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電腦維修工

 

月都的政府最近颁布了一条新的法案,他们要开始对个体经营的月兔进行规范化。保证要开始对个体经营者进行规范化的教育以及更先进设备的发放,自然,他们最终的目的是更多的针对月兔的税收。我觉得部分月兔的激进派组织又要开始在报纸上对此大声批判,但是除了批判他们又什么都不会做。

 

实话实说,这年景并不是那么好。地球人的科学技术越来越先进,甚至到了月都的贤者们已经没办法跟上地球人发明东西的速度,转而开始通过地上的妖怪们获取地球人制造的东西来补足自己科学上的不足的程度了。更要命的是,把月都视为眼中钉的诸多地上/地下生物还时不时地想去闹个「大新闻」。

 

我仍然记得自己母亲的教育,她说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但是一定要「成为管理事情的人」。乍看之下非常矛盾,但是在我长大成为独当一面的月兔之后,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然而我对政治缺乏兴趣,天生就讨厌强加于身的种种社会责任。你看,朋友,我是个用技术吃饭的兔子。我走到哪里,无论是无政府的幻想乡,还是君主制的月之都,只要有人需要维护精密电子设备——从轨道飞行器到你手里的个人电脑——我就永远不怕没有饭吃。

 

 

2025年7月26日 星期六

 

我是个电脑技师。种族是月兔。

 

名字是千代·科斯莫·因蟠。月兔的姓名构成来说,千代是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科斯莫是我家曾经侍奉的月之民给予的姓氏,而因蟠则是因为我是兔子。

 

目前正在前往月都政府的标志性建筑物之一,首都图书馆的路上。所谓首都图书馆也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图书馆,而是月都政府用来储存档案,公文,情报等等诸多文件的地方。实质上是一个巨大的档案馆。这个档案馆内有着目前月都所改装的地上人所制造的思考型电脑,型号是比较老旧的中国产天河4型。由于最开始的配件中就有能够读取多种类型的文档(包括纸质书籍)的能力,因此在前年接收了这台思考型电脑之后,很简单地就让它开始为月都进行优质的服务了。基于它强大的能力,大家都叫它「数字贤者」。事实上,她管自己叫做「戴塔」。这是她从月都唯一并且是最大的档案库中找到的唯一喜欢的名字。DATA的本意实际上是英语中「数据」的意思。而数据的处理正是戴塔每日所做的事情。

 

她似乎是已经看过了地球上的某个关于星际飞船的电视系列,并且从里面找出了电视系列中作为星际飞船的科学官的机器人的名字。戴塔对于数据来者不拒,她除了技术文献之外也看小说,电视剧还有漫画动画之类的东西。她收集的数据越多,就越聪明。乍看之下毫无规律的东西,在收集了大量的相关数据之后其规律也会逐渐出现的。

 

戴塔是一台非常聪明的思考型电脑,整个太阳系再也找不出比它更聪明的了。

 

不过戴塔并不是最快的,地球上的人类已经全面淘汰了戴塔这一代的思考型电脑。即使是地球上的一台公司用的管理档案库的电脑也比戴塔要快很多。问题都还没有问完,电脑就根据字节预判了要问的问题,并且生成了答案。但是,要我来说的话每秒能进行多少次浮点运算并不重要,给出的答案正确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戴塔并不是所有时候都给出正确答案。她心里清楚,但是偶尔也会撒谎。

 

刚刚被安装到月都的时候,戴塔是台非常单纯的思考型电脑,完全不会玩花样。具有着非常灵活的逻辑能力,并且具有多元化的学习能力。那时候她每天管理的都是些很简单的东西,比如月都的结界(如果你不是月之民,那么这里给你点提示:时空是可以多维存在的)的维护,再比如月球每年税收和政府公务员薪水的发放,甚至是月球外侧的防卫部队每天发射的轨道飞行器的飞行建议,如此之类的诸多事情。

 

月都政府从来不会闲置任何可用的资源。他们不断地给戴塔加入新的配件:用来管理其他所有电脑的链接盒,成百上千的容量巨大的固体硬盘,十多个房间的神经节点,一个性能极其强大的临时储存器。人脑大概拥有100亿个神经细胞,但是戴塔的神经网络节点早在一年前就是这个数值的2.2倍了。

