕竟是保全部干员，和马马虎虎的第一印象不同，她很聪明。只叫两人给任务收尾，单独留下贼鸥，肯定有事情。

　　

　　「她腿脚和耳朵都不太方便，你可要绅士点哦。」

　　

　　白头海雕舀了一大勺肝酱，放到贼鸥饭里。贼鸥抬起眼，对上她灿烂的笑脸。

　　

　　「要是对她不好，我就和阿明一起把小鸥鸥做成罐头。」

　　

　　白头海雕偏着头，单马尾轻轻翘起，嘴角轻勾，似在挑衅，叫人猜测她说这话是不是认真的。

　　

　　「知道。」

　　

　　……

　　

　　回港后，贼鸥利用出勤补助简单冲个凉，换上制服前往赴约。

　　

　　中央电梯，位于整个人工岛的中心，自底层一直延伸到顶层。火山锥一般的大楼，同时起到支撑和交通作用的设施。这是连通整个泛东岸支部的枢纽，付费使用。贼鸥从来没去过上层，并不是爬楼麻烦或有什么身份地位的要求，只是没有必要。

　　

　　人流和稀疏的蚁群一样，间隔呈线列、自各个方向钻进钻出，不一定是他们多守秩序，可能只是习惯了单线程的工作。在那一片片单调的工装里，贼鸥很快找到了仍旧穿着礼服的帝企鹅。

　　

　　她垂着两眼，贼鸥走到面前都没有发现，等影子落在脸上、与她的眼睫叠在一起，才和受惊的小兽一样忽然睁圆眸子。

　　

　　「图书卡带了吧？」

　　

　　「带了。」

　　

　　贼鸥感觉她可能是站着睡着了。

　　

　　「你的卡片每月可以往返中层和上层一次，除古籍都可外借，最多三本，归还期限两个月。」帝企鹅支着手杖走在前面，她的步态与常人并没有分别，或许只是不能长时间站立或行走，至于听力，她一直佩戴着的辅助器械，应该也足够解决问题。

　　

　　通过安检，闸口扫过两人面容、显示信息后打开，刷卡进入电梯厅，并没有见到其他部门的干部，只有零零散散几个职员在等候，他们乘坐的都是全层电梯，帝企鹅带着贼鸥往更深处走，用自己的卡片刷开了高层轿厢。

　　

　　贴着壁纸、空气中弥散着音乐和淡淡的香气。帝企鹅伸出葱白的手指，按亮唯二的楼层键里上方的那个。

　　

　　贼鸥感觉到鼓膜内的压力，条件反射咽了口唾沫。上次坐电梯还是被拉到底层训练设施，乘梯上行还是头一回。和水底上浮的减压相比，这倒算不上什么。

　　

　　随着轻灵的提示音，轿厢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玻璃暖房，几套极简风格的桌椅、些许爬藤植物和花卉绿植。往外看去，则是一片广袤的人造草坪，砖石道路铺设其间，路旁甚至点缀着石雕灯龛、远处还有高尔夫球车作代步工具。很难想象，这里是大厦的顶层。

　　

　　管理层用地，和下面真是两个世界。

　　

　　港区坐东北朝西南，大体上是个切成一半的圆台，正面缓些、背面陡些，底层、中层都是半圆，唯独上层是个正圆形。出于承重和成本考虑，面积并不大，整体上看起来就是一座围绕圆心修建的环形城堡。领导层的生活起居，都在其中。从电梯口的地图看，东北偏办公住宿，而西南偏接待娱乐。

　　

　　「这边。」

　　

　　帝企鹅引着贼鸥，向西南方去，路上并不缺武装部的人巡逻站岗，但并没有上前盘查打扰，看到帝企鹅之后，无一例外远远掉过头去照常勤务。

　　

　　再度进入建筑，贼鸥不免还是给装潢惊到，精铺的黑白瓷砖倒还正常，走廊两侧的仿古灯台却显得有些奢侈，更离谱的是，穿越走廊、站到图书馆大门前，贼鸥看见吊顶上硕大的水晶灯。灯光穿透洁白的晶体，从二层撒下，将整个大堂照得雪亮，左右环抱的楼梯，简直像是为强调这夺目造物而建。

　　

　　就算是书里，也说不很常见。旧时代少见的东西，到现在基本可以认为绝迹。

　　

　　「这里原本是宴会厅。三年前上层几乎完全毁掉，只剩下这座『水晶宫』，残余的重要文献资料不便流向下层，全部临时保存在这里，等到整个上层完成重建，这里已经成了图书馆。当然，新修办公区以后，这里就不放公司文件了。」

　　

　　贼鸥闻到了纸张的味道，浮夸的装潢并不会影响藏书的品质，就算再怎么表现得无欲无求，他也会有喜欢的东西。

　　

　　帝企鹅走在前边，教贼鸥在大堂做了登记，接着给他介绍各类书籍的位置，一楼是文史、二楼是科学，边缘也有娱乐性质的杂书……

　　

　　等帝企鹅问他想要什么时，贼鸥已经抽出书看起来了。

　　

　　不用上楼，对帝企鹅也是轻松的事，她轻声唤了贼鸥一声，却完全没得到回应，被贼鸥这样无视，她并没有感到不悦，反而掩起嘴，两眼眯成弧度。帝企鹅自己取了本书，再回来领走出神的贼鸥，等贼鸥再抬起头，已经是手里那本薄薄史书盖上的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桌上了，帝企鹅坐在身侧，手里还拿着书，脸颊却已经贴上桌面，秀发在肩上铺开。

