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西维尔·斯图亚特视角）

       门关上了。

       我想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表情，或者说塑造了什么氛围，能让布鲁克自觉退场。

       那是克琳娜带来的影响。

       堵不如疏，如果无法抗拒，那么，思考如何更有效地接受更有效益。这种心情就像是水，与其不断加固堤坝不断抬高水位最后因决堤造成毁灭性的灾难，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让它自然流动。

       而且归根结底，这些解释其实也都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后辩驳罢了。

       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深思的地方。

       我不想要抵抗，这就是答案。

       我看着眼前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睡脸，梦中的画面一闪而过。

       尽管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但事实上我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因为我也不知道克琳娜到底出了什么事，而且我无法保证自己一定能够找到原因。

       如果找不到……

       我深吸一口气，凝聚魔力。

       然而就在这时克琳娜忽然惊醒，还因起身太急伴随的眩晕而捂住了额头。我扶住她摇晃的身躯，在握上手臂的时候手指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好瘦。

       上一次触碰到克琳娜的手臂时，带来的是让人心痒的细微舒适感。

       而现在能够感觉到的只有疼痛。

       等到克琳娜缓过来后我慢慢松开手。

       「克琳娜。」

       「……西维尔殿下？」

       还没有清醒吗。

       「你……您愿意见……我吗？」

       「……嗯。」

       布鲁克觉得我回来以后能够缓解克琳娜的症状，克琳娜那是因为想要见到我所以这么说。那没有错，但也不完全正确。

       因为那是克琳娜处在特定情景下说出来的话，那个情景还是只有克琳娜才能看见的不知真假的东西。在情况很可能已经发生了改变的现在，克琳娜不一定仍然保持之前的想法。

       玛格丽特对于克琳娜而言是一种刺激，我也非常可能会是。而且事实上，在克琳娜没有生病之前，我舅曾经刺激过克琳娜。

       但不管怎么样，现在配合她才是上策。

       「怎么了，克琳娜？」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还有别的吗？」

       「我只是、想要说话而已……因为、因为……已经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

       怎么接下去，是一个问题。

       「我真的没有想过……杀了她、什么的……请殿下相信我……我真的……真的……」

       「我相信你。」

       该不该接下去，也是一个问题。

       在完全不知道起因和经过的情况下，常规条件下普适性的方法的性质依旧不会改变吗？我想要一个安慰人的方法，最好适用于所有条件下。

       但那显然是不现实的，而且目前真正需要的只是针对当下情景的解决方案。

       不过在这些胡思乱想没有得出结果之前，或者干脆说在这么想之前，手已经动了起来。

       我抱住了克琳娜。

       「……还有吗？」

       怀中的身躯非常单薄，还在微微颤抖着，我想要抱紧她，但又因为这般脆弱而不敢用力。

       「想说的话……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听。」

       克琳娜没有说话，颤抖慢慢停了下来。她伸手揽上了我的背，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忽然猛地缩回去然后将我往外推。我顺从地松手后退，看到克琳娜的神色立刻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在看着什么肮脏的东西。

       「脏、好脏……」

       「完全不。」

       我试探性地往前，克琳娜没有反应。于是我又走回去，小心翼翼地抚上克琳娜的手。

       「为什么这么想？」我稳稳地托起克琳娜的手，轻吻她的指尖，「你看，很干净。」

       克琳娜缩了缩手，因为我没有用力，她很轻松地抽了出去。

       「不是的、不是的……」

       她细微却高频地摇头，也许说是抖更加恰当。

       「血、血……擦不掉……」

       克琳娜捂住了嘴。

       我立刻叫一直守在门外的女仆拿一个盆过来，果然女仆急急忙忙地刚把盆放到克琳娜的床上，克琳娜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克琳娜果然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酸水。我心惊胆战地看着那夹杂着血色的液体，一阵寒气从脚底一直冲到头顶。明明身体很健康，但头传来一阵裂开般的疼痛。

       是恐慌？还是愤怒？或者二者兼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我听过了也看过了，但是我还是想要确认。