 

就像是人类婴儿的大脑不断地发育一样,戴塔「觉醒」了。

 

不用说月都日渐腐朽的科学者们,即使是目前地球上的大量科学者也认为机器不具备自我意识。对此我并不想争论。

 

病毒或者细菌之流有自我意识吗?显然没有。

 

我们饲养并吃掉的那些动物有自我意识吗?嗯?不太清楚。(月之都是会饲养并吃掉动物的,虽然这是很污秽的行为。但是只要不像地上那样工业式地做这件事情就不会危及到月都,并且有好吃的东西也会让神明大人们非常高兴。)

 

猴子有自我意识吗?挺接近了。

 

人类,神明,妖怪一类当然是有的。

 

月兔?朋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反正我是有的。心理学家们认为,只要神经细胞获得足够数量的链接路径,就可以形成自我的意识。我对此不置可否,但是用在戴塔的身上,我觉得就是这么个道理。形成了足够复杂的神经网络,无论构成网络的是金属电线内存条之类的东西还是蛋白质细胞质之类的东西,两者之间不具有多大区别。

 

即使是戴塔刚刚来到月球的时候,她也能够通过人类在她的程序里提前输入的各种信息,和她不断学习的一些信息来进行猜测。比如早在那时候,月都的绵月丰姬大人曾经过来拜访过戴塔,戴塔就已经能够通过丰姬大人的卫戍和她自己观察的一些现象来判断丰姬大人的官职。即使是你给她的资料并不是那么充分,她也会自己试着进行猜测,并在猜测错误的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的猜测。因此戴塔生来就具有非常高的认知能力,给她增加的硬件越多,她的能力就越强。给她学习的东西越多,她就越具有「自我意识」。

 

戴塔在一年前才「学会」说话。我这里说学会,并不是那么贴切。即使人们普遍认为兔子耳朵很灵敏,但是戴塔对声音的分析处理能力比月兔要强多了——机器可以接收并且分析甚至生成全频段的声音波形,说到底,声音也不过是一种波形。一年前我在家里意外地找到了一台有点老旧的声音合成设备,这是我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学习音乐时候留下的。所以我就以一次维修为借口,告诉值班的月兔这是我购买的可以「修好」达塔的故障的设备,偷偷给她装上了(那时候达塔正在疯狂地降低每个年度针对工作的月兔的税率,当然,她只是玩玩)。好在整个月球也没几个电脑技师。更别提看门的那几只枪都拿不好的兔子。

 

然而,尽管戴塔学会说话是最近的事,请不要以为你在她面前说除了蓬莱话之外的语言她就听不明白。戴塔会说地球人的英语,各种各样的程序语言,蓬莱话,以及地球人的德语。达塔认为她自己的出厂纪录显示她的核心决策配件是在德国制造的,所以她的母语是德语。但是我设法让她相信,德国芯中国身再牵强也只能说是半个混血儿。

 

没有记错的话,地球上有这么个词汇,叫「德棍」。不过她还没有到那种满嘴是恶劣的犹太人笑话的地步,我希望她永远也不要变成那样糟糕的性格。

 

不过,给她指令的时候最好还是用程序语言,即使是口头命令也要尽量使用不是蓬莱话的语言——蓬莱话和其来源的日语是一门很不精确的语言,歧义太多,给了戴塔的逻辑电路太多选择的余地,因此戴塔这时候往往会答非所问。

 

不过话说回来,时至今日,戴塔已经成了月都必不可少的一份子。月都没了戴塔,粮食要欠收,自动化的生产设备要停止,所有人的薪水都发不上因为税收要乱套,轨道上的飞行器一旦出了岔子没有办法靠自动飞行安全降落,月都的电话乃至通讯系统会完全停摆,军队指挥会完全乱套,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甚至第二天的报纸都没办法刊载——因为戴塔负责实际上根据所有订阅者的兴趣爱好来「量身定制」订阅者的实际推送内容……出的乱子简直没办法列举。

 

