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卷记载阿尔比恩终年被迷雾笼罩,但这些迷雾的真相始终是个谜。对某些人而言,它们不过是阿尔比恩水域的标志;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遮天蔽日的屏障,船员们不得不摸索前行。许多船只因雾中暗礁而化为浮木;另一些则未能抵达阿尔比恩海岸,反而误入异域之洋,被迫漂泊多年,绝望地寻找归途。
当我深入探究阿尔比恩的奥秘时,不禁怀疑这些迷雾是否就是这片土地本身的具现。我们知晓魔法渗透着阿尔比恩的万物。我们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魔法会引发诸多变迁。或许迷雾正是这一切的开端。一种问候的形式。若你愿意,可称之为握手礼。而如同所有问候,它可能令人愉悦,也可能使人不快,为即将到来的一切定下基调。
——摘自兰德尔王子的《阿尔比恩编年史》
国王的特许状精美绝伦,几乎令人目眩神迷。提娅每日至少一次让自己沉浸在这份华美之中。此次航程并不轻松,平静的海面让水手们百无聊赖,而无所事事的水手离惹是生非仅一步之遥。在整日鼓舞士气、调解纠纷的辛劳后,她喜欢回到舱房,细细端详特许状上的金箔纹饰与华丽的花体字。
才刚过正午她就躲进舱房,这可不是好兆头。紧接着的急促敲门声更是不祥之兆,她努力装作没听见。
每当自我怀疑时,她就会回来端详特许状,指尖轻抚皇室火漆封印。与这些年让她失望的许多人不同,这份文件是真实不虚的承诺——国王准许她驯服阿尔比恩的一片疆土并善加经营。这是让她开创自己命运的通行证。
据她所知,阿尔比恩的大地危机四伏。即便只是驯服一小块领地,更不用说守住它,都将是个挑战。很好,提娅暗自微笑。她早已习惯为一切而战。从小与兄弟姐妹争食,总能凭娇小身躯抢到可观份额;在故乡与其他孩童争斗,成年后也未曾停歇。人生本就是场混战,有进有退,但这次冒险或许终能有所回报。
若一切顺利,她将成为提娅女爵,女儿们也将从烦人的小淘气蜕变成令人头疼的贵族小姐。
她喜欢「提娅女爵」这个称呼。提娅女爵将赢得众人尊敬,拥有最精美的物件。她会享受那些还未近身就能闻到香气的恋人,穿着合脚的长靴,当然,她绝不会容忍任何人的不敬。没错,她越想越兴奋,提娅女爵听起来就像是那种无需为金钱或——
敲门声升级为捶打,粗暴地打断了她的幻想。
「滚开!」她喊道。
不清楚是门外的人没听见还是根本不在乎。敲门声仍在继续。
「求你了?」她又补了一句,同时小心翼翼地卷起那珍贵的羊皮卷轴,每次新的撞击都让老旧的门铰链嘎吱作响,令她皱起眉头。
「好了!好了,该死的!我来了,我他妈这就来!」
贵族梦想迅速被用靴子狠狠教训打扰者的画面所取代。
她猛地拉开门闩拽开房门,一个满脸通红的年轻女子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提娅抓住对方束腰外衣的前襟,把这个惊慌失措的姑娘拽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的高度。「你最好有要紧事。」
「噢,有的,船长。加维和老二又杠上了。」
靠,克拉肯的蛋啊,提娅心想。加维是个商人,传闻他那强盗情人专门给他销赃,此人出了名的狂妄自大。老二是「二屌」的简称,这绰号暗示他脑袋该长的地方多了根那玩意儿。要不是老二这个暴力成性又擅长辱骂的恶霸,这绰号倒还挺好笑。
「这次又为什么吵?」
「俺也不清楚,但这事儿闹腾一整天了。加维那帮人和老二的小弟们互相推搡,还听见有人提刀子啥的。俺这才赶紧来找您。」
「我那几个丫头在上面吗?」
「好像瞅见一个,船长。甲板上挤得慌,看不太真切。大伙儿都跑来看热闹了,就缺您啦。」
「克拉肯蛋的!」提娅一把抄起十字弩和三角帽。这两样都贵得要命,但前者省了她不少口舌,后者让她看起来威风凛凛。虽说当船长还算新手,提娅深谙摆谱对赢得尊重的重要性。「得,我这就去瞧瞧闹什么幺蛾子。你来报信做得对,玛吉。」
年轻女子侧身让提娅冲过去。「是贝茨。」
「啥?」
「我叫贝茨,船长。我的名字,那个……玛吉在甲板上。」
已经冲到走廊的提娅做了个鬼脸。她向来记不住人名。「可不是嘛。贝茨你最好躲远点,待会儿少不了要吼破嗓子。」
她踩着台阶咚咚作响,每块木板都发出独特的吱呀抗议。
