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抱怨大会

本来是怀着像是玩潜入游戏一样的心态来到目的地的。但是到达了之后却发现好像并不是那样的感觉。

 

看门的兔子看上去并不像是防卫军的人,她并没有穿任何能够表现身份的制服,也没有佩戴武器什么的。并且还时不时地有别的兔子,以及一两个月之民经过看门的兔子进入到里面去。

 

这是某种集会?某种原因所有人都穿了便装?

 

成百上千的疑问划过我的头脑中。

 

但是在这里站着也没办法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干脆过去打听一下算了。就算被识破赶出来也还有潜入这一办法,不如先了解一下这些家伙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我鼓起勇气向看门的兔子那里走过去。

 

「站住,进去要门票的。」看门的兔子很不客气地阻止了我。

 

「门票哪里有卖吗?我也想进去看看喔,你们在办什么派对吗?」我装作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看门的兔子傲慢地瞪了我一眼:「票子不卖的,没有票就不能进去。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没想到对方一点都不动摇,她开始把我往外推。

 

「好了你快走开吧,挡着路了!别人还要进去呢。」说着,就已经把我推到了门廊之外。

 

「千代?是你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内响起。

 

这个声音我这一生也不会忘记的,如此熟悉的声线。我探头朝门内看去——没错了!那张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总是化很浓的妆的面孔和金色的长发,我最好的朋友啊。

 

「嗯?铃兰?你怎么会在这里!好几年了你到哪里去了!」

 

我开始往门里挤过去。看门的兔子马上拉住我,使劲把我往外拖。

 

「好了,别闹了美里,千代是我的朋友,让她也进来吧!」铃兰招呼着看门的兔子。

 

那只看门的兔子还想要争辩什么,「可是没有票子就不能让她进去啊!」

 

于是铃兰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略有些发皱的卡片塞进我手里,然后转头对那只兔子说:「好了,这不就有了吗?你还是赶快检查一下周围然后关上门,就要开始了。」

 

然后,铃兰拉着我走过一道挺长的门廊,来到了一个类似剧院的大厅里。

 

我想起来了,这里以前是个电影院,但是因为放的电影十多年来就是那么几部,早就没人来看了。总是看几部电影肯定是会腻的嘛。但是我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到几年未见的好友。

 

「铃兰,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从侦察部队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你知道这中间过去了几年吗!我都以为你一定是死了呢……」

 

我的情绪异常的激动,一方面是因为许久不见的好友的欢喜,另一方面则是这种场合再会的疑惑。

 

「别着急,千代。以后我们慢慢说,你先冷静下来。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会议?什么会议?这是在做什么?」

 

然而铃兰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微微一笑,有些神秘地拉着我去找座位。

 

「啊,铃兰·曼陀罗同志,晚上好。您旁边的这位美丽的小姐是?」一只雄性的兔子从他的座位上起身,朝铃兰打着招呼。不知为什么用了铃兰的全名来称呼,但却并没有使用兔子名字的后缀。

 

雄性的兔子很少见,这是因为月兔种族群体上的男女比例不平衡导致的。

 

在月兔人口中,男女比例差不多是1比10。这是为了有效控制兔子的数量,并且在有必要的时候快速生产更多的兔子。因此雌性月兔的数量要比雄性多很多——雌性兔子没办法自己繁衍后代,但是雄性兔子的生殖会受到很严格的管理。退一步来说,对月之民而言,管理数量很少的雄性兔子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很多雌性兔子在成年之前几乎不会见到雄性兔子,而在成年之后或多或少也会在军队中见到雄性兔子(对所有兔子而言,征兵并不会因为性别有所改变)。我算是非常见多识广的了,但是即使是我这么久也只见过不超过100只雄性的兔子。

 

我好奇地打量着这只兔子:乍看之下他散发着一种非常高贵的气质,似乎是贵族家庭出身。蓝色的长发在脑后盘了起来。他脸上带着一种非常礼貌性的微笑,使人很难从表情上了解这只兔子的想法。再搭配上他身上穿着非常正式的洋服,我想他大概是侍奉什么大人的兔子吧。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有些轻蔑——给人做奴才的家伙嘛。

 

「拉斐尔,晚上好。这位是千代·科斯莫,是我曾经的战友。我和你讲过的。」铃兰友好地回复了那只兔子的问候,随后转过来向我介绍,「千代,这位是拉斐尔·拉文德。算是我事业上的伙伴吧。」

 

「你好。」我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

 

为什么他们之间要称呼同志?我不得不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走进了绝对不该来的地方。而且铃兰在这几年之间是和这只兔子在一起的吗?