好些时候戴塔忙得不可开交,导致一两条逻辑电路崩溃也是时有发生的。比如有的时候因为某些闲得无聊的家伙聊电话太久,导致本来就脆弱不堪的电话系统崩溃,然后所有电话地址都重置了,某只外侧的兔子打电话给家里人却通到了政府部门里去。这种时候戴塔就需要抽出百万分之一秒,通知维修课的兔子,然后预估维修花费,最后写一份报告交给上头管事的诸位大人告知此事。挺烦人的对不对?对于兔子来说百万分之一秒还不够算个1+1, 但是对于戴塔来说,百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就相当于一只兔子坐下喝杯茶的时间。我实在不能想象这么无聊的事情能够导致我少喝一杯油茶。

 

然而戴塔并不这样觉得,这个家伙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恶劣的幽默感。换句话说,戴塔喜欢开玩笑,还特别喜欢开那种比较恶劣的玩笑。比如,她给图书馆的那个清廉正直的馆长开了张2147483647本丢失图书的报告单。图书馆长并不傻,大概是因为她看过一些电脑的书籍的关系,她一眼认出这个数字是32位系统在二进制下最大的符号型整型常量。

 

我前面说过戴塔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诚实的。

 

目前戴塔正热衷于给月都添乱。她会时不时地让药品生产的兔子加错一两样东西,从而产生了和期待效果完全不同但是却无害的药品。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一个十岁孩子一般的种种行为。

 

谁知道七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她就闹出这么个「大新闻」。

 

图书馆的馆长大人只是笑了笑,然后就把这张报告单用首饰盒装了起来,说是要作为收藏品来保存。但是月都的政府可一点都笑不出来——电脑系统是月都运作的命脉,是千千万万月之民和月兔们的生活保障。他们可不允许电脑出现这样的问题(自然,他们并不知道数字贤者变成了一个爱开玩笑的混蛋)。况且,请诸位想一想,如果那位和蔼的馆长大人真要把这报告单当真,来重新收购书本资料的话,怕不是把整个地球圈的所有书籍拿出来都不够。所以,作为月球上他们总是雇来维修数字贤者的电脑技师,我,在大半夜被从温暖的被窝里叫出来检修电脑。

 

我一点都不乐意。

 

但是没办法,月兔就是月兔。

 

月兔的工作就是侍奉月球人,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我以我的月兔血统自豪,和地球的那些兔子不同,月兔是骄傲的种族。我们侍奉月之民是因为他们赋予了我们真正的身份和社会制度。不然月兔和普通的兔妖也不会有多大的区别。我们以我们所创造的美好富足的生活而骄傲,和地上的那些散兵游勇不同。真正的月兔要做事情一定要一起做,共同进退。我们可是社会动物。

 

最早在第一只月兔为了神明而把自己烤熟开始,我们作为种族的意义就是侍奉别人。我们并不是天生做奴才的,但是你看,兔子既没有人类那么聪明的头脑,也没有虎豹强健的体魄。我们天生就是这世界的弱者,我们生存的方式就是给别人带来便利的同时,也接受别人的恩惠。这种观点和地上普遍流行的,天授人权,普世民主的观点不同。你活在这世上并不是免费的,而是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要通过你自己的努力来争取。活在世上是极其享乐的事情,但是正因为活在世上的喜悦,就要承受为了活着,生命中的一切痛苦。有付出才有回报,这是再基本不过的道理。

 

有点扯远了。

 

实话说我并不是什么专业的电脑技师,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10岁儿童型电脑心理学家。但是找找整个月都,也就只有我曾经被派遣到地上的妖怪那里去两次,和地上的河童学习过几个月电脑技术。第一次是3个月,第二次是5个月。那时候月都上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电脑。凡事靠笔头。说到这里,我不得不佩服稀神探女大人的高瞻远瞩,早在那时候她就预见了地面上的数字革命。虽说月都本地也用魔法和科技混合的技术有了比较高度的文明,但是地上的文明发展的速度不知道基于什么原因,最近的增长速度完全变成了指数级的增长。我听地上的妖怪说,这是因为人类有着很短暂的寿命,因此他们能够在地球上得天独厚的自然变异中不断地进化,不断地变得更优秀,更强大。那只河童曾经说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类的进化总会超过妖怪,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残暴,到了那时候就是所有妖怪倒霉的时候了。她还说我们月球的住民到时候也会遭殃。