甲板上已聚满看客。所有乘客似乎都到齐了,连那群懒散的水手也擅离职守跑来起哄。不出所料——她那几个丫头准在附近猫着。这帮惹事精嗅麻烦的本事比苍蝇盯粪还灵。
她环顾四周,果然在三英尺外加维站立之处,瞥见几缕欢快跳动的棕色卷发。准是她那该死的孩子之一。她简直不敢想另一个跑哪儿去了。
加维是个丑陋的小个子,双手毛茸茸的,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从不漏看任何细节。老二体格是他的两倍,肤色苍白如月。阳光将他脑袋、脖子和肩膀晒得通红,却丝毫未减这汉子的兴致。若要说有什么变化,反倒让他嗓门更大了。
提娅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船长驾到,你们这群杂碎!」这话逗乐了几个人,但也就几个。随着不安感逐渐加剧,她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漫不经心地将十字弩甩到肩后。
多数乘客都识相地让开道路,人群中很快闪出一条通道,让她得以插进那两个男人和他们手下之间。活像只公鸡在猴子和无毛熊之间趾高气扬。
「小子们最好把刀子都收在鞘里。未经我允许在船上亮兵器的,统统给我下海喂鱼。」她直视众人,看谁敢顶嘴。老二咯咯笑着,跟同伙说了些关于「把东西收在鞘里」的下流话。
「很好,」她吼道,「就冲这句话,完事后你来擦甲板。」加维的狞笑又咧开一寸,老二则皱起眉头。「现在,到底什么破事值得耽误所有人干活?」
加维猛地指向老二:「他偷了我一套珍贵的戒指,我要讨回来!」
「放屁。」
「就是你偷的。今早你还得意洋洋地炫耀呢。你说你拿走了戒指。吃早饭时莫莉亲耳听见的。」
现在轮到老二露出讥笑了。「我说的是我巴不得偷走它们。这可有区别。想偷和真偷能一样吗,你这蠢驴!」他在加维面前摊开双手,「瞧见没,」他晃动着长满雀斑的手指补充道,「哪来的戒指?不信可以搜我口袋。」
加维嗤之以鼻。「你巴不得被搜身吧。可谁不知道你早把赃物藏好了。」
「那就搜船啊。反正我身上没有。」
提娅听够了。「就为这事?几个破戒指闹这么大阵仗?」
「可不是普通戒指,」加维急忙解释,「是我心上人送的定情信物,象征着——」
「省省吧。你先把自己的货舱、房间和你的手下翻个底朝天,要是还找不着,再来找我。」她特意指向老二,「别找这个白痴。」又随意指着围观人群,「也别找这个,那个。」胡乱指点的手势显得漫不经心,「只能找我。到时候我自会主持公道,明白吗?要是敢找别人或再惹事端……」她眯起眼睛,「我就先收拾你。现在都听好了!加维的宝贝戒指丢了,需要大伙儿帮帮忙!」
这话引来几声哄笑。很好,气氛开始缓和了。
「说真的,像加维这样走运的家伙,丢的不是一枚而是两枚戒指,可他现在连个指头都找不着。」这次的笑声略显勉强,但她照单全收。「要是你们谁最近'碰巧'捡到了,最好在日落前交还给他或者我。否则,我会亲自来查,没人想看到那种场面。」她注意到几颗低垂的脑袋,随即向船员们投去最严厉的目光。「现在都给我干活去!除了你——」她说着揪住了女儿的后颈。
多萝茜——大伙儿都叫她「小朵」——是个圆润的十岁女孩,充满好奇心却总站不稳当。不过她有种讨人喜欢的本事,可惜这招对她母亲从来不管用。
「我做什么啦?」
「除了差点被人捅刀子?我不知道。或许你该告诉我?」
「你在说什么呀,妈妈?」
提娅俯下身:「小朵,是你拿了那些戒指吗?」
「没有。」
「看着我的眼睛。」女孩照做了。「真的没拿?」
她嘴角扬起三分狡黠的笑意:「我发誓从没碰过它们。」
提娅眯起眼睛,正要追问时,一位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她叫什么来着?名字好像以「B」开头……
「打扰了船长,我刚从瞭望台下来。」
「说。」
「前面有片雾气,看着怪得很。」
提娅点头:「好事!说明我们快到了。有问题吗?」
「可能没什么,船长。」
「说吧,贝茨,别藏着掖着。」女孩撅起嘴,提娅这才想起贝茨是来报告打架的事,所以她不可能去过瞭望台。是另一个姑娘。该死。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是海熊号,船长。它改变航向了。」
「什么意思?」
「它朝我们靠过来了。离得特别近,船长。」
「可能是迷雾的缘故。保持近距离对我们都有好处。谁也不想在那里面走散。不过,多留个心眼总没错,对吧?上去吧,姑娘。回瞭望台去。再有情况直接来找我。」