　　

　　贼鸥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在读的书抽了出来，并非好奇，只是不想书页被弄皱。

　　

　　《桃金娘》。

　　

　　不知道是因为贼鸥在身边、还是身处熟悉的环境，又或者真的太过疲惫，帝企鹅大方地睡着了。贼鸥阖起书本，紧紧盯着她的面庞。

　　

　　帝企鹅的面部线条远比常人柔和，下颌更小、鼻梁更低，显出欺骗性的稚嫩，睫毛浓密、眼裂狭长，外眼角微微下垂，又和戏妆一样。

　　

　　呼吸均匀、面部肌肉放松，也没有吞咽的动作，是真的睡着了。

　　

　　贼鸥小声朗读起内容，直到帝企鹅迷迷糊糊支起身子。

　　

　　「『我只远远地啮着他的背影』啊……」

　　

　　他佯作不经意念出主人公所作情诗的一句。

　　

　　「嗯？嗯？！」

　　

　　帝企鹅的睡意彻底消去，罔顾图书馆需要安静的规定，像被踩中尾巴的小猫般发出尖锐的声音，她捉住贼鸥手里的书本，后者为了保护图书，很干脆地松了手。

　　

　　「只是一般诗集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她白皙的脸颊上泛起嫣红，像是精致的瓷娃娃，因某种魔法活了过来。爬着扶梯取书、却不小心跌落，失去之前有意保持的姿态，完全和普通的女孩没了区别。

　　

　　「就算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也少有写得这么细腻的。」

　　

　　「啊！……」帝企鹅脸已经红到耳根，「我、我睡了那么久吗！」

　　

　　「只是恰好翻到一些片段。」

　　

　　贼鸥没说实话，他看过这本书。

　　

　　《桃金娘》是侵略战争中被强征入伍的诗人的故事，高压的环境与溃退的战线，使受过高等教育的诗人在精神上产生变化。表面上，是沉溺同性爱，暗线却是笼络人心建立自己的势力。

　　

　　「啮着他的背影」是与出生入死的兄弟、军衔已至士官长的爱人决裂后的诗作，是临近结局的内容。军旅世家出身的士官长反对兵变，威胁要将诗人举报，结果在车上和宪兵一起被炸死。

　　

　　帝企鹅掩藏着自身的本质，只外放出无关紧要的部分。在港区，可没有人会因为稚嫩就得到照顾，疏忽大意只会被吃干抹净。

　　

　　《桃金娘》，她肯定很熟悉，有意引导自己读这本书，不知道自己早就看过。

　　

　　将帝企鹅代入诗人的位置，就知道她想要什么、在谋什么了。这是试探与考验，她确实有意将自己纳为羽翼。贼鸥乐于看到混乱，但没必要过早选边。

　　

　　「呜……」帝企鹅以低视线望着他，显然在等待表态。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贼鸥将《桃金娘》放回帝企鹅面前，也等待她的反应。他也想知道，帝企鹅是不是和自己预想的一样聪明。

　　

　　《桃金娘》被推回贼鸥面前，帝企鹅捉了他的手，放在封皮上。

　　

　　「在我睡着的时候拿走，还看了那么多……既然这么喜欢，就先让给你。」

　　

　　是的，她希望自己读这本书。

　　

　　「不好意思借出也没关系，可以过来看。」

　　

　　借着同性爱内容，自然地给出不留借出记录的理由与方法。明知有耽美内容，还推给自己看，当然不是有情色的念头，而是要让自己读完以后明白，想让他看的「并不是耽美」。

　　

　　「你给其他人推荐过吗？」

　　

　　「只有你。保全部的工作很容易积攒压力，阅读只是属于少数人的调解方式，你能喜欢就好。」

　　

　　「冒昧一问，你是怎么成为『少数人』的？」

　　

　　帝企鹅眼睛闪了闪，不知是问的人多还是提前做了准备，没怎么思考就给出回答：「小时候的习惯。」

　　

　　青稚的感觉一扫而去，帝企鹅又回到了司令的座椅上，只给贼鸥额外留下层出身方面的联系。

　　

　　「我们那的情况你也清楚，两户人家住在一栋楼里很正常、一家人被抽签抽到只剩一个也很正常。父母都不在以后，除去抽签，我连出阁楼的资格都没有。腿脚也不方便、耳朵也不好……只有脸蛋好看、也只有书籍陪伴。」

　　

　　所以有时讲话会文绉绉的。

　　

　　「那段日子像噩梦一样，以至于被推出去顶金签的时候，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银签是进发电站，金签是去新岛物流，家属总有补偿、抽中的人却不会回来。

　　

　　「不过，这个世道，总归能让你惊讶，身上竟然还有别人想要的东西。」

　　

　　帝企鹅的视线拨开云雾一般的眼睫，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分明说着冰冷的话，表情却变得温暖。

　　

　　「以后有机会，可以多聊聊镇子的事。」

　　

　　她支起手杖。即便站立着，也不会洒下威权的影子，从外表看去，无论如何都是温和懵懂的少女。

　　

　　「要选几本书么？差不多该回去了。」

　　

　　将脸侧的发丝拨开，光影间流淌着丝丝柔亮，如同夜色织就的绸缎。眉如远山，轻描淡写；睫毛纤长微翘，宛如蝶翼轻颤。在那眼睫之下，宝蓝色的眸子如同雾中盛开的丁香，朦胧而闪烁。

　　

　　「——你的图书卡也能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