 

「真是美丽的姓氏呐,波斯菊是非常纯洁且美丽花卉。很荣幸见到您。」拉斐尔向我浅鞠了一躬。这只兔子的行为更加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他一定是某个贵族家里的执事吧。行为举止的确是非常潇洒。

 

「不介意透露的话,千代·科斯莫小姐,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这并不重要吧?」

 

「不不,这十分重要喔,我们互相之间要变得更加了解才能够加深信任。难道不是这样吗?」

 

互相了解?加深信任?无论是哪里的神明大人请赶快救救我吧,我这不是要被卖掉变成别人餐桌上的兔肉了吧。但是这无论如何看上去都是在密谋的样子。铃兰竟然会参与这种事情,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我是技术员,整备轨道飞行器的技术员。」我并不打算实话实说告诉他们说我是个警备队的警备员。不过我的确是个技术员,我日常的工作的确是整备轨道上空对空的飞行器。

 

「有趣的职业呢,轨道飞行器全都是政府所有的。那么想必科斯莫小姐是为政府工作的人吧?」拉斐尔的语气突然变得犀利了起来。

 

啊呀,我好像因为拿政府薪水而被看不起了呢。

 

「也并不尽然,有技术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们。因此付多少钱是我定的,我比较喜欢管这个叫做商业往来,而不是奴隶关系。」我挺起了胸脯,不客气地回答道。

 

我并不是个奴才,我以自己月兔的身份自豪是因为我以我们月兔自己双手创造的生活而自豪。我们是这个月球上的生产者,而不是索取者。劳动者所付出的一切是应当被尊重的。我很感激月之民们赐予了我们这种生物社会等级和身份,但真正让一只兔子自豪的东西并不是那些东西。真正让一只兔子为自己感到骄傲的永远都是自己的一切劳动,为了创造出我们所珍视的生活的付出。

 

「真是棒极了的发言,看来科斯莫小姐生来就是我们的一员。您可真是和波斯菊所相配的自由的兔子。」

 

拉斐尔的表情变得缓和,并重新摆出了那副礼节性的微笑。

 

「如有冒犯的话还请原谅,请坐下吧两位。」拉斐尔指着他自己座位旁边的空座位,示意我们坐下。

 

铃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坐了下来。事到如今我觉得如果我要是告诉这些家伙我对他们的地下活动毫无兴趣,我的尸体明早大约会在一些僻静的地方被切成碎片然后处理掉。于是我也礼节性地在铃兰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

 

就在我坐下之后,原本是剧院的舞台上有人走了出来。他们搬出来一张讲台——看样子这就是主持人的地方了。

 

我四周观望了一下,发现会场里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都是兔子,但是也有月之民在场,他们的数量我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大概这个所谓的地下组织还没能吸收多少人进来。

 

这或许是最近新成立的组织?因为作为警备员的我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组织的存在。

 

在场的人中有不少我看起来非常脸熟的——今天早些时候在水道一起工作过的兔子中的一只也在这里,不过看样子她并没认出我来。还有几只我工作中见过几面的警备队的兔子。

 

有趣的是像是拉斐尔这样的侍奉人的兔子还不少,更有趣的是还有一位月之民似乎是带着自己家的兔子来参加这种集会的。

 

这时候,姗姗来迟的主持人匆匆走到讲台前,拿出一只小锤在上面敲了敲。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首先让我来宣布一些事情……」

 

我没太注意这只兔子具体说了什么,大概就是一些「现在月兔的处境水深火热」以及「如果我们不得到平等就不会善罢甘休」还有「要肩并肩,联合起来」之类的话。我不得不在心里反驳了起来——首先月兔的处境并不是水深火热,外侧或许艰苦一些但是远不是水深火热的地步。第二,平等?平等是什么概念?兔子难道要和天照大御神大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么?最后,肩并肩联合起来,这个没什么可说的,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脑袋一定是出问题了。我们肩并肩联合起来之后要做什么呢?去月都政府的那栋一百多层高的办公大楼前抗议吗?

