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遠山信明─花謝無聲

冰冷的雨点,像是无数颗细小的铅弹,砸在脚下锈蚀的金属顶棚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轰鸣,如同死神在敲打着破鼓。每一次敲击,都重重地砸在我的神经上。空气里那股混合了铁锈、陈旧机油和……血腥的甜腻气味,浓得化不开,随着每一次呼吸钻进我的鼻腔,沉甸甸地坠入胃底。

目标坐标,生命信号微弱,濒临崩溃。一个失败的Lycoris。我的任务,清晰而冰冷。


沉重的合金切割声是我宣告死亡的序曲,刺眼的火花在昏暗中爆开,如同绝望的星辰。我亲手撕开这金属的坟墓,每一步踏在湿滑冰冷的地面上,都像是在走向自己的刑场。强光手电的光柱粗暴地刺破内部的黑暗,最终,锁定了那个蜷缩在巨大冷凝管道阴影里的身影。


像一只被碾碎了翅膀的鸟儿,倒在污泥里。深灰色的作战服浸透了暗红,左肋下那个焦黑的弹孔还在微弱地起伏,每一次起伏都带出一点血沫。她的呼吸轻得像羽毛,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


代号「紫菀」。LR最优秀的潜入者之一。也是……那个雨夜里,在小巷深处,眼神倔强又脆弱的女孩。


我站在她面前,手电的光不可避免地笼罩着她,也照亮了她脸上那抹近乎透明的苍白和绝望。那双曾经在雨幕中映出微弱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破碎的空洞。组织的监控网不会遗漏这里的任何信号,她暴露了,失败了。对于LR而言,等待她的只有唯一结局——彻底抹除。就像从未存在过。


「…代号?」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的味道。我必须确认程序。


「…紫菀。」她破碎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那声音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的心脏。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资格给予怜悯。程序就是程序。我是Katharistís,是组织的「清洁工」,是终结的执行者。我强迫自己抬起眼,视线扫过她狼狈垂死的身体,评估着「目标」的状态。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落在她因剧痛而紧抿的唇上。该死!


就在这时,一滴冰冷的污水从上方破裂的管道滴落,眼看就要砸在她脸上。几乎是本能,我的手比思维更快。手腕一翻,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唰」地一声展开,干燥的阴影瞬间笼罩住她小小的身躯,隔绝了污浊的雨滴。


——这把伞。
记忆的碎片猛然刺入脑海:一个同样阴冷的下午,安全屋的窗檐滴着水。她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模拟训练,累得靠在墙边喘息,额发被汗水濡湿。我递过去一杯温水,她没接稳,杯子倾覆,水泼了她一身。她小声惊呼,带着点懊恼,又有点孩子气的委屈。我下意识地拿出这把伞,不是撑开挡雨,而是笨拙地、像用一块布似的,试图去吸干她作战服上的水渍。她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月牙,伸手轻轻推开了伞柄:「远山先生,伞…不是这样用的啦。」 那笑容短暂地驱散了训练室的冰冷,也让我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属于「人」而非「武器」的生动光彩。


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遮蔽惊动了,费力地睁开了眼。手电的光线从伞的侧面透入,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也让她看清了我的脸。


那双失焦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随即是更深的痛苦。她的嘴唇翕动着,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远山…先生…」


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脏上。远山先生……她居然还记得这个称呼。那个雨夜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她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倔强地咬着唇不喊痛,我笨拙地给她包扎,递给她干硬的面包和一瓶水……还有她接过时,指尖那微微的颤抖,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几乎看不见的光。


——指尖的颤抖。
那触感如此清晰,跨越了时间:那次小巷雨夜包扎后,她递还剩下的绷带卷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掌心。冰凉,带着雨水和血的气息,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小心翼翼的暖意。那一刻,安全屋的记忆再次闪回:训练后的她,疲惫但放松地坐在地板上,手里摆弄着几根废弃的金属丝线和一朵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边缘带着锯齿的白色小野花。她低着头,神情是罕见的专注和柔和,手指灵巧地缠绕着,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我路过时瞥了一眼,她像被惊到的小鹿,迅速把东西藏到身后,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神躲闪。我什么也没问,只是在她身边放下一个补充能量的能量棒,转身离开时,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释然的叹息。


此刻,这声「远山先生」,比任何尖刀都要锋利。

我感觉自己的下颌绷紧到了极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悲哀,还有一丝……试图安抚我的意味?她在可怜我?这念头让我五脏六腑都绞拧在一起。痛苦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


我强迫自己蹲下身,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我不能触碰她,任何接触都只会让这酷刑更加漫长。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制服领口滑进去,却丝毫浇不灭心口的灼烧感。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顶棚上永无止境的雨声和她微弱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喘息。


「…任务…报告…」她挣扎着,破碎的声音带着血沫。她想说什么?交代队友的逃脱?证明自己并非完全失败?减轻我的「工作」负担?