提娅拖着不情不愿的小朵走向船舷。确实如此;海熊号已经逼近许多。他们这支船队共有七艘船,都驶往阿尔比恩。是形势而非友谊让它们结伴同行,至今其他船长都保持着礼貌距离,这也正是提娅喜欢的方式。她看见栏杆旁有个年轻男子正用望远镜观察她们,镜片反射着微光。她强忍住挥手的冲动。小朵可没这顾虑。
她突然想到,除了时髦帽子和船只,每位船长都该有副望远镜才对。
「你真没拿那些戒指?」
「我说了,没有。」
「但你知道是谁拿的?」
「不完全是。」
提娅正要继续追问,另一个担忧突然浮现。「你妹妹呢?」
「噢。她大概和他在一起。她说要去给他送午饭。」
提娅抬头望向天空,不让小朵读懂她的唇语。足足过了五秒她才重新低下头。「好了,待在这儿别惹麻烦。」
小朵皱起鼻子:「就这儿?」
「就这儿最安全。」
提娅快步冲向甲板下层,这次直奔船尾的客舱区。即便在这平静的海面,货舱的吱嘎声仍愈发刺耳。她轻拍弧形舱壁。再撑一天就好,她心想。再坚持一天就能抵达了。
尽头处藏着挂帘的舱门。她让其他乘客以为住着的是她年迈的父亲「暴脾气约翰」——这倒不假。但她没说的是,舱里还藏着位未登记的特殊乘客。
她迅速回头张望,掀开帘子从腰带取出一串凹凸不平的铁环,上面挂着四把钥匙。提娅暗自咒骂——本该有五把的。
她试着推门,发现未锁便径直推开。
舱内传来两人密谋的交谈声。一个属于她长女格兰维亚,另一个属于旧世界头号通缉犯——叛逃的兰德尔王子。真像苍蝇围着粪堆打转,她暗自讥讽。若传言属实,兰德尔堪称世上最臭不可闻的粪堆。
一个奇怪的声音让她停下脚步,这声音如此罕见以至于她花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是咯咯的笑声。她那总是闷闷不乐的女儿正在咯咯笑。格兰维亚试图憋住笑声,但捂住嘴反而让笑声从鼻子里更用力地喷出来。不知为何,比起钥匙被偷或是格兰维亚一贯的叛逆,这个场景更让提娅怒火中烧。她夸张地大步走进房间,当发现舱内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时,她的怒气更盛了。
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物品。她父亲的财产只装了一个箱子,谨慎地存放在角落。她的父亲就坐在箱子上,头向后仰靠着舱壁,嘴巴微张,轻轻打着鼾。其他所有东西都属于那位王子。装满黄金、书籍、衣服和天知道还有什么的其他箱子。一个大木箱敞开着,已经空了一半。每当船身晃动时,里面剩下的酒瓶就会欢快地叮当作响。
兰德尔只穿着一件宽松的衬衫和马裤。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有一侧因为睡姿而翘起尖锐的角度。一层薄薄的胡茬点缀着他的脖子,与嘴边卷曲的胡须融为一体。和所有皇室成员一样,他的眼睛颜色难以界定。在阳光下,它们几乎是彩虹色的,就像看着一对珍珠。他或许是个粪堆,但提娅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赏心悦目。
看来格兰维亚也同意这点。女孩一贯阴郁的神情已经松动,她的坐姿也不同了,没有了提娅觉得如此恼人的那种惯常的懒散。
兰德尔显然一直在朗读一本书,而他声音的某种语调暗示着这不是什么枯燥的老古董。
「她不可能那么做!」格兰维亚倒抽一口凉气。
「千真万确,就在中央广场上。」
「不可能!」
「噢,确实如此。据说这就是战争的导火索。当然,那道魔法原本是用来召唤盔甲的,但对如此高明的女巫来说,逆转咒语不过是小菜一碟。」
「那他——」格兰维亚再次捂住嘴,「他是完全赤身裸体吗?」
兰德尔轻声笑道:「古籍记载语焉不详,关于某些——」他刻意停顿,「细节部分。所以我们无从得知那位领主是否还留着衬裤。倒是听说有个带插图的版本,不过被母后锁得严严实实。」
这话又惹得格兰维亚发出一阵有失体统的窃笑。提娅发现自己竟也跟着扬起嘴角,随即想起此刻应该勃然大怒。她砰地甩上门,终于引起两人注意。「你们在搞什么鬼?」
格兰维亚的笑容瞬间消失,快得让提娅怀疑方才是否错觉。兰德尔倒是镇定自若,朝她施展起魅力攻势:「各取所需罢了。我教格兰维亚小姐些阿尔比恩的禁忌历史,她教我码头黑话作为交换。顺带也聊聊八卦。」
