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我不擅長的事情有很多,但我想沒有誰是樣樣精通的吧;世間萬物總是存在缺憾、不完整的地方,沒有任何事是完美的。


把這種觀念以不鏽鋼釘敲定在腦褶深處後,便得以衍生出一堆一概而論的動聽藉口:由於是女生,所以體力較男生差也是正常的;由於人類沒有保護自己的硬件,所以使用科技和機械大肆破壞也是正常的;由於不會不懂不明白,所以做不好也是正常的。


由於是家人,所以也是沒辦法的。


這樣林林總總的藉口,我也用過許多次,數不清的許多次。


我絕非甚麼超凡之人,只是一名普通的市井小民。沒有特色,沒有優點,沒有長處——啊,不對,我有一個長處,那便是,我非常清楚自己的缺點。


不擅長的事物,我可以輕易寫成一列兩米長的卷軸。現在便可以列出來給你看!


我不擅長玩團體遊戲或者參加團體比賽。


嘿,如果是自己害得整個團隊輸掉比賽,那可是非同可小的壓力,這絕對不是誇飾。為了一個遊戲,把自己置於水深火熱之中......這可一點也不好玩。


我也不擅長應對小孩和老年人。尊老愛幼,我倒是不難達成,但要去和他們暢快地聊天,討他們喜歡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我弟弟出生前,我很清晰地記得家裡的長輩是如何無視我這個家族裡唯一的女孩子。男生自然比女生要好,那是甚麼樣的話,我的名字也很男性化啊!但說不定我無意間也墮入了這個陷阱。


由於被無視而變得自卑,認為自己得遷就弟弟;畢竟生活經驗豐富的長輩是那樣說的,在見到我悉心照顧弟弟後才罕見地對我露出微笑承認我的存在,我才發現自己的存在是必須由其他人認可的這個事實。


他人肯定才得以彰顯的存在。


有時候有的人,的確會有天生的優越。


因此,我不擅長與孩子和老年人相處。如同對待易碎品要小心翼翼,如果我一時出錯導致兩者都不高興,我的自卑情結恐怕會有如洪水決提。


比起老人與孩子,我更不擅長應對的便是學長學姐。有的學長姐總會在後輩面前擺出一副自鳴得意的模樣,憑仗著自己的年齡去指使別人做這個做那個;不過是嫉妒我們較為年輕的心靈和身體嗎!


在就學期間,我曾有一段灰暗的階段,黑暗的歷史,也就是人稱「中二病時期」,在自己小小的幻想世界中尋找獨一無二的自己,故裝高傲地在心中扮演各種狂拽角色,或者在現實中分組落單也擺出一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拒絕接受現實態度。


自卑、自戀。


我絕非是那種受歡迎的類型,但也並非是受排擠的類型——認識挺多人,但還不夠資格被劃入「親密好友」的領域。當世界認為你很奇怪、難以理解、無法被歸類的時候,你的存在便變得可有可無,我大致上便是處於那種狀態。


我倒沒覺得很孤獨,獨自一人也能活下去,我如此堅信著,每天都泡在圖書館的書堆裡面與書作伴。直到那天,我認識了李學姐。


我當時沉迷於一本名叫《惡之華》的法國詩集當中,雖然不懂內涵深意,但詩句措詞有股中二感撲面而來,感覺很華麗很酷便天天抱著啃。用以驅除在家裡得到的鬱悶情感也是不錯的。


李學姐便是在某天我讀著《惡之華》的午後,當艷陽穿過百葉窗投在我的腳邊木板時,她便如同那溫煦陽光般悄然降臨。


「你在讀甚麼?」


她的臉在我的記憶中已經變得模糊,但我隱約記得她有一雙水潤的大眼睛,各種情緒往往寫滿在那眼睛中。我不認識她,自然會抱著些許疏離和基本禮貌,如果讓我重來一次,我恐怕也還會以同樣的態度回答她的問題。


「《惡之華》。」


我把封面給她看了。那並非是學校圖書館的書,她有點驚喜地繼續追問。


「有趣嗎?」


如果我在看《大亨小傳》,我會反問「你是永澤嗎」,但我看的是頹廢作品(而且不怎麼看得懂),便含糊地答了句「挺有趣」。


從那天之後,我們成為了書友。她每天都會到圖書館推薦或者和我討論她喜歡看的書,有的書我沒看過,便在晚上惡補、好理解學姐的世界。我在圖書館和學姐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每天都期盼著學姐能早點吃完午餐與我碰面。


每天都期盼著。


難道這便是戀愛?我也曾經想過這種事。戀愛也是我不擅長的事,到底人類如何界定自己是否戀愛了呢?


