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5


【在你向我提出你的疑問前,讓我先提問。】


我穿著涼鞋,踏在滿是沙子的路上,發出啪唦啪唦如同輾碎石礫的雜音,腳底被沙子磨得不甚舒適。我彷彿永遠在原地踏步,紅日並沒有把海浪與沙子染成紅色,而是保持著一種虛幻的奶白色,凝固了時間。


在這落日生鏽不會沉落的時間迴圈中,在保鑣先生背上後昂著保持一定距離的他、向疲憊不堪只顧望著腳下細沙的我問出這個問題。我抬頭看向他的側臉,卻發現那裡同樣是白茫茫一片。


這是一個夢。我的思考變得滯緩,這種混沌塞滿棉花、疲倦卻不痛不癢的感覺,如同一切都正在發生著、同時不再運行,只能永遠卡在一個音節上。我在自己的身體中看著這個夢發生著。


這種停滯不前的感覺令我焦慮無比。


【如果你的愛人和你的家人同時落水,你會先救誰?】


我停下腳步,心跳加速。這一切都真實發生過,我只是在自己的身體中重新看著這段被忘卻的記憶回映。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曾經與他有過這段對話,但這之後的卻仍然記得十分清晰。


為甚麼我會夢到這塊記憶的棄片?這個夢會給我答案或者啟示嗎?


我不會游泳,不會在海中游泳,但我寧願以命換命也要冒險跳入海中。回憶中的我自然也是有著同樣的想法,所以這個不受控制的我回答到。


【我兩邊都要救。】


【但誰在你的優先列表的榜首?】


我掙扎著選擇答案,愛人和家人?這是一個難以抉擇的難題。在我苦苦思索時,他又問。


【Ok,剛才的問題的確有點惡趣味。那這樣吧:會游泳的愛人與不會游泳的陌生人同時墮海,你只能救一個人,你會救誰?】


我想像著在水中揮動雙臂載浮載沉的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當然是不會游泳的那位......我會救那位陌生人。】


他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尾音拉得很長。


【還真是另一種層面的濫好人。】


我不知道那是一種稱讚抑或諷刺,他只是以陳述的語氣說出了自己的觀點,但我還是覺得不太舒服。


【你知道同情心和同理心的差別嗎?】


夢中的我思索著搖頭,因為當時的我第一次聽說「同理心」這個詞語。我等待著話的後續,但他沒有繼續解說,於是我提問。


【不知道兩者有甚麼區別呢?】


我全神貫注地提起精神,雖然曾從他口中聽說過一次,但後來的對談模糊了我的記憶,我已經忘記兩者的差別。


【嗯?啊~差別啊,雖然有正統解說,但理論應用在生活中往往會被模糊。同情更像是一種情緒,同理便是一種共鳴吧?真正明白到別人需要甚麼,不僅僅著重於表面。


【同情可能會傷害到一個人的自尊。因此,富有同情心不總是好事。雖然我兩者都沒有具備,但你很清楚自己是持有同情還是同理吧?】


他輕輕嗤笑著,我看向他,視線所及突然一片刺白——


「大懶孩!起床了!起床起床!今天是三方會談的日子!」


我混混沌沌地從夢中醒來,迷糊地眯起眼睛,身上涼颼颼的,想要拉過被子遮住陽光卻甚麼都沒抓住。我嘆氣緩慢地坐起來,看著從海外回來的哥哥在我的房間裡勤奮地打開所有窗簾。


平日我並不會把窗簾全數拉開,但我的大腦昏昏沉沉的還未清醒,便任由哥哥肆意搞亂我的房間,獨自前去梳洗了。


當我吃完早餐,與伊莎貝拉散步回到家時,那個清醒夢的內容仍在我的腦海裡回播。雖然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畫面,但想起那個人銳利的目光便使我感到自己被看穿了。


我和哥哥與爺爺奶奶暫別,由家裡的司機先生送至學校。哥哥一路上問我近來的狀況,還以忖度的目光隱密地打量我。無法得知哥哥在想甚麼令我擔憂,他總會出人意表地做些叫人無法應對的事。


「哥哥,你打算問老師甚麼問題?」


「那是我的話吧,你究竟有甚麼打算?十二月可是最後期限,距離報讀學校的時間不多了。」


我默默把身子倚在座椅角落,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熟悉不過的風景,親切和藹的朋友們,我可以留在這裡的時間不多了嗎......這一年來自己究竟做了甚麼?