提娅一时语塞,但很快找回声音:「你!」——她指着兰德尔——「本该是个秘密。而你!」——她指向撅着嘴的格兰维亚——「根本不该出现在这儿。」最后她指向仍在酣睡的父亲,「还有你!啧!」
正当她要开始长篇训斥,甲板上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许多人正匆匆赶往船首方向。
「又怎么了?」她自言自语道。「好吧,我得去看看出什么事了,不过别高兴太早;我马上就回来收拾你们所有人。」
她刚踏上楼梯一半就迎面撞上了贝茨——或者是玛吉?肯定是她们俩中的一个。「到底什么事,丫头?快说!」
「是陆地,船长!前方发现陆地!」
提娅冲上甲板,挤过聚集的人群。浓雾笼罩在前方,透过雾气她勉强能辨认出模糊的轮廓。她刚认出那是海岸线,「海熊号」的炮火就在身后轰鸣起来。
待她回过神来,已经躺在甲板上,双耳嗡嗡作响。她怒气冲冲地抓起帽子扣在头上,猛地站起身。「好得很……」她刚开口就愣住了。「坚毅少女号」的甲板几乎面目全非。人们四散奔逃,纪律荡然无存。一个尖叫的男人从她身边跑过,她正要呵斥他闭嘴,却发现他的头发正冒着火。那人冲向栏杆纵身跃下,惨叫声直到落水才戛然而止。
主桅杆已然断裂,「坚毅少女号」的船帆从中部对折,被杂乱的绳索交错缠绕。她顺着折断的桅杆望去——此刻那残柱正斜指着甲板——注意到扭曲变形的桅楼,以及同样扭曲变形、卡在其中的躯体。当桅楼砸落甲板时,整个结构向内塌陷,将那个可怜人挤压得如此猛烈,以至于关节脱臼的骨骼刺破皮肉,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悬垂晃荡。就像海滩上那些粗劣木偶戏中的提线人偶。这时她才想起,眼前这具残骸很可能就是玛吉——那个她片刻前才派去桅楼的姑娘。
「好吧……」她再次开口,却想不出合适的结语。目光仍在甲板上搜寻着小朵的踪迹。当她看到女儿最后站立的位置时,喉间溢出一声哽咽。如今那里只剩破碎的甲板、斑驳的血迹,以及随时可能彻底裂开、将整艘船一分为二的狰狞裂缝。
她多希望这是小朵第一次乖乖听话待在原地。一丝悲恸刚浮现就被怒火吞噬,她朝着「海熊号」奔去,在「坚毅少女号」剧烈的摇晃中如履平地。
提娅站在残破甲板的边缘,眯起眼睛试图穿透两船间升起的雾幕。这层薄雾让「海熊号」看起来比实际距离更远。尽管如此,提娅的目光依然锐利,而她的怒火更为锋利。她迅速辨认出对方船上看似船长的人物——一个穿着制服的贵族老家伙,正是那种一辈子都瞧不起她的人。此刻他显得悠然自得,仿佛在观赏平静的海面而非目睹整船人走向死亡。她嘴角扭曲成狰狞的弧度,给十字弩装上箭矢。就算他要夺走她的船和性命,她也发誓绝不让他全身而退。她看见他正在与人交谈。「很好,」她心想,「继续说吧。就在那里多站一会儿。」
「坚毅少女号」再次剧烈摇晃,但提娅毫不在意。她哪儿也不打算去。
「海熊号」上,船长举起手,下达了第二次开火的命令。
提娅举起了她的十字弩。
威廉·奥古斯都·科内尔中尉眯眼抵挡午后刺眼的阳光,这已是十分钟内第十次掏出他的单筒望远镜。黄铜包边的镜筒完全展开时发出令人满意的咔嗒声,这熟悉的声音令人安心。
在这场迅速演变成噩梦的处境中,他迫切渴求着某些他能理解的事物。
在他身后,六台漆黑的铁制装置排成一列,侧面喷吐着浓烟。这些丑陋的装置——皇家炼金术士管它们叫什么来着?原型机。不过是对尚未完善之物的华丽说辞罢了。其中一门火炮冷却时发出尖锐哨鸣;另一门则完全未能击发,通体闪烁着幽蓝火焰,让威廉想起萨尔姑妈最爱的烈酒布丁。一名炮组成员坐在旁边尖叫,盯着自己被烫伤的双手;而承受了最严重后坐力冲击的另一人,则陷入了可怕的、可怕的沉寂。
普通船员们正奋力阻止火势蔓延。
皇家炼金术士公会那两位女士却对这一切漠不关心。简短互道祝贺后,她们做了些记录,此刻正试图向大副艾伦解释。
威廉惊恐地意识到——他们正准备再次开火。
他急忙举起望远镜观察对面船只。「坚毅少女号」在首轮炮击中受损严重,船首已明显下沉。最多再承受一轮,至多两轮,就会彻底沉没。当他第二次扫视望远镜时,最坏的猜想得到证实:方才那个向他天真挥手的小女孩,此刻只剩破碎的甲板。
「啪」地合上望远镜,威廉大步穿过甲板寻找父亲,试图理解这一切为何会失控至此。
就在昨日,他甚至还不知道军队里设有皇家炼金术士部门。原以为自己的军旅生涯早已成为过去。
一切始于他父亲的退役舞会。这场盛大庆典本为颂扬辉煌军旅生涯的落幕。威廉从未见过如此多高级军官齐聚一堂,他羞愧地承认,原本只想小酌一杯平复紧张,却很快续上了第二杯,此后便再难保持清醒计数。