「學姐有喜歡的人嗎?」


有一天我這樣問到。學姐當時的表情貌似很害羞。


「有是有...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喜歡的是......」


看到學姐興奮的表情,我有點失落但也為她感到高興。學姐喜歡的是一名姓歐的學長,我衷心祝福她能夠和那名學長在一起。


然而,事情往往不會按照我所希望的方向前進。


我不擅長的還有聽別人搬弄是非,特別是那些在朋友背後對朋友指指點點的傢伙......我能明白每人都有缺點,但真希望他們不要光明正大地討論,像是被我聽到也無所謂一般。


在教室、在禮堂角落、在更衣室、在洗手間......也許是我的存在感太薄弱,人們總是可以無視我的存在去聊八卦。


但我不怎麼想聽流言蜚語,特別是未經証實的流言蜚語。


「嘿,你們認識李學姐嗎?那位很溫柔的學姐。」


「認識認識,怎麼了?」


「聽說她喜歡的人是歐學長。」


我在更衣室聽到了這樣的對話。我不知道李學姐很受歡迎,也不知道那位歐學長是何方神聖。


學校的傳聞總是傳得很快,學姐那陣子都有點心不在焉。任何愉快的時光都會迎來終點,任何良好的關係都會迎來尾聲。我一如既往地與學姐相處,但她貌似越來越沈默寡言。


我有點提心吊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甚麼,還是學姐有不愉快的事情騷擾著她。


某天在圖書館,我被學姐邀請坐到她的朋友們中間一起聊天。她的朋友們都對視一眼,交換著我不能理解的視線。那瞬間我便知道,自己不被她們所接納。


要融入一個成形的圈子是很難的,特別當這個圈子對你抱有偏見和敵意。


她們興高采烈地聊著韓星話題,我諾諾地坐在一旁陪笑。學姐的一名朋友笑著看向我。


「你呢?怎麼不說話,你喜歡哪個團?」


老實說,當時我對韓星沒甚麼感想,好半天也想不出來一個名字,便如實作答。


「抱歉,我沒有喜歡的。」


她們又相互交換一個小團體內才懂的眼神,學姐在一旁笑著打圓場。


「你平日喜歡看書,也要多點接觸潮流新事物才能交到朋友啊。」


我並非是沒有朋友,但我認為她說的話很正確。於是我用兩個星期惡補韓星資訊,全都相似的臉、相似的名字,差點兒把我搞瘋。但音樂的確很棒,幸好有把學姐們的話聽進去。


李學姐又把我邀請到她們之中聊天,這次我終於接上話了,然而她們露出的表情很是怪異。他們沒想到我突然精進不少,一位學姐語氣很酸地說。


「不過是後來居上的,沒有甚麼好得意的吧。」


然後,她們轉換話題了。等到下次我問她們「你們不喜歡韓星了嗎?」,她們說自己脫飯了。我很失望,熱情居然可以如此快地冷卻,她們的喜歡也不過如此,憑甚麼趾高氣揚地嘲笑我?


努力迎合一個圈子是沒用的,因為他們輕易便可以把你甩飛。


後來我才得知,「我喜歡上歐學長、故意接近李學姐便是為了清除情敵」的奇怪傳聞在校內流傳了。我甚至連歐學長是誰也不知道,而李學姐的朋友們更在一天理直氣壯地跑來低年級教室堵路。


「李惟欣對你這麼好,見你沒有朋友還陪你,讓我們也陪你聊天,你還搶走她喜歡的人!」


當時我和學姐已經沒有來往了,這簡直是發生過在我身上最廣為人知的事。透明人出名的方式真是獨特。雖然平日裡很隨和,但被冤枉真的叫人無法忍受。


無論在哪我都得逆來順受?別開玩笑了,面對我弟弟一個便夠煩了。於是我對學姐們回嗆。


「就事論事的話,當初是學姐在圖書館向我搭話,然後每天來找我聊她喜歡的書。我很高興能認識學姐,但我相信朋友關係是雙向、對等的,並非只有她有付出,我也付出時間和精力。」


「你便是這樣和前輩說話的嗎!」


所以說,我真的不擅長應對前輩。我們都是學生,平等的關係,為甚麼她們自認高我一等。更何況,我真的不知道歐學長是誰啦!