 

在月球生活的住民们,绝大多数都是非常温和的存在。在古时代被神明选中而一起移居上来的家伙都是不会惹是生非的存在。但似乎今晚上所有月球上喜欢寻衅滋事的家伙都聚集在这个剧院了。他们每逢是主持人演讲到了什么关键的地方就会大喊大叫拍桌子。仿佛是他们这闹事的劲头越大,他们的这小小革命活动就会越要成功一样。

 

到了讨论阶段,坐在观众席上听了半天的家伙们一个一个地起来发言。

 

首先发言的是那只我今天早些时候看到的在安全部队工作,负责镇守水道的兔子。一上来就是语出惊人:

 

「我已经受够了特权阶级了!我是个水道的安检员。今天工作的时候遇上了防卫军的高级军官,那只可恶的兔子为了赶着给她的主子送礼而在水道大闹一场。为了讨好她的主子完全不顾其他人的感受——为了要不再出现这样的事情就必须要消灭特权阶级!说起来为什么月之都的特权阶级都没有月兔呢?这月球上真正劳动的是我们月兔,那些神明、天津神之流都是一些坐享其成的家伙。我们到底还要迁就他们多久?」

 

她顿了顿,等台下的吵闹声平息一些。

 

「我的薪水并不高,勉强够养活自己而已。但是税收却越来越高了,几年前税后的薪水还能足够我休息日的时候去享受一下。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每周的休息日只有一天了啊!不仅仅要支付更多的税赋,我的休息日也更少了。这样的苦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这就要靠我们了啊!为了更好地生活而去抗议吧,这样一来那些家伙也能够听到我们的声音了!」

 

说完之后,这只兔子满意地坐下了。我觉得有些好笑,税务高了是因为当今月兔的福利多了。羊毛出在羊身上嘛,现在所有的月兔从生下来就享受医疗保障。并且只要给政府工作的月兔就有养老金可以领。这养老金和医疗保障都是从哪里来的呢?真是没脑子的家伙。

 

下一个发言的是一位月之民,一些兔子骚动起来。这个男人留着白花花的山羊胡子,穿着看上去像是时代剧的衣服。

 

「月兔们,月之民们!月球的公民同志们!之前那位同志讲的非常好,说到了一些非常迫切的问题。但是依老身的愚见,这位同志并没有真正地讲到点子上去。当今月兔的生活是非常难过的,你们别看老身这样,老身也好歹是个小小神明,但是老身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老身是个神明而改观。本来老身是掌管着夏季的神明,老身的工作就是按照四季的变更而给月之都带来夏季。但是现在老身却退休了!他们用电脑来掌管季节变化,老身再也不需要工作了。只能靠一点点的退休金度日。虽然月读神大人也退休了,但是月读神大人却能吃香的喝辣的,享受那样的奢侈。同为神明的老身却只能过着清贫的生活。同志们,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台下此时悄无声息。不得不说,我觉得这个男人讲的是有那么点道理。但是并不全对,月读神是掌管月亮的大神明,神格很高。神格很高的神明和力量很强的仙人,这些存在的力量对于月之都是不可或缺的。不仅仅是结界要消耗很大量的能量,为了保卫月之都,和一些月兔无法对付的强大存在所抗衡也需要这些人的力量。一个掌管季节的神明大人尽管并不是不重要,但是重要性却是有别于月读神大人的。他可不能保卫月之都不受地狱里的恶灵的侵害。

 