日落后某个时刻,威廉发现自己站在阳台上强忍呕吐,这时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很棒的宴会,不是吗?」
「呃?」威廉含糊应道,不确定胃里突然翻腾是因为父亲的出现,还是单纯饮酒过量所致。
奥古斯都·科内尔并非相貌出众之人。他眼神总是直勾勾的,每年仅微笑一两次。与脾气一点就着的威廉不同,他父亲堪称冷静的化身,犹如无风之日的湖面——那种严厉刻板、常带不赞许之色的湖面。
老人停顿片刻,发出轻声的「啧」后替威廉整理起衣领,尽管威廉早就能自理着装多年。「我冒昧与你几位长官聊了聊。虽不合规矩,但想必你能理解为父的好奇。据说你勤奋能干,年纪轻轻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头脑。十八岁就当上中尉,实在令人惊叹。我二十多岁才够格当军官,三十岁后才算称职。众人都认为你前途无量。」
威廉强压下涌到喉间的酒嗝,生怕任何气体泄漏都会引发灾难。「嗯,」他努力让这声鼻音听起来像是积极回应。
「是啊,本该有个光明前程的,」父亲沉重地重复道,威廉意识到厄运将至。「却被一次愚蠢的抗命行为彻底毁了。」他停顿片刻,让威廉充分消化这个已知的事实。「我设法推迟了军事法庭的审判,并代表你达成了协议。这意味着你有选择权,威尔。你可以留下,接受审判,被剥夺军衔,在牢房里度过整个夏天。或者——」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你可以跟我去阿尔比恩冒险。我想你会同意只有一个明智的选择。你萨尔姑妈已经在那儿了,我打算去找她。毫无疑问她会对此大发议论!」他又停顿了一下。「不过我敢说她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旅途会很漫长,但这能让我们有机会共处。你应该没异议吧?」
威廉发出含糊的声响,在确保不会呕吐的前提下尽可能表现得积极。父亲将这视为同意,拍了拍他的后背,又从经过的侍者那里拿了瓶新酒。那晚他最后的记忆,就是被迫喝下的那杯庆功酒。
尽管「海熊号」是艘破旧的商船,但父子俩毫不费力就找到许多因年迈或厄运而滞留陆地的老水手,并迅速说服他们加入远征。招募的不仅是航海者——对每个被阿尔比恩传说吓退的人,就有两个被其诱惑的应征者。他们精挑细选未来的殖民者,回绝的贿赂足以赎买一位公爵。
这一切都如梦境般诡异地简单展开。连大海都格外仁慈——持续的和风与平静的海面,可靠的船员与足够友善的乘客。那是一段单纯而真诚的时光,堪称他们最幸福的日子。
然而就在前夜深夜,一名乘客私下找到了他们。
威廉靠舱壁而立,当父亲示意乘客进来时,他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身板。
「啊没错,」父亲坐在书桌后从容说道,「是梅洛蒂对吧?有何贵干?」
作为回应,她递出一卷羊皮纸,刻意保持着让父亲必须探身才能接过的距离。当认出文书上的王室印章时,父亲嘴角的笑意顿时凝固。威廉看着父亲捏碎火漆展开信笺,片刻后那封信被递到自己手中。内容简明扼要:
此信使代行王权。凡事皆从其命。
威廉反复眨着眼睛,查验印章与签名后又读了一遍。他几乎要把信纸翻过来查看背面。
梅洛蒂径直绕过书桌,从呆若木鸡的威廉手中抽回卷轴藏入斗篷。她完全无视威廉,只注视着他的父亲:「既然现状已明,科内尔船长,我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
「当然,当然。」
「据悉您曾在皇家海军任职,与令郎皆已退役。现在请视此退役状态终止。我们需要二位效力。」
「明白了。恕我冒昧,该如何称呼阁下?」
「目前,叫我梅洛蒂即可。」她抬手制止了他更多的问题。「我们已获悉,叛国亲王兰德尔——王室第三顺位继承人也是最遭唾弃的那位——正藏身于这支船队中渡海。如你所知,他是王国的敌人,因叛国、盗窃、擅离职守和谋杀而被通缉。我的职责就是让王室的正义降临到他头上。虽然这家伙让我好一番追捕,但现在我已确定他正躲在'坚毅少女号'上。」她停顿片刻,脸上写满自得。
「坚毅少女号」是船队七艘船只之一。威廉第一眼见到那位女船长时就心生厌恶。那女人在码头趾高气扬地来回踱步,制造的噪音比海鸥还吵,却毫无建树。他断定这是个无能之辈,集无知与虚张声势于一身。