由於引起騷亂,老師出來平定了。學姐們齊心合力把一切罪名推給我,老師為了快點結案(特別是這種校園戀愛問題,怎麼看都是被校方所反對的),讓我們各自思過。我必須寫5000字檢討書,是學姐們全部加起來的字數,太棒了。


自從那天起,我便對前輩和老師抱有一股莫名的敬畏之意......如果能變成這樣就好了,我只是變得更不擅長應對學長姐、老師、以及流言。


由於這次事件,與我交好的朋友也對我淡漠起來。過了許久才恢復正常關係。流言可畏。


至於李學姐,在路上碰到她也會不自然地別過頭看向另一個方向。我的某些感情貌似隨著青春凋謝了。


想要被理解、想要自己的存在值得被信任——我這種邊緣人是無法做到的。這也是我用以安慰自己的藉口。


之後,我辛苦考上大學,努力兼職以及學習到最後一年;我的生命驟然終結。


說到生命終結,死亡,去世。我想能樂觀面對的人不多,能擁抱死亡的人就更少。我絕對是不擅長探討死亡話題的人。


那是十月份的時候,秋風涼爽,我站在家門外聽到父母一如既往地大吼大叫,這次是關於我弟弟的學費。


「說真的,你看看別人家,錢都是留給自己用的,你全給你的兄弟姊妹了!」


我們家家境普通,稱不上小康之家,但也並非三餐不得溫飽。我本以為父母又在圍繞著老話題吵架,心態漠然地打算拿鑰匙開門。


「那又怎麼樣!姐姐替弟弟繳學費,天經地義!」


我停下所有動作,滿頭冷汗地繼續聽他們的爭吵。他們在門內,我在門外,一門之隔,清晰的線畫在我們之間。


「有你這樣做父親的嗎!讓女兒替你教兒子學習、照顧兒子、還得出錢繳學費!?你是家長還是她是家長啊?」


我的心中莫名掀起一陣悲催,老實說,我根本不樂意照顧我那對我反叛的弟弟,家中的事情都繞著他打轉,連同我的生活也繞著他打轉。像是我的存在便是為了他。


「你胡說八道些甚麼!我養育她這麼辛苦,不過讓她照顧一下弟弟就不行了!?那我養她幹嘛!?」


我的心碎了。可有可無的存在、消失也無所謂的存在、為了別人而活的存在——「我」只是一抹幽魂嗎?


壓抑的情緒控制我全部思考,如同那天我對學姐們嗆聲一般,我激動但也平靜地打開門,眼中恐怕燃燒著濃濃怒意,因為父母都被我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你也沒對我盡過甚麼責任嘛,這麼激動幹嘛。」


我深知自己說錯話了,肯定這個事實便是否定我一直以來的自欺欺人。父親生氣地收起五指在半空中揮動著拳頭。


「我辛苦工作賺錢養你和你弟,多辛苦啊!怎麼就沒有盡責了!」


「是呀,辛苦你了,養小貓小狗也是同等道理;不,恐怕照顧他們會更讓你上心和滿意。這之後便去找你的兄弟姊妹過活吧,他們是你的弟妹,照顧一下你不會有甚麼不行的。天經地義!」


我無視他臉上驚愕不已的表情,轉身衝出家門,直奔家附近的巴士站。每次難過時我便會任由巴士帶著我跑,隨便去哪,反正我想要暫時遠離這個毫無容身之處的地方。


其實,我是幸運的,我不該過分敏感:起碼我有可以保暖的衣服穿、小但是舒適的家可以住、好吃的居家菜可以吃、父母健在還有一群不錯的朋友。


沒什麼可挑剔的,沒有悲慘的過去但卻經常陷入自卑情結,我討厭那樣的自己。


我不擅長面對如此自私的自己。


我看著車窗外綠意飛逝,把自己的回憶像是幻燈片般重播。


小時候,父親會讓我騎著他的肩膀玩、也會帶我去騎自行車或者到沙灘堆沙子、還會讓母親做我喜歡吃的煎釀鯪魚。


一直都靠著回放這些記憶,不斷告訴自己我對父親是重要的,並非可有可無,父親對我是很好的......