「这是因为我们中的不平等太多了!身为月兔的诸位同志们!你们的地位低下,从来都是作为劳动者而存在的,但是你们的辛苦劳动却没有受到认可。反而是拿着低廉的薪水和配给度日。还有和老身一样的低位的神明们,你们的工作明明也很重要,但是却没有受到应得的认可!依老身看,我们需要闹一场革命,为了让那些身居高位的家伙认识到我们这些身居下位的人的重要性!如果他们不正确的认识到我们的重要性,我们就拒绝工作,拒绝进食,直到他们认识到为止!」

 

这个老头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坐下了。

 

我在地上的时候曾经学习过地上的人类的历史。人类历史中也有一位为了自己民族独立于殖民者而做出了非暴力的抵抗运动的领导者。我记得没错的话他的名字叫做甘地,好像是个非常喜欢原子能的人。

 

这个小小神明模仿着一个人类的方式,试图用这样的方法争得别人的尊重呢。我只觉得他一定是老糊涂了。平等是一个只有听起来好听的词汇。在我看来,月兔对这个词汇本应是最忌讳的。平等从来就不存在,不然为什么神明创造兔子的时候,却既没有给兔子强健的身体和利爪,也没有给兔子聪明的头脑呢?就连兔子之中,也有在政府重要部门工作的吃稳定饭碗的兔子和个体经营的时不时就吃不上饭的兔子。难道这些兔子生来不都是兔子吗?

 

伙计,月亮上没有吃白食的。同样都是兔子,理当具有同等的先天条件,但是有的兔子生活的好,有的兔子生活的贫穷,这是后天因素所决定的。每只兔子都要在军队服役,但是并不是每只兔子都能像铃兰那样随时都能把妖精的脑袋拧下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家伙讲的并不是完全没道理,只不过他并没有抓住重点。我曾经在地上侦察部队工作。地上的妖怪居住的幻想乡是个无政府主义的地方——理性无政府主义,他们更多依靠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和强者的自觉来维持秩序。总的来说幻想乡人口非常少,还不到月球的十分之一,因此他们目前使用的方式还能够维持那种生态的稳定。但是幻想乡以外的人类和极其稀少的适应当代人类社会的妖怪所居住的地方则完全不同:外界人类的总人口数有着110亿之多,分散在体制,意识形态都各不相同的上百个国家级别的群体之中。这就是完全不同级别的麻烦了——月之都的住民们人口也逐渐接近一些小国家的级别了。

 

月之都的一切权利来自于神授君权,字面意义上的神授君权。君主的皇权又把权力进一步下放到管理月都诸多大事的贵族们手中,而贵族们则再一次将权力进行分配到达贵族下层的仕族手中。最后,由仕族精确分配,最小的权力才能到达在第一线直接参与实际工作的家伙手里。君主的权力是神明授予的,不同于地上那些君主。就军事力来说,地上的君主本人并不具有任何武力,地上君主本人的武力是通过其建立的军事体系所投射的。而月都神所选择的月之都的统治者(目前来说,作为表面上和实际权力的所有人的绵月两姐妹)囊括了包括代表军事能力的绝对武力——作为神明的子嗣的她们同样具有着神明的强大力量,而这力量不仅仅象征她们的地位,更是象征她们所承担的沉重而神圣的责任。

 

在数十年之前也许这样的系统运行起来没有问题,那个时候的月之都人口还不到现在这么多,总的来说和幻想乡不相上下。但是现在不同了,月之都建立了完善的军事体系,同时也引入了近代化的生活系统。总的来说有点类似地上日本明治天皇时代的场合——皇权国家进入现代技术。我们这里的政治体系发展和社会发展是脱节的。不仅仅是技术发展的水平和社会发展的水平不相称,技术文明本身也存在诸多不平衡的状态。

 

不知道通过我口袋里的个人电脑监听着这一切的戴塔觉得如何,但是就我个人来说这真是无聊透了。

 

通过刚才那个小老头神明的发言,现在场内真是群情激奋。有些人干脆就叫着要让皇权政府倒台,换上能够更为下层的人着想的政府。

 

这主意倒是不错,可是问题就在于我们要如何跟拥有绝对凌驾于我们这些弱者之上的神明大人们动刀动枪呢?