威廉的父亲会意地点点头:「要我靠过去安排与她船长会面吗?」
「当然不行。这样会打草惊蛇。亲王自以为已经逃脱。我们要让他保持这种错觉,直到动手的那一刻。」
「您是要我们登船?」
她嘴角下撇,仿佛他父亲说了个拙劣的笑话。「亲王极度危险,必须视那艘船上所有人皆为潜在同谋。其他船只上可能也有他的手下。不,船长,我们必须雷厉风行。你只需让船悄无声息地接近'坚毅少女号',然后——」她指尖轻叩桌面,「击沉它。你已见识过我带来的武器。没有船只能在其威力下幸存。我的炼金术士会指导你的船员使用。」
威廉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但您不能这么做!她甚至不是艘战舰。」他试图整理思绪,而梅洛蒂的身体明显僵硬起来。
她说的武器究竟是什么?为何父亲之前从未向他提及?
「我儿子想说的是,最好先靠岸。我相信'海熊号'能超越'坚毅少女号'。我们可以设下埋伏。若毫无缘由就向'坚毅少女号'开火,其他船长可能会倒戈相向。我对乘客们负有责任。」
「这远不及你对国王的责任重要。我的命令很明确:绝不能让兰德尔王子踏上阿尔比恩的土地。这个计划能确保万无一失。就算其他船长倒戈也为时已晚。科内尔船长,此事关乎的远不止你我。」
威廉知道自己已经失言,却仍忍不住道:「半数船员从未经历过战斗,另一半则饱经战火。」
「那你们今晚可有得准备了。阿尔比恩的海岸已近在咫尺。我们明日行动。如你所知,我深得国王宠信。通过我,他既可嘉奖你们,亦可严惩不贷。听说你们在阿尔比恩已有家眷。」这是陈述而非询问。「优秀军官的家族总能兴旺发达。我一直相信二位都是好军官。为了大家好,但愿这个情报准确无误。」
于是,作为称职的军官,父子二人只得奉命行事。那段对话如今恍如隔世。
他发现父亲正倚着栏杆,与身旁的梅洛蒂一同观察首轮炮击对「坚毅少女号」造成的破坏。
威廉毫不迟疑地开口:「长官,我们必须停止行动。」兜帽下的梅洛蒂对他怒目而视,而他父亲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坚持说道:「那些炼金火炮极不稳定。第一轮齐射已是侥幸,我们还出现了伤亡。如果再使用那些武器,我们很可能会和……」他本想说「敌人」,这个词却哽在喉头。兰德尔王子是一回事,但商船呢?农夫呢?无辜的小女孩呢?这些人本是他誓死保护的对象。
「你怎么看这个?」父亲指着前方问道。
威廉不由自主地望去。在起伏的浪涛间,几缕迷雾正诡异地扭动着。这些纤细却分明的雾丝,在盛夏骄阳的碧空下依然凝而不散。它们正沿着「坚毅少女号」的船体蔓延,如同幽灵之手轻抚爱人的面庞。
「怎么样,船长?」梅洛蒂不耐烦地追问,「解决他们了吗?」
父亲只是微微皱眉,泄露了心中的不悦:「再来一轮齐射就够了。最多两轮。」
威廉瞥见自己船舷边也开始浮现迷雾。他出神地注视着这景象,手中的望远镜无意识地来回转动。
「很好,」梅洛蒂回应道,「那就准备三轮齐射。我们必须万无一失。」
「开火之前,」威廉的视线无法从愈发浓重的迷雾上移开,「我看见他们船舷边有个不超过九岁的孩子,正对着我们的炮口。」
「那又如何?」父亲眉头紧锁,皱纹更深了。
「我现在看不见她了,长官。」威廉摇着头,「这不合理。请停止炮击。」
梅洛蒂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隔着长大衣都能留下淤青。「给我清醒点,否则我发誓会让你尝尝鞭刑的滋味。船长,我的炼金术士已经完成校准,炮手们准备就绪。趁敌人还没缓过神来,快下命令。」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海面。「该死的,快下令!」
有那么一瞬间,威廉以为父亲会拒绝,会制止这场疯狂。但仅仅是一瞬间。
第二轮齐射的命令还是下达了。很快,火焰与雷鸣的轰响再度传来,夹杂着木材碎裂与人员惨叫的声音。他们自己的甲板上也爆发出火龙的咆哮,随即是新的尖叫声——至少有一门炼金炮再次炸膛,饥渴的诡异液体在甲板上肆虐蔓延。水手们徒劳地扑打着,却无法阻止火势蔓延。短短几秒内,火焰就舔舐上了「海熊号」的主桅与主帆。
威廉不忍再看,任由视线停留在那些翻腾的迷雾上。它们扭曲着,愈发浓重,仿佛正向他伸出触须。