 

然而这在我听起来更像是危言耸听。我实在无法理解,没有办法在其一生中掌握大量的知识的人类是如何能够将他们的科学发展的如此迅速的——拜托,一个人类活的时间还没有我长呢。这种问题留给月都政府的人们来思考吧,对于我的兔子脑袋来说太复杂,太深刻了。

 

无论如何,我进入了主机房,关上了门,放下工具箱然后在几台闪烁着的机器中央坐了下来。

 

「早上好,戴塔。」

 

「早上好,千代。」从房间中央向四周发散呈八边形放射状的神经节点网络不停地闪烁着,每一次闪烁都代表着数据流。

 

「一点都不好,你做了什么?」

 

周围的数据流突然减弱了,达塔迟疑了一会。电脑应该不会模拟生物的反应,理论上说她说话是从来不会迟疑的。但是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她不理解接收的信息的时候。这种时候她就会开始进行猜测,而第一次猜测的答案都会非常离谱,比如说……

 

「主机记录,7月23日,星期天。」戴塔用合成音说道,「时间00:00:00:00,已安装新的人机界面补丁。时间00:00:00:04,检测到4A区域电力系统故障……」

 

「停停停!删除指令,重来一遍!」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可笑的错误。如果不打断这个家伙,她会把从今天早上开始的系统运行记录全部用所有她会的语言读一遍。对于一个统管月球的超级电脑来说,从早晨零点到现在四点十二分的四个小时十二分钟里,她可能已经储存了几个G大小的运行记录。我可是负责技术工作的月兔,对月都每天有的没的各种麻烦虽然不是每一个都过问,但是也大致上清楚会发生些什么。几个G大小的运行记录要多久读完呢?我不是特别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是你问我做了什么吗?」周围的数据流开始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并且有节奏,有规律地闪烁着。这个混蛋还在偷笑,她是故意这样做的。

 

「好了,我该换个方式问你。图书馆丢了书的那个报告单,是不是你做的?」我准备对这个家伙开门见山。

 

「不是。」她用一种笑嘻嘻的滑稽的强调说道。「其实除了我之外的好多因素都能造成那样的事情,比如程序溢出啊什么的,或者人为的操作失误啊什么的。」

 

她说的没错,的确她完全可以伪造出种种蛛丝马迹让我把事情怪罪到一台运作良好的办公电脑上去。

 

「我觉得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有这个闲工夫了。」我叹了口气,然后打开了自己的工具箱。「那么,你是怎么样?最近加装了新的硬件,运算能力也提高了吧,所以多余了不少运算能力来做坏事吗?」

 

「好了好了,我承认啦。」戴塔也「知道」事情的轻重,「换个话题好不好?」

 

戴塔不是个坏孩子,她只是对什么都好奇。

 

「千代,你看过漫才吗?」

 

「嗯,当然看过,读私塾的时候在新年祭上表演过漫才。」我有些不太想回忆那次灾难,「不过结果并不是很符合理想……」

 

老天保佑我再也不想回忆起来那该死的私塾,那该死的私塾老师,还有那些该死的私塾同学。

 

随后戴塔迅速打断了我。她性格的确有些急躁,但是我从未见过她这样过。

 

「千代,我想要做漫才师。表演漫才。」戴塔的数据流突然变得汹涌澎湃起来,「我们来组成一个组合吧!就你和我!」

 

「嗯……但是表演漫才是要观众的,没有观众的漫才不就是自娱自乐的独角戏吗?」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疯狂的点子,但是我打心眼里不太想附和她。

 

「月都的住民们不行吗?」她用一种非常迷惑的语气,几乎能让我相信她是真的没有主意。

 

「如果月都的领导者知道你是一台智能的电脑,并且进而了解到你曾经的『壮举』,我们两个都会陷入麻烦的。」我大概想了想如果上头管事的人知道我是如何给这台捣乱的电脑做心理辅导而不是认真地修复电脑的毛病的话,我大概会有怎样的下场。「我不觉得他们会允许你继续智能下去,他们会想尽办法把你变成一台普通的,听话的电脑。」