曾經是我最喜歡的父親。


我也是有歸宿的......不斷這樣說服自己。


道歉...其實我不怎麼願意道歉,畢竟這次父親真是太過分了。我可是成年人了!來一次冷戰也是可以的!反正我要和他比比耐力,看是誰沒了誰會活不下去!


心中滿溢這股只有三分鐘熱度的邪惡念頭,我聽著耳機中的韓團新曲,發現巴士來到一座石橋上。


我往下望去,發現泛著粼粼波光的河面上有一抹鮮豔的紅色。是花嗎?我眯起眼睛仔細看,不知為何自己正在往湖面掉落。在我的視野陷入全黑前,我彷彿嗅到泥水的味道。


我的生命就這樣終結了。回顧著林林總總自己不擅長的事,完全沒有任何貢獻和特點。這樣的一生完結了。


還沒來得及向父親道歉。




當我張開眼睛後,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還聞到了藥水的味道。被子重重地蓋在身上,真的非常不舒服。我一邊想著,一邊撐起身子。


「欸......?」


我怎麼...在醫院?不是在坐巴士嗎?


我正躺在病床上,右手邊是醫療儀器,左手邊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樓宇。病房裡只有我一個人,而且這是單人病房。


我抬起酥麻的左手,上面纏著一圈圈的繃帶。


「......蛤?」


這不是我的手!我的手可是有手繭的!這手腕寬度對不上,太瘦了吧!


欸!?不可能!


我驚慌失措地跑到鏡子前,回視我的是一名有著綠眸的美少女。


這......是我嗎?


記憶和信息蜂擁而至,在我的腦中瘋狂叫囂著,我頭痛欲裂,衝進廁所嘔吐起來。


整理好自己後,我疲憊地拖著腳步回到病床上。


這已經脫離擅長或者不擅長、生存或死亡的領域。簡單來說,我的靈魂進入這具身體裡面了。有誰會擅長轉生嗎?或者不擅長?這都是影視作品的幻想產物吧!


…...開甚麼玩笑,我怎麼就死了!


我沒有辦法回自己的家了嗎?我回顧這具身體的記憶。嘿,這個叫琉璃宮蓮華的小女生,也在等待著父親向她道歉啊。


這期盼隨著時間與生命一併流逝了。無論是她還是我,我們都沒辦法道歉、也沒辦法等待道歉。


…...既然回不去了,就讓我享受一下千金大小姐的生活吧。


總之,要先為蓮華做過的事道歉。就算不會獲得原諒也要道歉。啊,是啊,雖然很麻煩,但我不想被罪惡感纏身,所以要去道歉。


好,就這樣決定了!


無論如何,務必要道歉。不是出於同情,只是出於私心。我是自私的人。


只是,想要對遙遠世界的父親說聲來不及的「對不起」。


我會可以在這個新人生裡找到接納「我」的存在的地方嗎?我重溫著蓮華的記憶,慢慢墮入夢鄉......


(by連生南)


——————


以上是第十五篇(家族篇)的全部內容,接下來是第十六篇——前輩篇,謝謝!

從草間家,到阿巍家,然後瑪莉亞的family,最後是蓮華自己的一大長篇。

下一篇,蓮華繼續著不知道網友是林檎,兩人開始愉快地玩在一起的三年級......

然後潛水許久的黛理哥哥也會出現!


註:

《惡之華》(Les Fleurs du mal),法國詩人夏爾・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的作品。

「如果我在看《大亨小傳》,我會反問「你是永澤嗎」」,這裡提及的是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的情節,兩人的對話有點相似。

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