一股巨大的悲愤猛地冲上我的头顶。别说了!不要再说了!我猛地闭上眼睛,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嘶吼死死压回喉咙深处。再睁开眼时,我用尽毕生的力气,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封冻,只留下Katharistís应有的、执行最终指令的冰冷死寂。


手,伸向腰间。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的金属方块——销毁指令终端。它的棱角硌着我的掌心,如同握着烧红的烙铁。


——掌心的棱角。
记忆中却浮现出另一个棱角:安全屋昏暗的灯光下,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到我面前,摊开手心。那枚简陋的吊坠静静躺在那里——金属丝缠绕着干枯的白色花瓣。「给…给您。」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目光低垂,不敢看我,「是…是上次那朵花…我把它…」 后面的话她没能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行为愚蠢又僭越。我看着她染着红晕的耳尖和微微颤抖的手,沉默了片刻,最终伸出手,不是接过吊坠,而是轻轻合拢了她的手指,将那微小的、带着她体温的造物包裹在她自己的掌心。「自己留着。」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有些沙哑,「这是你的东西。」 她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惊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光亮,像被乌云遮蔽后突然透出的一缕星芒。那一刻,冰冷的规则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对不起…」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味,「…紫菀。」

这三个字,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看到她眼中最后的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没有怨恨,甚至……有一丝解脱?然后,她用尽残存的力气,那只沾满血污和污泥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不是格挡,不是攻击,而是……轻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覆在了我握着指令终端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冰冷,却像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暖意。

那一瞬间,仿佛有高压电流从她指尖窜遍我的全身!我整个人剧烈地一震!她掌心的触感,微弱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皮肤上,也狠狠地烙印在我强行冰封的灵魂上!那冰封的壳瞬间布满了裂痕!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我无法再看她那双眼睛,无法承受那里面传递出的、无声的宽恕和告别!


我猛地别开脸,视线死死钉在潮湿肮脏的地面上。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我的拇指,按下了那个猩红的按钮。


嗡——!!!

低沉的、代表终极湮灭的嗡鸣声骤然响起!刺目的、非自然的白光从终端爆发!一个透明的力场瞬间成型,将她完全笼罩!力场内的空气疯狂扭曲、震荡!光线在她身上分解、剥离!

「呃——!」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痛呼被力场扭曲、吞噬。


我死死地盯着那光芒的中心!看着她的轮廓在强光中变得模糊、透明!看着她紧身作战服的深灰色在光芒中分解成细碎的粒子!看着她覆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那只刚刚还带着微弱暖意的手……在光芒中如同沙堡般溃散、消失!


那光芒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一瞬。

嗡鸣声戛然而止。能量力场瞬间消失。

刺眼的白光褪去,黑暗重新涌回。手电的光柱孤零零地照在刚才的位置。


那里,空无一物。没有血迹,没有灰烬,没有一丝一毫她存在过的痕迹。仿佛刚才蜷缩在那里的,只是一个被雨打湿的、即将消散的幻影。只有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极其微弱的、冰冷的臭氧味道,证明着一次彻底的「清洁」已经完成。


我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指令终端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我的掌心。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微弱的、转瞬即逝的触感。时间仿佛停滞了,世界只剩下顶棚上永不停歇的、冰冷的雨声,单调地敲打着,如同永恒不变的丧钟。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帽檐,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她刚才躺过的、那片空无一物的、湿漉漉的地面上。那水渍迅速扩散,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不留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灼烧着我的眼眶。一滴滚烫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雨水,重重地砸落在那片空地上,瞬间消失无踪。


不……不是完全消失。


一个极其微弱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在我死寂的脑海中闪现。我猛地俯下身,不顾地上的污水泥泞,手指近乎疯狂地在刚才她蜷缩的角落缝隙里摸索着。冰冷、粗糙的金属触感传来……

指尖捏住了一个微小的、坚硬的物体。

我颤抖着将它拿到眼前。手电的光线下,那是一枚简陋到极致的吊坠——用细小的金属丝笨拙地缠绕着,中心小心翼翼地嵌着一小片早已干枯、被压得平平整整的……白色野花的花瓣。花瓣的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

冰冷的金属丝上,仿佛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她的体温。


我猛地攥紧了这枚吊坠!粗糙的金属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喉咙深处,一股压抑了太久、被冰封了太久的巨大悲鸣,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终于冲破了一切束缚,化作一声撕心裂肺、却又被死死压在齿缝间的呜咽!这声音被淹没在工厂外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幕中,无人听见。


一朵名为「紫菀」的花,在我的手中,在我的眼前,彻底凋零,归于虚无。而她最后留下的那枚粗糙吊坠——这枚我曾拒绝接受,最终却被她珍而重之保存下来,在生命尽头依然试图传递出微弱暖意的信物——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永久地烙印在了我的掌心,我的灵魂深处。


「花谢」的烙印,滚烫如岩浆。它灼烧着「清洁工」冰冷的躯壳,也悄然点燃了未来那场焚尽一切规则、只为追寻一丝救赎余烬的……背叛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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