 

不等我想出个答案,这人就自己出现了。

 

拉斐尔·拉文德站起身来走上了讲台。

 

主持人离开讲台,迎接拉斐尔上台。并且在拉斐尔在讲台上站定之后像是保镖一样站在一旁。

 

我趁着拉斐尔离开,小声向铃兰询问:「你是怎么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的?」

 

铃兰笑了笑,对我的批评不置可否,并回避了我的问题:「你还是老样子,嘴上不饶人呢。」

 

「好了别回避问题,你知道我是警备官,虽然是做技术工作的。但是如果我想,现在这一窝的家伙只要我一个电话就能全一锅端了。我不打算相信这些家伙能做出什么对月之都有利的事情来,但是似乎你还挺相信这群乌合之众的。所以请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吧。」

 

我压低声音,确保这种被人听到就会给自己找来杀身之祸的话不被其他人听见。

 

「啊啦,这么多年没有见面,果然是感情淡了吗?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全身心地相信我一回嘛?」

 

铃兰反而有些生气起来了。

 

「这么多年连个电话都不打,连个邮件都不写的人是谁啊?」我并不吃她那一套,「找到了中意的雄性是好事,该恭喜。那就麻烦让你们一起到军事法庭上相亲相爱去吧。」

 

我装作要从上衣口袋里面拿出个人电脑的样子。事实上我并不需要拿出来——戴塔就在监听,我只要说出之前约定好的暗语她就会通知周围待机的警备官前来调查。不过铃兰并不知道这件事,全月球都不知道人们赖以生存的电脑主机变成了一个幽默感恶劣的混蛋。

 

「不要这样无情嘛,先别就不充足的情报而得出结论。先听听拉斐尔怎么说如何?」铃兰表情认真起来,指了指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演讲的拉斐尔。

 

「……」我没有回复,但是把手从上衣口袋里面拿了出来。

 

不得不说,我之前曾经调侃拉斐尔是个「做奴才的」,他实际上站到讲台上去演讲的模样却完全像是个极其老练的政治家。在贵族家庭做事锻炼出的兔子都具有很强的控制自己感情和行为的能力,而这一点是许多政治家所具备的呢。

 

「你,」拉斐尔指着刚才发言的老头,「你也是个神明吧。但是容我在这里失敬一句,你这样的软弱家伙也活该落得现在这步田地。」

 

老头神明马上就变得面红耳赤了,他刚想要反驳但是却被拉斐尔打断了。

 

「你认为你那种半吊子的抵抗方式真的能有什么作用吗?这世界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真不愧是养尊处优的神明呐。弱肉强食!这就是世界的真理,有力量的人才有话语权。拥有强大力量的家伙为什么要听信你这种弱者的信口开河呢?月读神大人为什么要关心我们这个把兔子和一些弱小的神明的罢工和牢骚?月球上光是兔子就接近百万,能够随时补上你们的空缺的多得不得了。就算是你们群体罢工,群体饿死,上头的家伙也不会在乎。你们真的觉得这种自虐倾向的抗议活动会有什么结果吗——哦不,也许你们都是一群受虐狂是吗?」

 

台下变得安静了。所有听众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有多现实。

 

「那我们到底应该怎样做呢?我们是弱者,本来就没有像是月读神大人那样强大的力量啊。」一只看起来年龄很小,似乎还没有成年的兔子提问了。

 

「没有力量的话,去获得力量不就可以了吗?」拉斐尔这句话简直是语惊四座,「别着急,我不是说的那种神明的力量一般唯心主义的东西。而是地上人所超越我们月之民的一点,那就是唯物主义的力量。」

 

拉斐尔顿了顿,让台下的听众细细品味她刚才说的话。

 

「诸位有没有听说过『涌现现象』这个词汇?总的来说,涌现现象就是指大量的小的事物汇聚在一起之后,会形成大的事物,并且具有小的事物所没有的性质或者能力。这与我们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请容我先举个例子。」

 