就在那翻腾的雾霭间,浪尖之上,一抹色彩倏忽闪现。一只纤细的手臂正在挥舞。是那个女孩!他内心深处明白,若葬身于这片迷雾之中,必将遭受可怕的厄运。他早已停止了思考,耳畔愈发尖锐的喊叫声也充耳不闻,径自跨过船舷。只需轻轻一抖肩就挣脱了梅洛蒂的钳制,随后纵身跃入虚空,目光始终锁定着雾霭笼罩的浪涛间那一小撮在泡沫中格外显眼的褐色头发。
坠落之际,一支十字弩箭从头顶呼啸而过。他虽未看清箭矢命中何处,却清晰听见利刃入肉的闷响,以及父亲撕心裂肺的惨叫。
第一轮齐射已将「坚毅少女号」撕得千疮百孔,雷霆般的炮火裹挟着木屑席卷全船。而第二轮炮击更为致命。
兰德尔眨着眼睛,空气中突然弥漫的锯末令他视线模糊。纵有阿尔比恩所有的银币作偿,他也想不起片刻前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就在刚才,一发炮弹洞穿了他的舱室,接连击破两侧舱壁。弹丸与他擦身而过,相距不过数寸。他那本书却未能幸免。破碎的纸页如蝶翼般在周身飘落,这些历史的残章注定将被永远遗忘。
他摇了摇头,心知若是母亲得知此书损毁,定会勃然大怒。虽说这书是偷来的,但他向来精心保管。
这确实是本难得的好书。既有金戈铁马的征战史诗,也不乏香艳旖旎的风月秘闻。念及此处,他黯然神伤——确实会怀念这本珍宝啊。
衣袖被固执地拉扯,让他从空荡荡、无书可握的手中回过神来。格兰维亚站在他身旁,嘴唇翕动。这女孩似乎正在对他喊叫,但耳中的嗡鸣让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不过她显然很焦虑。他还注意到暴脾气约翰已经站了起来,动作敏捷。这对兰德尔来说是个愉快的惊喜,他平时只见这位同伴在开新酒瓶时才会动弹。此刻这老头正系上剑带,还从兰德尔确信本该上锁的箱子里自取金币。
震惊之余,他意识到事情已经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突然间,耳中的嗡鸣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战斗的喧嚣。紧接着,他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格兰维亚拽他袖子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扯开线缝。「快动啊,你这蠢货!」她喊道,「做点什么!」
此情此景下,采取行动似乎是个好主意。虽然兰德尔并非战斗好手,但对匆忙穿衣倒是驾轻就熟。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片刻后已束好腰带蹬上靴子,斗篷在肩头飘落。
「你们俩有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暴脾气约翰点点头:「我们正在沉没。」
「坚毅少女号就没可能挺过去吗?」
老头抽抽鼻子,又往袋子里抓了一把兰德尔的黄金:「没戏,她完蛋了。」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海水开始从舱门底下渗入。
兰德尔不雅地揪着自己的胡须,这完全不符合王子的做派。他精心筹划,苦心准备的一切,直白地说,简直太不公平了。
格兰维亚似乎还拽着他的袖子。「如果我们动作快」——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兰德尔一眼——「还能赶上救生艇。」
「对!」他喊道,「我们现在肯定离阿尔比恩海岸很近了。」他环顾舱室里堆满的财物:金钱、美酒、书籍、装备。他考虑周全,唯独没料到会在抵达前被迫舍弃大半。「这实在太不公平了。」他低声抱怨。
「走吧,格蕾芙,」暴脾气约翰说着向门口移动,「该撤了。」
兰德尔的袖子正被拽向出口,连带着他整个人也被拖着走。
「等等!」他大喊,「就一会儿!」他挣脱开来,冲向那堆行李。思绪飞转。时间所剩无几,救生艇空间有限。只能带走必需品。他朝格兰维亚的祖父威严地挥手:「别管黄金了。我们能在阿尔比恩重新积累财富。带上那个胡桃木箱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弄丢。」
「里面装着什么?」
「书籍。」
老人看着漫过靴尖的海水:「大海可不喜欢书本。」
「巧了,我也从不喜欢大海。」兰德尔发觉自己很反感老人说话的语气,「箱子是防水的,里面记载着阿尔比恩的秘闻。那些知识说不定能救我们的命。」
