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内的时间,在药物、伤痛和无声的心绪中缓慢流淌。灯织在啜饮了几滴温水后,体力不支,再次陷入昏睡,但呼吸平稳了许多,眉头也不再紧锁。朔夜守在旁边,时不时帮她掖好被角,擦拭额角的细汗,动作笨拙却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信明则专注于监测风见遥的生命体征,确认毒素中和后的情况稳定,神经抑制剂也调整为更温和的剂量。
风见遥始终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但朔夜和信明都能感觉到,她并未真正入睡。她的呼吸并不平稳,偶尔睫毛会剧烈地颤动一下,身体在药物的作用下虽然不再抽搐,却依然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信明的话、若叶的遗物、灯织无意识的依赖、朔夜眼中逐渐清晰的信任…所有的一切,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她封闭的心湖下激烈地冲撞着,试图冲破那由多年严苛训练和组织信条浇筑而成的冰冷堤坝。
信明没有打扰她。他知道,对于「岚」这样的存在,强硬的灌输只会适得其反。他只是在处理完必要的医疗操作后,安静地坐在角落一张金属凳上,拿出一个便携式终端,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着,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脸。他在清除三人闯入和处理室被破坏可能留下的数字痕迹,调整附近的监控回路,伪造虚假的巡逻记录。这些琐碎却致命的工作,是维持这个小小庇护所安全的基石。
时间在寂静中滑向深夜。处理室深处的地下医疗室,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只有仪器规律的低鸣和三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交织。朔夜的体力也到了极限,失血和高度紧张后的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她靠在灯织的诊疗台边,眼皮沉重地打架,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垂。
就在她意识朦胧,即将陷入昏睡时,角落里,一直沉默的风见遥,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朔夜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看向风见遥。
只见风见遥依旧闭着眼睛,但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深蓝色的短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之前那种神经性的抽搐,而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战栗。她的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哽咽。
「岚…?」朔夜轻声呼唤,带着担忧。
风见遥没有回应,仿佛完全沉浸在某种巨大的痛苦幻境中。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担架床的无菌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蜷缩得更紧,像是在抵御某种无形的攻击。
「别…别销毁我…」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和恐惧的词句,从她紧咬的唇齿间逸出,模糊不清,却如同冰锥刺入朔夜和信明的心,「…我没有失败…任务…我能完成…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博士…」 最后那个称呼,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和恐惧。
她陷入了噩梦。一个关于任务失败、关于冰冷销毁指令、关于那个掌控着她生杀大权的、被称为「博士」的存在的噩梦。即使强大如「岚」,在神经被毒素侵蚀、意志被真相冲击而变得脆弱的时刻,深埋心底最原始的恐惧也彻底爆发了出来。
信明的动作停下了。他关闭了终端屏幕,幽蓝的光消失,医疗室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仪器指示灯幽幽地亮着。他站起身,没有犹豫,走到风见遥的担架床边。
朔夜紧张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信明没有试图唤醒她。他知道,强行唤醒一个陷入深度创伤噩梦的人,可能会引发更激烈的应激反应。他只是在担架床边蹲下身,目光平静地看着风见遥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朔夜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并没有触碰风见遥的身体,而是用他那双稳定、修长、曾执行过无数次「清洁」指令、也曾缝合过致命伤口的手,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覆盖在了风见遥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没有用力,只是覆盖。一种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无声的接触。
「没事了。」信明的声音很低沉,在寂静的医疗室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梦魇的稳定力量,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像在安抚受惊的孩童,「这里没有销毁。你安全了。没事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穿透了风见遥噩梦的迷雾。
奇迹般地,风见遥紧绷的身体,在那只温暖手掌的覆盖和那低沉声音的抚慰下,竟开始一点点地放松下来。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蜷缩的身体缓缓舒展,剧烈颤抖的幅度也逐渐变小。紧咬的嘴唇松开了,虽然依旧苍白,但不再有自残的迹象。那压抑的哽咽和恐惧的呓语,也渐渐平息下去。只有眼角的泪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经历的惊涛骇浪。
信明的手依旧覆在她的手背上,没有移开。他就这样静静地蹲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用他掌心的温度和低沉的声音,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梦魇隔绝在外。
朔夜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她看到了信明眼中那份专注的平静,看到了他动作里那份超越职责的、纯粹的守护之意。这绝不是Katharistís该有的姿态。这甚至超越了一个庇护者该做的范畴。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一种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与守护。
不知过了多久,风见遥的呼吸终于彻底平稳下来,陷入了真正的、安然的睡眠。脸上的痛苦和恐惧被一种疲惫的平静取代。
信明这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他的动作轻得仿佛怕惊醒一只休憩的蝴蝶。他站起身,没有看朔夜,只是走到水池边,再次清洗双手。
朔夜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沉睡中眉头终于完全舒展的风见遥,再看看另一边同样沉睡的灯织。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酸涩的感动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悄然涌上心头,冲垮了最后一丝犹疑的堤坝。在这个冰冷、危险、充满死亡阴影的世界里,这个由背叛者建立的庇护所,第一次让她感到了「安全」的真实含义——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存活,更是心灵上不再被当作消耗品的确认。
她默默地走到信明刚才坐过的金属凳旁,坐了下来。没有言语,只是用行动表明,她愿意留在这里,守着她们,也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信明洗完手,擦干,转身看到朔夜安静地坐在那里守夜的身影。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坚定。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医疗室另一角,拖过一张折叠的行军床,简单地铺开。
「休息。」他对朔夜说,语气是命令式的,却不再冰冷,「你需要恢复。我来守夜。」
朔夜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沉睡的两人,最终点了点头。身体的疲惫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她躺上那张窄小的行军床,背对着信明,蜷缩起来。坚硬冰冷的床板硌着骨头,肩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安心感包裹着她,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彻底放松。
黑暗中,她听到信明重新坐回角落的凳子,打开终端,发出极其轻微的敲击声。那声音不再是令人紧张的警报,反而像是一种安心的背景音,守护着这片小小的净土。
她闭上眼睛,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远山信明…这个男人…或许真的能成为她们在无尽黑夜中,唯一的归途。
而角落的担架床上,沉睡的风见遥,在无意识中,那只曾被信明覆盖过的手,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指尖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只是虚虚地搭在了身侧。深蓝色的睫毛上,残留的泪痕在微光中,折射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湿润。
信任的种子,在死亡的土壤和无声的守护中,终于艰难地、破开了坚硬的外壳。后路虽险,但微光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