「我们月球上并没有蚂蚁这种生物,但是蜜蜂却是有的。在外侧的农业生产中,蜜蜂是一种非常必要的饲养动物。一只蚂蚁,或者一只蜜蜂,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它们都是智能低下,并且非常弱小的生物。但是,我曾经见过蚂蚁群体对付比单个的蚂蚁大很多的昆虫。如果你要是试图毁坏一群蜜蜂的巢穴,那么来追赶你的绝对不是一只蜜蜂,而是成百上千,倾巢而出的自杀式攻击。蚂蚁和蜜蜂都是极小的事物。但是它们大量地聚集在一起之后,通过它们的团结和劳动,它们就变成了不容小觑的力量。一只蜜蜂也许并没办法对一只兔子造成很严重的损害,但是一整窝的蜜蜂却能够快速杀死一只兔子。这就是涌现现象的一个体现。」

 

理论我是懂的,这是个非常基础的自然学上的现象。不仅仅是蜜蜂,蚂蚁中出现。地上的人类也是如此,一个人类拿出来的话差不多和我这种月兔是一样的。但是110亿的人类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出现了地上这个极其具有威胁性的文明——他们创造了数学,艺术,军队,原子弹,以及一个襁褓中的星际文明。

 

「诸君,我们月球上拥有近百万勤劳而努力的月兔!也许我们单独的个体是弱者,但是我们月球上居住的月兔们联合起来的话,这力量就是非常强大的了。我们中有熟练的轨道飞行器的飞行员,工程师,和数不胜数的士兵们!我们也许并不具备像是神明那样强大的神格,但是我们通过自己的勤劳和团结不是仍然在月球荒芜的表面创造出了生活吗?我在外侧生活过很长的时间,我热爱外侧的生活!而在外侧生活我们离不开的就是现代的技术,用现代技术来武装起来的我们月兔难道不也具有强大的力量吗?带着这样的信息,我将要给内侧居住的诸位敲响警钟了——内侧的生活固然安逸,但是你们却成了内侧的奴才。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可是古代的贤人们的智慧,而不是神明的东西。」

 

「所以,我们要联合起来,运用我们月兔所擅长的现代技术来武装自己,运用我们月兔的团结精神来武装自己,运用我们月兔的勤劳来武装自己!这就是我们的力量啊!」

 

「——我们月兔和自私的神明不同,我们欢迎任何愿意同我们一起工作,生活的月之民加入我们的行列,成为我们的同志。」

 

「而眼下的任务,就是团结更多的同志。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获得能够让神明正视我们的力量!」

 

拉斐尔在雷鸣一般的掌声中环视着所有的听众。

 

「我说的已经够多了,真正能够让我们获得解放的是诸位的行动。那么就让我见识见识诸君的觉悟吧!」

 

随后,他在一片欢呼声中走下了讲台。

 

不得不说这只兔子思路很清晰,并且想法也很好。他说的很多话对我来说很受用。不难理解为什么铃兰觉得这个家伙有一定的能力。

 

不过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问题的。

 

自古以来,「团结起来」就是一句非常好听的空话。真正能够激发人的斗志的不是几句「团结起来」的空话。即使是人类历史上许多成功的革命也不是喊口号喊出来的。革命者不仅仅要有不满,更要有攻击性。

 

兔子天生以来就是一种很容易满足的生物。就拿我来说,我觉得自己当下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我也不太在乎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大概都不会有孩子,毕竟允许生育的月兔并不是那么多,因为月兔的长寿命,月之民为了控制我们的数量而使用了诸多手段。

 

就我来说,我生活独立,不依赖任何人,并且吃饱穿暖。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所以我缺乏这种攻击性。我可不想因为某些愚蠢的原因导致自己变成一些月之民锅里的食材。

 

要说鼓动人心的激励性,拉斐尔讲的非常的好。但是针对实用性来说却太差了。历史上革命组织的发展过程都是多舛的,不仅要避免被当局消灭,也同时要不断避免组织内部的腐化。所谓内忧外患嘛。这种方式根本不会成功的。

 

