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二十七章

(※伊莲娜·阿尔伯特視角)

  如果说生命是一条长线,那么我想自己的那一条线其中必然有一个断点。

  虚与委蛇的每一天,目力所能达到的极尽是一片混浊。

  那是被塔娅菈救了一命以前的世界,或者说是我看到的世界。

  私生活混乱的所谓父亲,畏惧着我的前朋友、热心插足政治的叔叔、从事犯罪物品贸易的伯父、负债累累的赌鬼外公、热衷暴力的兄长……无一例外都在阐述着一个词——

  肮脏。

  我也好,他们也好,实在太过肮脏。

  阿尔伯特家族很擅长藏污纳垢,每次照镜子时看到那月光般的浅蓝色头发我都会这么想。

  干净的人,我想是有的。世界很大,人类很多,总能从种找到几个。可是我凭什么遇到那种人?比我善良比我单纯比我阳光比我天真的人数不胜数,凭什么不让他们遇见而是让我这样两面三刀口服蜜剑的人遇见?

  更何况那种人,也不会在这么肮脏的地方出现。

  即使出现,也会在遇见我之间变脏。

  要是干脆地接受这个优良传统会轻松很多,但我仍然无法压抑作呕的厌恶感。

  所以我和西维尔合作,我知道自己或许很快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所以我想在那之前逃离。

  其间我曾经保护过一位友人。

  一个烂了脸缠了绷带沾了红色颜料的破布娃娃,我完全觉得可怕。亲手将普通的娃娃改造成那副模样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些痛快。

  凭什么就连一个娃娃都能这么光鲜亮丽……

  但她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我准备的小恶作剧。

  血淋淋赤裸裸的恐惧,我忽然意识到那才是正常的反应。

  原来自己身上早已经印下了无法消除的烙印,这辈子都无法消除。

  肮脏的种子,早就根治于内心。

  我和他们是一丘之貉,只是我还没有长大而已。

  即使脱离了原生环境到了温和柔软的阳光之下,那份肮脏也只会因为暂时不需要表露而藏在阴影里,而不是消失。

  因为阿尔伯特家的人都很擅长藏污纳垢。

  这么想着,拥抱污浊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它的性质和死亡相同,只是不如死亡那般严重,也不如死亡那般平等,但总归都是早晚会面对的东西,没有什么好抗拒的。

  断点出现在那次一次意外被绑架中。

  绑架犯眼中的东西,和给了我一半血液的那个男人看着女人时的眼神非常相似。

  我猜到了对方意欲何为。

  恶心。

  好恶心。

  我想挖了对方的眼睛,但事实上因为极度的恐惧我无法移动,尽管我早已经悄悄地用身后断了的木椅腿割开捆绑着双手的绳子。

  千钧一发之际塔娅菈发出了魔法击飞绑架犯,我用平生最拼命凝聚起的爆发力举起凳子把眼前恶心的人杀了,受伤沾满了他后脑勺流下的血液。

  之后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形状的塔娅菈又变回散乱的光点,勉强凑成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光团。

  从逃离的那一刻开始起,一个一直不断地在脑海里重复着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且至今无解:为什么塔娅菈要救我。

  精灵喜欢的是纯净的灵魂,而我的灵魂肮脏透顶。

  明明是得到了巨大好处的那一方,明明塔娅菈是恩人,但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质疑塔娅菈这样一个心智不全的精灵是否参与了这场绑架案,是否有谁刻意用这种方式想要骗取我的信任。

  可是,但是,坦率地说,我找不到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如此图谋的东西。

  如果没有人在操控,如果塔娅菈的行为出自本心,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我的终点其实并不是他们那样呢。

  塔娅菈找到我,救下我,是不是因为我其实还没有病入膏肓呢?

  时间继续流逝着,但长线却断了。

  其实塔娅菈没有救下伊莲娜·阿尔伯特,因为伊莲娜.阿尔伯特在那个时候死了,那条线因为有了第二个点画上终止符。但紧接着一个新的起点落下,拖动,一条新的线继续延伸。

  抗拒之心再次产生。

  最初只是心里的最后一根弦崩断,崩溃般用尖锐的语气向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塔娅菈吐露自己内心几乎要无法承受的怨恨。但慢慢地,迁怒般不合理的憎恶慢慢消失了。和塔娅菈说话,变成了单纯的习惯。

  这个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的?

  啊……对了。

  是那个啊。

  是和在和克琳娜相识之后开始改变的。

  第一次听到克琳娜对自己的称赞时,我想这果然是一个会喜欢《诺丽雅游记》的人,天真得让人发笑。

  但我不讨厌天真。

  其实我很羡慕。

  明明有着酒红色这般深色调的眼睛,可是经过那个颜色过滤的东西却是那般清澈。

  好干净。

  谈论书籍的时候,她的解释中都浸润了那种干净。

  我用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经验从她身上换取了优越感和喜悦感,换取了她宝贵的称赞。在这样的人身边,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在靠近着自己的憧憬。但那其实只是一种盗窃,是我从干净的人身上偷来自己不具备的东西,然后让自己沉醉在拥有了这种东西的错觉之中。

  我只是做了一个美梦,但她却是实实在在地沾染上了本不该靠近她的东西。

  或许离开才是正确选择。

  可是终于能够双向交流的滋味太美妙了,自己一个人对着塔娅菈倾诉并且从来得不到回应完全无法与之媲美。因此我没办法放弃,就像我最终也无法放弃那个小鬼一样。

  所以说,你对我而言很重要啊,克琳娜。

  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

  自作主张地觉得离你远点对我好,那是我这边的台词吧。

  「快点醒过来啊。」

  我的煽情可是很昂贵的啊,你怎么敢不听呢。

  塔娅菈一如既往地没有发出声响,言语很快消失在冰冷的空气中。

  这时敲门声响起,我收敛起脸上的表情打开门,站在那里的是希德·底特律。我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想干什么?你和她不熟。」