老人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作为回应,但还是抱起了那个胡桃木箱子。
在他们交谈间,格兰维亚已经松开了他的袖子,移步到了门边。她还顺手拿了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似乎装着他珍藏的几瓶好酒。
他走过去与她汇合。「据说阿尔比恩的美酒举世无双,亲爱的。」
她紧张地笑了笑:「现在我们可以好好比较比较了。」
「是'好好地'。」
「好——」
她的话被新一轮炮火的轰鸣打断。「坚毅少女号」被炮弹击中剧烈摇晃,三人全都踉跄着摔向一边。
「管他妈怎么发音!」暴脾气约翰吼道,「赶紧把那该死的门打开!」
「确实。」兰德尔附和道。
格兰维亚猛地拉开门,海水顿时汹涌而入,迅速漫过兰德尔的靴筒,淹到了他的小腿肚。
三人一言不发地冲进通道,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兰德尔心知敌人的下一轮炮击随时可能到来,但意外的是炮火并未继续。当他们抵达通往甲板的梯子时,积水已经齐腰深了。
格兰维亚在第一节台阶上停住脚步,回头喊道:「爷爷!」
兰德尔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暴脾气约翰落在后面,满脸汗珠。虽然他还站着,但这突如其来的行动似乎让他瞬间老了十岁。兰德尔心头一紧——也许该让格兰维亚来保管那些书籍的。
他蹚水回到摇晃的老人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快走吧,老伙计。」
老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兰德尔担心他可能当场就要咽气。暴脾气约翰闭着眼睛,但仍任由兰德尔拖拽前行,在格兰维亚的协助下,他们总算爬上了甲板。
至少是残存的那部分甲板。
大半个甲板——实际上大半个海平面——都已被翻腾的浓雾吞噬。尽管头顶烈日当空,湿透的皮肤仍能感受到刺骨寒意。
「你们听见了吗?」格兰维亚压低声音问道。
「没有,是什么动静?」兰德尔回应。他也不明白为何要压低声音,但总觉得这样才合适。
「我能听见浪涛声。能听见脚下船板的吱嘎作响。」
「是我的脚下。」他轻声纠正道。
「可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这种时候母亲早该扯着嗓子喊叫了。她人呢?大伙儿都去哪儿了?」
兰德尔眯着眼望向迷雾。她说得对。甲板上空无一人。而且船身开始以危险的角度倾斜。他确信自己能在雾中辨出一个阴影,体积堪比另一艘船,却呈现出完全反常的轮廓。这形状莫名熟悉,就像他在古籍研究中见过的那些褪色素描。究竟是哪一幅?正当他苦思冥想时,格兰维亚一手搀着祖父,一手拽着他,沿着倾斜的甲板向上跑去。
他们没能跑出多远。
甲板在他们面前戛然而止,参差不齐的木茬勾勒出新的边界。兰德尔从边缘向下窥视,浓密的迷雾遮蔽了下方水面,让他恍如置身万丈悬崖之巅,眼前是深不见底的虚空。「坚毅少女号」的另一半已无迹可寻。
「我们得游到岸边。」他顿了顿,「你会游泳吗?」格兰维亚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只需看她一眼便心知肚明。「怎么会?你可是船长的女儿啊!算了,你得抓紧我和你的祖父——」话音未落,腰间突如其来的力道挤出了他肺里所有空气。格兰维亚执行指令的速度与力度之猛,竟让他在这般境遇下也不禁莞尔。
「我死也不会松手!」她庄严宣告。
「很好。但别忘了你祖父。」
当少女另一只手臂环住老人时,他腰间的压力稍减。
「可岸在哪个方向?」
「问得好,」他指向迷雾深处,「那边。」
「你怎么知道?」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我一直都知道。」
兰德尔营造的气氛被暴脾气约翰破坏殆尽——老人对这种温情戏码毫无耐心,认定早该是跳船的时候了。
三人坠入迷雾,下坠过程漫长得仿佛永无止境,却终究迎来了终点。而海洋始终在下方静候,准备将他们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