       是不死心吗？我已经没有余裕去分析了。

       察觉到女仆的动静进来的布鲁克等人沉默，最后还是伊莲娜先开了口。

       「……克琳娜不肯吃东西。」她顿了顿，「只要她还保留一丝意识，她就不会吃自己做的哈格尔药丸以外的其他东西。虽然试过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喂食，但是她无法吞咽。」

       「……多少天？」

       「……」

       「多少？」

       「……至少两个半月。」

       「一碗热粥。」感觉上五脏六腑都在发抖，但现实中说出口的话意外地平静，「现在。」

       很快一碗热腾腾的粥就端了上来，我接了过去。人太多会让克琳娜精神紧张，所以其他人都离开了。

       「你要吃东西吗，克琳娜？」

       克琳娜整个人猛地一激灵，拼命摇头。

       「不、不要……！不要！」

       「没事的，没事的……」

       我轻抚克琳娜的背，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过了多久，克琳娜终于平静了一些。

       「为什么不肯吃呢？」我俯身微微抬头地看向克琳娜，「你愿意告诉我吗？」

       「……」

       「可以吗，克琳娜？」

       「……有东西。」克琳娜低声说道，「……很恶心……」

       不是不愿意吃东西，而是不愿意吃别人准备的东西，然后自己的状态不佳只能准备药丸吗。

       ……和预料相差无几。

       我接过托盘，勺了一口粥吹了吹，移到克琳娜的唇前。

       「不要乱动，粥可能会洒。」

       我抢在克琳娜开始挣扎前说了这么一句话，果然克琳娜的手只是扬了扬就又收了回去，因为热粥有可能撒到人的身上——是一种利用她性格弱点的卑劣手段，不过有效才是真理。

       我轻轻将勺子抵在她的唇上。

       「……」

       克琳娜沉默着別开脸。

       「你不会吃讨厌的人准备的东西，是吗？」

       克琳娜点点头。

       「那么，」我维持原本的动作，「你讨厌我吗？」

       「不——」

       克琳娜看到我半真半假的悲伤表情，几乎下意识地要开口否定，可是只是说出了一个不字，她就吞下了剩下的话。

       接着她低头，再次开口。

       「最后的晚餐……？」

       「不是。」

       最后最后，为什么总是提最后？

       ……不，对于克琳娜而言，或许她看见的就是……

       「……骗人。西维尔殿下……明明想让我离开……最好不存在。」

       我无法反驳。

       因为我的确一直在说话，无论是对克琳娜还是对别人。不如说，尤其是对克琳娜而言，我是一个骗子。

       但后半部分完全是无稽之谈。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明明是西维尔殿下自己说过的……！」

       「那或许只是一个噩梦而已，克琳娜。」

       「梦……」克琳娜喃喃自语，「梦……那是梦吗？……我那之后有再见过吗……？好像没有……可是……」

       「总而言之，先吃下去吧？」

       「……」

       克琳娜看起来有些松动，但仍然把头移开。

       于是我装作拿太久有些疲惫，向着自己的方向抖了抖，粥洒落了一些沾到袖子上。

       这次有些着急的克琳娜没有再犹豫，张开嘴吃了下去。我趁势继续，克琳娜眉间逐渐平了下来——她大概是觉得这碗粥的确很正常。

       一碗粥逐渐见底。

       克琳娜吃完后累了，但是又不太容易入睡。于是我从她的书架中挑选了一本介绍历史上的谜团的书籍，浏览目录后挑选几篇当做睡前故事来读。

       「……魔法始祖马吉克曾一度被怀疑有多重人格，但也有人认为那只是因为观念的转化……」

       我放轻声音，减缓语速，让语调细微起伏。

       克琳娜逐渐放松下来。

       「……一段时期里马吉克甚至做出了许多匪夷所思不符合常识的行动……但有人怀疑那是后人的抹黑……」

       我握住克琳娜有些冰凉的手。

       「……『那是X历X年阿尔法月贝塔日发生的事情，或许你也可以把它叫做伽马月德尔塔日，总而言之，就是在X历X年的某一天，谁也说不清楚的这么一天，整个世界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恐惧的震颤，大地似乎在剧烈摇晃！天空划过一道巨大的黑色闪电，然而和普通的闪电不同的是，它留了下来，就像是一个疤痕。无论你站在什么地方，只要抬起头，你都能看到那个可怕的魔鬼印记……』，这看起来似乎是一段堪称荒谬的记载……」