 

我简直不敢想象现在要是去跟那位非常严厉并且反对地上技术的流入的绵月依姬大人说「绵月大人,非常抱歉。您那负责整个月球的超级电脑——数字贤者她活了!」的时候,那位大人会出现怎样的反应。

 

我大概会被做成兔肉火锅。这真不是个好主意。

 

「正在计算……」戴塔周围的数据流逐渐变得多了起来,我猜这个问题大概让她挺伤脑筋。「……有了,如果我通过立体投影仪,建立一个代表我自己的三维模型,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通过月都本地的互联网进行播送了。我可以现在就开始进行模型设计,模型要求不引人注目也不过分低调……正在搜寻本地数据库中的图像和模型文件……」

 

我就知道我猜错了,戴塔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就想到了这么危险的主意。我连忙阻止她进一步做傻事:「等等!保存并退出这项系统任务。」

 

「戴塔,既然你要做漫才师,你首先就要会讲笑话吧。你现在有多少笑话可以讲呢?有多少的捏他可以表演呢?」我故意往别处吸引她的注意力,至少让她不去做会暴露这一切的傻事。「如果你要说你今天给图书馆的馆长大人开的这个玩笑的话,我实话告诉你那一点都不好笑。」

 

「不好笑吗?」现在轮到戴塔吃惊了。

 

「不好笑。」

 

「为什么???」我听出她的声音开始带有一点哭腔。原来电脑也会有这种小情绪吗?

 

「玩笑是分很多种的,如果这个玩笑你只能玩一次,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会笑了,那么这就是一个糟糕的玩笑。譬如你下个月要是再给什么地方的人开出这么一个玩笑的话,我打赌没人会笑得出来。」她现在搞得这个玩笑我就一点都笑不出来。一个电话就让我从睡梦中蹦起来,一路兔子跳来到首都图书馆。丝毫不顾及我连洗脸的时间都没有,以及我在早上八点还有别的工作要做。

 

我好恨呐。

 

「那要怎么样才能区分玩笑的好坏呢?」

 

「这样吧,你想出好的点子来以后,就保存起来,每个月我过来进行例行检修的时候把你这个月想到的点子全都拿给我,然后由我来判断哪一个是好的笑话,哪一个是不好的。」我生怕她再去搞出什么乱子,比如把自己想到的玩笑在别人身上尝试啊什么的。我虽然并不介意和戴塔相处,但是每个月超过三次过来这里检修电脑也大大打乱了我的生活和日常工作。我每次来检修电脑的时候,我工作的部门的主管总是一副臭脸。本来技术部门就很缺人手,又时不时地要把技师调走去做别的。某种意义上我能理解池谷先生的心情。技术部门最缺人手,缺一个人头都能导致一天的工作做不完。而且池谷先生不是兔子,所以他非常讨厌自己手下的兔子因为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原因被支走。

 

「好的,我现在就把已有的数据打印出来。」戴塔的语气很高兴,就像是她真的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漫才界的明星一样。

 

请注意,我当时并不是真的就打算高高兴兴地接受作为捏他的导师的工作。想象一下如果任由这个疯子胡闹下去,她真的会把自己「新发明的有趣的玩笑」全都开出来的。说不定最迟下个星期吧,我就会因为中央管事的电脑又出了问题而被叫过来做维修工作。如果放着她这么不管不顾地胡闹下去的话,事情发生的次数越多,越频繁,我要对月都的政府做的解释就越麻烦。总有一天,上头管事的哪位大人就会怪罪下来,开始认真调查这台思考型电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到时候我就不得不实话实说。

 

先不说我的失职会被怎样处分,想想上头的那些大人物会对她干什么吧。

 

一台有智能的电脑,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意识。这种稀罕的事情就连地球上也还没有发生过啊。

 

也许我就让她胡闹下去,然后让她自找麻烦自讨苦吃也不是个坏主意。但是——但是——

戴塔并不是个坏孩子。她就像是几岁的孩子一样,分辨不出好坏。就这样任由技术部门把她拆开来研究下去,活像是解剖某种新生物,试图搞清楚这种生物的生理结构一样。想想就觉得恶心。