  「我是来看你的。查尔斯公爵千金出事后,你一直——」

  「所以呢?」我呲笑了一声,希德闭上嘴,「是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吗?」

  「不是这样的!我才不会带着那种目的过来!!」

  虽然不知道克琳娜到底有没有意识,但为了保持安静,我还是走了出去,希德也跟了上来。

  「我真的是担心你,伊莲娜。」他压低了声音,眼睛移开了一些,「……你不要说那种话。」

  希德他的脸因为刚刚激动红了些,但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去说小鬼之类的话了。

  「我现在心情很糟。」

  「那……如果只是几句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啧。

  所以说我是要你别来惹我而不是为刚刚的行为而狡辩啊小鬼,我都说了心情很糟了吧,给我察言观色啊。

  水位从刚刚开始九一直在上涨,已经快要溢出了。

  「滚远点。」

  「可是你刚刚才说了自己心情不好。」

  「所以我叫你滚远点!」

  「所以我要陪你吧?」

  希德这么说着又看回来,似乎是在确认我的神色。

  其实希德并不是不会察言观色。

  相反,他太会了。

  我伸出手,希德下意识地捂住额头。

  但我只是往前一步将头靠在了他的胸口上。

  希德浑身一震。

  「别乱动。」

  其实即使我不开口,希德整个人也已经因为我忽然的接近而僵硬在原地。他也真的是非常老实,听到我的话下意识伸出来作拥抱状的双手又乖乖地垂了下去,没有趁机占便宜。

  稳稳地站着的,是一个坚实而温暖的身体,并且真实可触碰。

  是小鬼,也是一个男人。

  「我对她说过好几次『蠢货你干脆别活了』这种话。」

  我闭上眼睛轻声说着。

  「克琳娜每次都不听,笑着说我言行不一致,说我只是说话难听,她才不会信。」

  一直压抑着的东西终于满溢而出。

  「可她这次,怎么就突然想要听了呢……"

  希德的手伸了又缩,几经变化,最终还是放到了我的背上。

  背后传来被抚摸的感觉,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我的表情。

  我无声地放任泪水流下。

  而那个胸膛同样无言地承接下所有的泪水。

  * * *

(※布鲁克·肯特視角)

  已经过了一天半了,西维尔还没有回来。因为我那个时候不再,不知道玛格丽特最后到底和西维尔说了些什么,所以我去问玛格丽特。

  「那时我因为太害怕说不出话了,所以最后说明的工作交给了看不过去的阿尔伯特小姐。如果肯特先生想要确认殿下接受了什么信息的话,比起我,向阿尔伯特小姐确认更合适一些。」

  结果玛格丽特这么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又去问了伊莲娜,伊莲娜说自己非常客观非常详细地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没有任何隐瞒。

  「那西维尔应该快回来了。」

  「不可能,从王宫到查尔斯公爵府邸需要三天时间。」

  「现在已经过了一天半了。」

  「按照查尔斯公爵提供的时间来看,殿下三天后才会启程。」伊莲娜摇头,「这是殿下亲口对查尔斯公爵说的话。」

  「那是因为西维尔不知道克琳娜到底是什么情况啊。就算他们之前不知道因为什么在冷战,但这种时候肯定不会因为那些小事情——」

  「啧。」伊莲娜语气忽然变了,「所以说根本不是什么冷战啊蠢货,那个混蛋是——」

  还没等伊莲娜没有说完,查尔斯公爵家的总管就闯了进来。他急急忙忙地向我们道歉,说自己没有发现客厅里还有客人。伊莲娜说没关系,话音未落管家就再道了一次歉然后快步离开,很明显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跟着那个管家到了克琳娜的卧室,他有些急切地敲了敲门。

  「进来。」

  克琳娜的父亲在克琳娜的卧室里,管家推门而入。

  「第二王子殿下来访!」

  「你说什么?」

  克琳娜的父亲起身走到窗边,我也望了过去。虽然并没有看到西维尔的马车,但是我知道管家没有说谎。

  「魔力……」伊莲娜喃喃自语,她肯定也感受到了西维尔那完全没有收敛的魔力,「不会吧……」

  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硬要说的话只是西维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来得快而已。但如果是西维尔,那也很正常。

  克琳娜的父亲大概是打算去迎接西维尔,转身走到房门前打开。

  西维尔已经站在门口了。

  「……殿下。」

  克琳娜的父亲向西维尔行礼,但西维尔对此没有任何表示。从开门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只集中在一个地方上。查尔斯公爵走了出去,伊莲娜也不知道什么走了,我忽然发现房间里只剩下我、西维尔和克琳娜了。

  西维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有些陌生。他的头发很乱,而且风尘仆仆的感觉很明显,一看就知道赶过路——平时明明连衣领皱了都要理平才罢手。

  西维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克琳娜。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西维尔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看我,但我有种自己应该离开的感觉。

  在关门前,我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西维尔一句。

  「你现在在想什么……?」

  「……」

  西维尔看向我,抽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是想要笑,但其实他看起来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我想的是什么,」西维尔轻声说,「并不重要。」

  房间里很安静,能够听到的只有风吹窗户发出的声音。

  我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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