       克琳娜的手慢慢被捂热。

       「……同时期的许多人都或多或少提到过那一天的神奇景象，意外地能够找到相当丰富且多角度的印证……」

       均匀的呼吸声从若有若无慢慢变得明显。

       昏黄的光照在窗台上。

       我看着那个颜色，暗沉，衰颓，让人不快——这是很不理智的想法，但我还是起身准备拉上窗帘。

       太阳在地平线上挣扎着下沉，黑夜即将降临。

       我用手指描摹克琳娜的眉眼，指尖触碰到的肌肤还有温度。可，那么微弱。

       我拉上窗帘。

       暗红色的发丝有些干枯，不再像是以前那么柔软。

       又是一天过去了。

       * * *

（※罗伊尔·尼克斯视角）

       『还是找不到吗……』

       『……差一点。』

       我叹了口气。

       那一天，我和萝菈做了一个约定。

       但其实在和萝菈约好之前，我早就去看过那个女孩子了，只是没有告诉萝菈而已。

       兰德尔看了过后断言那女孩子状况恶化绝对和精灵脱不了关系，他说他之前感觉到的，那女孩子身上的奇怪精灵的气息，现在已经变得非常明显了。

       兰德尔并不知道如何对付那种非常规精灵，但是他知道除了那女孩子身边的以外还有别的与之想死的非常规精灵。虽然有点像是在碰运气，非常想当然，但或许能够从其它非常规精灵身上知道一些什么东西……

       问到该怎么沟通的时候，兰德尔不以为意地表示自己从遗迹那里知道方法。

       精灵能够通过灵魂直接和人类对话，但人类却无法直接和精灵进行语言沟通——当然肢体动作和书写一类的沟通也是可行的。不过，根据研究，目前大家都认为虽然精灵大多数都能明白人类的语言，但很少能够读懂人类的文字。

       除非签订了契约，否则人类很难主动和精灵沟通。

       兰德尔非常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一个会让所有研究精灵的人跳起来的话。

       『你知道沟通的方法……？为什么不早说？！』

       『没有问。不需要。』

       『……好吧。』

       的确，之前没有这方面的需要，兰德尔自然不会主动提出自己会这种东西。

       总之兰德尔找到了另外一只非常规精灵。

       谁也不能保证它们之间真的有联系，不过幸运的是，它们之间真的有。

       那只非常规精灵名为塔娅菈。由于它主人是那个女孩子的朋友，所以它也想要帮助那个女孩子。

       兰德尔告诉我，那只精灵告诉他一位精灵绝对能够一个派上用场，名为艾克欧。从塔娅菈的只言片语来看，兰德尔感觉到艾克欧在精灵中的地位非常高。最让人惊讶的是，精灵遗迹居然艾克欧留下来的东西，兰德尔从精灵遗迹那里得到的对精灵特殊的敏感度，其实是继承了艾克欧的力量。

       塔娅菈说艾克欧很可能知道方法，但是要显行才能帮得上忙。而现在艾克欧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制着，还需要一点力量。塔娅菈似乎还有知道的事情没有交代，但已经非常足够了。

       兰德尔想要找到艾克欧把力量还给它，这样艾克欧说不定就能够显形了。可是艾克欧的气息若有若无，四面八方都有，不仅必须非常仔细感受才能发现，而且它似乎还处在一种无法自控的漂浮状态，还要分辨哪个方向比较浓。这段时间兰德尔都在找艾克欧，但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看来我们的运气很差……不过运气差的是那女孩子也说不定。』

       找不到艾克欧，即使去看望那个女孩子也没有用。不过萝菈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即使是为了让萝菈稍微安心一些，我也不能再拖了。

       『暂时就这样吧。先去看看那位病美人儿，回来再找那位淘气的精灵艾克欧。』

       『嗯。』

       这时忽然有人接近，收到兰德尔的提醒后我转身看向来人的方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了？」我想了想，「难道是找萝菈吗？」