无论说的再好听,我们月兔本质上就是服侍月之民的存在。是啊,我们有近百万,月之民只有不到五十万。但是我们除了穿梭机,战车和飞弹之外就一无所有了。我们这些兔子甚至不被允许使用像是核聚变的炸弹,或者奇异物质之类的东西。月之民并不傻,他们也知道把这些东西给了兔子会造成不利局面。对方可是能够把量子学现象运用自如的神明大人们啊。在月之民眼中,我们只不过是一堆小麻烦——等麻烦发展大了,爸爸的板子就要落在儿子身上了。

 

就算是外侧的月兔一起联合抵制,内侧的神明只消动动手指头,我们那些玩具一般的轨道飞行器和战车飞弹就全都像玩具一样四分五裂了。到时候秩序就会恢复,月兔们就会重新服帖地工作,也许因为背叛而会受到更差的待遇。而搞出麻烦的领头人物们会被生吞活剥的。

 

我越来越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然后就当做自己从来没来过了。

 

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在讲台上响起。

 

就在我走神的这一会,铃兰走上了讲台。

 

「主持人先生,容我来讲两句可以吗?不会占用很久的。」

 

主持人正发愁场下情绪失控呢,于是很果断地把讲台让了出来,并且敲了敲小锤子让全场静下来。

 

铃兰是一只非常热爱月球的兔子,至少从我认识她的时候起就是这样。如果放在以前她绝对不会跟这些活动沾上边的。虽说外表看起来有些轻浮——金色长发和总是画很多的妆让她看起来特别妖艳,但是她性格却不是那样的。

 

我们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不过那也是直到她主动失踪之前了。

 

「我不会说太多,只是想分享一些人生的经验。」铃兰用她那清澈但是略带些神秘感的声音说道,「首先对于刚才拉文德先生的发言,尽管我非常欣赏他的热忱,但却对他的方式不敢苟同。」

 

拉斐尔这时候已经回到了座位上。

 

这只雄性兔子毕竟收到过良好的教育,对铃兰的异议不愠不火:「那么我就要请第一线的前辈赐教了。请畅所欲言,前辈。」

 

「很好,不愧是贵族家庭出身。」铃兰对着拉斐尔回以一个感谢的微笑之后,开始了她自己的演讲。

 

「革命是一个非常危险,并且困难的道路。这并不是单靠热情就能一路走下去的。也许动用全月球的月兔的力量,加以我们自己搞出来的半吊子技术能够勉强让神明们觉得难以应付从而答应和我们协商。但是这之中将会产生多少的损失呢?在革命道路中总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我曾是地上侦查部队的侦察兵,曾经在地上的武装冲突中战斗过。在场的诸位很少看得到的我们这个月球的一面,那就是我们对地上文明的压制和破坏。这是为了月球的生存而不得不进行的事情。而其中,间谍活动和破坏行动则是必要手段。美国的阿波罗13号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而美国在阿波罗计划结束后未曾再度试图登月也是一个好的例子。」

 

「我要说的是,和这些活动极其类似,革命也是非常困难,并且危险的。我们在地上的行动中失去了大量的兔子士兵,也有许多的兔子士兵因为沾染上了地上的污秽而永远无法再返回月亮上。在革命的过程中,想必会有背叛,会有伤亡。而如果这一切都能够成功的话,自然是好事。但是革命的成功率非常低下,并且还必须要有特定的历史条件在背后支持。」

 

「我们现在缺少历史条件,同时也难以承受背叛和伤亡。」

 

「革命热情是一种非常难以捉摸的东西,最初调动起来是非常容易的,但是一旦被打击就会逐渐变得难以调动了。」

 

铃兰以一种冷静,但是却果敢的语调诉说着自己的观点。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拉斐尔并不是个愚昧的兔子,但是他并没有一线工作的经验,并不了解站在最前线的时候的实际状况。所以说很多时候会偏向于理想主义的那一边。

 

「诸君,我们需要能够更加有效率的做法。我们不需要一场昂贵的革命,也能够让我们的意志被清楚地听到。这种做法是在最近几十年才出现的非常聪明的方式。」

 

铃兰暂停了一下,用一种将军在审视自己的战士们的目光看着听众们。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我的身上。

 

我尴尬地别过头去。

 

不要这样看着我,你这家伙从来就只会用你的聪明才智使唤我去做你的事情。现在又要这样了吗?