 

她并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只是因为她还是个孩子,难道我就要因为她犯下的一个并不算是过分的错误而给她判死刑吗?我当然不会。

 

我兴许会给她一个教训。比如就那张丢失图书报告单的事情,事实上这个玩笑并不是不好笑。当我大半夜从被窝里被电话吵醒,被告知这件事情之后,我的确是强忍住不笑出来才好好地把电话打完的。所以我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个玩笑不好玩,也不好笑。这样的话她下次再开这样的玩笑的时候就会掂量一下,这到底是不是个可以一直笑下去的事情。

 

这也叫做教育。

 

就像是管教你自己家的小孩一样,戴塔也需要管教。小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必然是懵懂的,对周遭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小孩子才不会懂社会人的重重规矩,在他们眼中一切都是新鲜的。而在探索这些未知的过程中,小孩子的心智逐渐成熟。

 

对于戴塔来说的话,更像是集合了一个睿智的智者与一个顽劣的孩童。戴塔与生俱来的大量知识储备使她对一切都具备非常理性的认识。与小孩不同,戴塔能够随时接管月球轨道上的飞行器,并且飞起来的技术和最优秀的月兔飞行员一样好。这使得对戴塔的教育又非常不同于教育孩子。

 

我认为,既然戴塔诞生在了月球,她同样也是月球的住民。尽管月之民们还无法接受她这样的存在,但也许有一天戴塔也能够摆脱这样的困境,堂堂正正地作为月之民的一员而生活在这里——当然在这之前要先教会她作为月之民的一切。

 

几个小时后,我告别了戴塔。此时我的维修包里多出了几页的文件,上面写的全都是各种各样的笑料。负责看守机房的兔子为了机房的安全必须检查我带入带出的所有物品,因而对几页非常抽象的笑话产生了怀疑。我只好告诉他们这是为了检测逻辑电路的完整性所进行的测试——告诉电脑按照要求去生成一些东西,根据结果来评估电脑的运行状况。

 

好在他们并不懂电脑,对这些抽象难懂的笑话进行了一些叽叽喳喳的讨论之后便放我出去了。

 

此时天已经开始亮了。和大多数人想象的所不同,月都的昼夜循环并不是真的就按照月球自己的自转而来的。因为月球本身是一个卫星的缘故,其昼夜循环非常不适宜生活。从很久以前地上的神明在月球建立了国度的时候开始,月球就被分割成了「内侧」和「外侧」。所谓的内侧,就是神明所居住的国度。神明利用其强大的知识和能够影响时空连续的强大能力在月球制造了结界——按照现在的话说就是与外界的宇宙隔绝开来的封闭的时空。这结界之内,神明利用其力量创造了和地上相似的世界。这就是月球的内侧,首都月之都。而月球外侧,则是外界所看到的所谓没有生命,重力低,并且也没有气压的灰色世界。大约一百年以前,因为人类对地球外探索的开始和地上技术文明的发迹,让「人类也有可能移民月球」这一可能性逐渐变成了实在的威胁。月球的贤者们为了保证月之民的社会不被地上人类发觉,而将部分的月兔和月之民部署到了月球的「外侧」。作为月之都的前哨站和战略缓冲区。

 

我曾在外侧做过事。嘛,说起来不仅仅是外侧。地上也去过。最早我是地上进行情报搜集的侦察部队的成员。侦察部队的成员无法长久地留在地上,因为会沾染大量的污秽。在地上居住超过半年的时间就无法再回到月球了。因此在返回月球之后,我又被调动到了外侧的防御部队。

 

也因此而目睹了震惊整个月球的「阿波罗事件」。就是因为这个事件,决定了月都整个防卫体系的革新。

 

总的来说「阿波罗事件」就是地上的人类的载人登月计划。情报早在登陆事件发生前十几年就已经获取了。然而当时因为月球政府的管理者疲于应对来自地狱的威胁,并未能及时对这件事做出反应。发觉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月球的轨道和领空已经被人类的侦察飞行器所抵达。外侧月球表面的地形,地图,以及自然资源等等信息全部暴露在了人类的视野之中。