       来人没有说话，我忽然觉得很奇怪。

       这个人，和我所认识的那个人不一样。

       气质完全不一样，且没有掩饰。

       如果换作别人或许会感觉到疑惑，但知道萝丝和兰德尔的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是类似于他们的存在，姑且认定为神秘灵魂。

       「你是谁？」

       「你明明认识我吧，尼克斯先生。」

       「我认识的可不是你。」

       「是……」神秘灵魂顿了顿，「……好吧，的确不是我呢。不过还请放心，我并没有恶意。」

       「你的目的是？」

       「和你一样：救克琳娜。」

       「……」

       我毫不避讳地打量神秘灵魂，神秘灵魂也神色自若地站，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副优雅端庄的作派。

       「我现在就能够帮你找到艾克欧，并且你不需要支付我任何报酬。」

       「你难道不觉得这种话非常可疑吗？」

       「觉得。」神秘灵魂笑了笑，「但我不需要你的信任，我需要的只是你能够帮助艾克欧然后让艾克欧帮助克琳娜而已。」

       「为何之前不出现？」

       「因为我想要确认你是否可信，我不希望给克琳娜带来威胁。另外，我和艾克欧达成了一笔交易，我自认自己在交易中占了艾克欧的便宜，所以我也不想要给艾克欧带来麻烦。」

       神秘灵魂非常坦率，语调平和，听起来也是有理有据。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不过想必身份地位不会太低，因为神秘灵魂谈吐间都散发着一种自然的高贵感，动作得体，有理有节。

       商讨过后我们决定冒一次险，跟着看看那个神秘灵魂到底想要玩什么花样。走到中途我问起神秘灵魂的身份，神秘灵魂报了个名字。那个名字一听就知道非常没有诚意的编造，而且还很危险。

       「我可是认真地在问你。」

       如果在这里听到的不是我而是别人，神秘灵魂开的玩笑说不定还会招致灭顶之灾。

       「我也是认真地在回答。」

       好吧，看来是不打算说出自己的身份了吗。

       我跟着神秘灵魂，最后居然真的越来越接近艾克欧了。兰德尔对神秘灵魂燃起了兴趣，他似乎觉得神秘灵魂可能有什么未知的能力，说不定实力很强，还打算之后和神秘灵魂接触。

       饶了我吧，兰德尔……

       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了艾克欧。

       眼前只有一片光雾，但兰德尔说就是这个没有错。

       『可以沟通吗？』

       『……』兰德尔似乎是在沟通，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不容易。』

       也就是说可以吗。

       等兰德尔和艾克欧说完话以后，兰德尔告诉我因为艾克欧不太稳定，就算是归还力量也只能慢慢来，一天还一些。

       我只好告诉萝菈为了到时候更好地查看情况我需要做一些准备，萝菈也没有怪我，只是因为情况恶化越来越着急，我也不禁浮躁起来。

       第二王子殿下回来了，萝菈觉得那女孩子的状况会好。但我知道那说不好，只是我还是安慰萝菈，告诉她有了第二王子殿下情况或许不会恶化得那么快。

       因为不想提起让萝菈心情不好的事情，那个女孩子的状况都是从神秘灵魂那里问的，果然和预想中的一样，虽然有所缓解，但趋势没有变化。

       每天我都期待着艾克欧尽快恢复，但每天都在失望。并且一天天过去，兰德尔持有的力量也越来越少了。

       神秘灵魂似乎真的是在担心那女孩子，我看得出来神秘灵魂很焦急。要是兰德尔的力量全部归还仍然不够，那么只能等待艾克欧自身的恢复了。

       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兰德尔已经将自己从艾克欧那里得到的力量全部都还了回去。

       我咽了口口水。

       『这次……怎么样？』

       『……』

       兰德尔没有回答，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还是再问了一遍，这次兰德尔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不够。』

       「……」神秘灵魂看着我的神色，「还是不够？」

       我看着神秘灵魂那压抑着强烈恐慌的眼睛，有些说不出口了，但神秘灵魂又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神秘灵魂一边往后退，一边摇头，声音都在颤抖。

       「不……」

       神秘灵魂一脚猜到枯枝上，整个人往后倒，但却没有摔倒，因为有人撑住了神秘灵魂的身体，神秘灵魂摔倒了那个人的怀里。

       我看向那个人，因为惊讶而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