 

「诸君,我们需要使用不对称战略来传达我们的声音。并不需要投资和耗时都难以支付的革命。这并不是恐怖主义,而是有目的,有计划的作战行动。有目标的破坏行动。挑起矛盾,让政府去在应对这些突如其来的新的变故的同时,按照我们的意思来演化成为更有效的系统。我们将会避免伤及任何月之民的性命,因为这毕竟是难以接受的。我们是在和自己人作战,我们并不需要伤亡。」

 

「并且,这样做有个先天的优势——月兔成年后是必须服役的。因为在座的诸位月兔都有着军队所教育的重要知识。而即使是月之民的各位也没有关系,月之民的各位作为我们的意志在月之民中的代表也能够起到关键的情报作用。」

 

「这样的活动非常容易策划,比起革命来说具有耗时短,见效快的特点。我们并不需要对当前的政府进行推倒重建,我们只需要当下的政府和统治者们认识到时代的变化,并作出符合时代的改变而已。」

 

「并且最重要的是,我们是抱着对我们月球的住民们的生活,对月球的热爱的行动。这样我们是问心无愧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月之民们集体的更好的明天所进行的作战啊!」

 

许多听众大约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办法,大声地支持着铃兰的办法。但是我却突然感到了异常。

 

是一种非常直观的感觉,敌意的感觉。而且是非常直接的敌意。这种感觉我以前也曾有过,在地上作战时遇到敌袭的时候,还有同地狱里的妖精作战的时候。

 

我虽然有些迷惑,但是却已经从随身包里拔出了自己的脉冲手枪。

 

麻烦总是来得非常突然,通往走廊的两座门都被打开,几名配备了脉冲手枪的警备员冲进了会场。

 

「那个——拜托各位请把手举起来!你们要被逮捕了喔!如果反抗的话会被脉冲打中的,会很痛的喔!」

 

其中一名警备员拿着一个扩音器。看上去像是个刚成年,最近才开始工作的家伙,外表看来就像是个孩子一样。

 

哪会有人听这个啊!

 

我举起脉冲手枪就对着离我最近的警备员接连两发射击。

 

「呀啊——!!!!」

 

这个高个子,瘦瘦的警备员被蓝色的脉冲光束击中,身子飞了起来,飞出了她进来的房门撞在了走廊的墙壁上。肯定死不了的,但是大概她要睡到后天早晨了。

 

随后我马上蹲下,并且向另一个方向移动起来。

 

几条蓝色的脉冲光束擦过我的座位,打在桌椅上,将这些家具掀翻。

 

这些警备员并没有在外侧生活的经验,训练很差,应对能力也很糟糕。所以我并不害怕什么。

 

与此同时,反应过来的人群也开始冲击这些警备员。其中不乏有配枪的兔子和有一定灵力的月人开始反攻。一时间,弹幕和脉冲光束来来往往。

 

我转移到了一张桌子后面,正准备再次射击的时候却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干什么!」我挣扎着,但是无奈抱着我的人力气很大,我挣脱不开。于是我扭头看去——铃兰一只手握着一把脉冲手枪,另一只手拦腰抱着我。急匆匆地挤过人群开始朝那个高个子警备员被打飞出去的门移动。

 

「放开我,我能自己走啊!」我不满地抗议着。铃兰不以为意,她比我身高高了大约20公分呢,我也没办法反抗什么。于是我索性把注意力集中到周围的状况上来。

 

此时场面已经完全失控,几名警备员被愤怒的兔子们和月人们团团包围了。其他的警备员开始往走廊外撤退。脉冲光束和弹幕不断来回飞散。打在各种东西上。

 

一发偏离目标的弹幕朝我们飞了过来,直直地打在我额头上。我只看到一条黄色的光球朝我面前飞过来,随后整个世界陷入了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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