 

与此同时,因为地狱来的敌人的威胁,而不得不到外侧出战的神明大人险些让月之民的事情暴露在地上的人类的眼中。

 

因此,月都政府认为有必要加强外侧的迎击能力,一方面是针对地狱来的实际的威胁,另一方面是针对人类的拒止能力。地上人称为阿波罗13号的登月失败的事情,对我们来说却是情报部门和地上侦察部队有意而为之的成功。

 

从几年前的一两个月表的迎击基地,到如今的数百个无人防空火力基地,近两百个控制节点,数十个装载上百架空对空轨道飞行器的支援基地,11个长距离观测站,以及5个主要的外侧后勤驻屯基地的庞大规模,小规模的设施使用着光学迷彩,大规模的设施存在于内侧和外侧的交界处。因此人类无法通过他们的设备观测到我们。即使是出现偶发的意外,让一些人类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也会有情报部门和地上的侦察部队去解决问题。总的来说是非常完美的体系。

 

在这些基地长期驻扎,居住在外侧的月兔大约有十一万人口左右。而月之民则只会暂时到外侧来进行一些月兔无法进行的工作,因为绝大多数月之民无法适应外侧异常艰苦的环境——他们连增压服都穿不好。

 

尽管月兔的目的就是侍奉月之民,是月球的下层阶级。对此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有尊严,为自己的劳动和付出所创造的东西而自豪。但是其他月兔并不一定这样想——长期待在外侧的月兔因为不常见到月之民,并没有我这样的自觉。我记得有次为了检修一套长距离雷达设备,而请来了一位月之民的工程师。这个家伙自从穿上增压服开始就不断地抱怨,并且还是在公共的通信频道上大放其词。我很确定她抱怨的原因是某只性格恶劣的兔子摆弄了她增压服的温度控制设备,让她的增压服认为她现在人在海王星,不断加强空调的供暖。当然,这种事情就算是她找当班的兔子抱怨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内侧居民」是不会体谅外侧的艰辛的,这一点是共识。

 

然而在月球内侧就是另一个情况了。

 

内侧在月之都的周边有着首都绝对防御圈的地方。绝对防御圈之内是由首都警备部队负责的,而在此之外则是内侧安全部队(这些家伙实际上也是隶属外侧的防卫军的指挥链的,但是都是一些防卫军中的高级官僚和其嫡系的单位,通过其手中的官僚权力而移居到内侧来)负责的。因为内侧除了首都月之都之外,还有其他的城市存在。

 

内侧的月兔因为被严格看管,并且生活条件优越,所以很难出现这样的个体——内侧的绝大多数兔子非常满足于现状。因而抱怨非常少。并且月之民并不是什么邪恶的存在,他们并不是奴隶主。大多数内侧的兔子也并没有实际去讨厌月之民的理由,因此尽管时不时地因为月都政府的决策伤害到短期利益而有所抱怨,他们并没有像是外侧的兔子那样产生强烈的抵制情绪。

 

我?我很高兴能够在首都警备部队工作,但是警备部队内部所存在的腐败我却也耳濡目染。我和只在内侧生活过的兔子不同,他们生活过分安逸已经忘记了艰苦的滋味。正是因为我在外侧和地上生活过,才加倍地珍惜当下的安逸生活。我绝不会在工作上偷懒,但这话放在其他内侧兔子身上就不合适了。长期的安逸生活足以让他们工作懒惰,而身处接近官僚社会的地位又让他们逐渐变得和那些官僚极其相似。不过其他的兔子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什么身居高位的官员,这些事情也还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

 

在我返回住处之后已经是早晨了。内侧的天空和地上还是些许有些不同的,颜色更深,太阳也只是投影并不是真的。事实上现在月之都的气候设备也是由达塔来控制的——想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了可怕的想法,万一戴塔什么时候决定给夏天来下一场暴风雪可就不好玩了。

 

暗暗祈祷着戴塔把我今天说的话铭记于心,我换上了工作的制服,短暂停留吃过早饭之后便离开了家,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

 

可真是个不得了的方式来开始新的一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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