其實,我沒有任何離別的實感,也不知道分隔兩地會否令我與朋友間的友誼如舊。友誼長存彷彿只是一首動人的詩句而非誓言;我們都會結交其他的朋友,漸漸疏遠吧。


「不過,你和琉璃宮近來相處得怎麼樣啊?」


「怎麼樣?」


「就是,她還有弄出甚麼麻煩嗎?你小時候不是不怎麼喜歡她嘛。你們認識這麼久了,總感覺關係不怎麼樣。」


哥哥含糊其辭地說到,他的說話方式向來都令我覺得怪異,像是我們兩人的對話只有一點相接。


雖然我與琉璃宮自幼相識,卻給我一種近來才認識她的異樣感,而她身上還有許多我無法理解的地方。想到這裡,我的心又重重鼓動起來。近來不時會有這種心跳加速的症狀,我想是與心情憂慮有關。


「無力吧......」


哥哥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然後誇張地嘆氣搖頭,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裡令他失望了。


「弟弟,你可得加把勁啊,不要以為時間是站在你那邊的。大好優勢都被浪費了可怎麼辦?」


我清楚知道自己沒有時間,哥哥的話令我略感不滿。他仍然把我視作還未長大的孩子,但我並不需要他的照顧。


今天本來該由媽媽與我一起出席三方會談,但據說新收購的公司內部重整工作正在重要的收尾部分,作為代替便由嘮叨的哥哥負責出席。


三方會談進行時,哥哥與班主任把我晾在一旁相談甚歡;當討論到我的升學前路,哥哥笑咪咪地說,海外升學的事宜已經準備妥當了。


我的心情沉到谷底。為何我好像對離開明德很抗拒?我始終找不到確切原因。


「哎呀,弟弟,你看那是誰。」


我順著哥哥抬起下巴指示的方向望去,渾身散發著令人難以移開視線的氣質的琉璃宮叔叔和琉璃宮正站在3F教室門前。我甚少看見穿著校服的琉璃宮與自己的父親站在一起,那樣令我想起,琉璃宮也只是與我同歲,甚至比我更小。她這幾年來給我一種沉著冷靜、任何事都能游刃有餘地妥當處理的感想。


我再次為不知名的事感到傷感。興許是因為,當年那個需要我處處留神的琉璃宮就像是徹底蛻變,我絲毫幫不上忙吧。那樣又與我何關?我和她本來就沒有甚麼特別的關係。


哥哥笑著大步走向兩人,毫無隔膜地與琉璃宮叔叔寒暄著。我看著腳下的方磚,羨慕起哥哥的老練成熟。我也想要快點長大,但同時不想時間瞬逝。我自相矛盾的想法正是少不更事的象徵。


哥哥把重量壓在我身上提醒我不要走神,我連忙抬起頭對琉璃宮父女兩人問好,希望自己的表情不要顯得黯然。我發現哥哥正在朝琉璃宮使眼色,琉璃宮颯爽地轉身無視哥哥的擠眉弄眼,而我絲毫不為哥哥的無禮行徑被遭拒絕感到同情。


我在一旁聽著哥哥與琉璃宮叔叔聊天,心思卻飄向坐在後方埋頭深思的琉璃宮。記得朋友曾提及她深受同學歡迎、被暗中追捧著,在那之後我試著留意周圍的人們對她的態度,卻遺憾的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此發現算不上出乎意料,有時候我與琉璃宮獨處時也會感到緊張,心臟跳得飛快。也許我始終對琉璃宮有一絲芥蒂,就如同其他同學一樣。朋友說的話只是為了搪塞我罷了。


琉璃宮父女進入教室後,哥哥卻繼續站在3F教室門外,開始滑手機。他表示有要事需與琉璃宮相談,讓我到車上等他。不知道哥哥在玩甚麼把戲,但打探他人隱私並非是好事,我只得獨自離開校舍。反正,他一直有不少事情瞞著我,但我在他面前卻像是攤開的書任由觀看。


我回頭看向靜靜聳立在背後、成為我第二個歸屬的明德,許多回憶在這裡誕生,隨著時間也會被我逐漸忘卻。我該學會斷捨離,卻無法止住往庭院走去的雙腳。多情又猶豫寡斷的我,在明德的時間也來到尾聲了嗎?


我獨自走過許多充滿回憶的地方:曾與朋友在那張桌子上吃午餐,曾在水槽學會洗毛衣污垢的方法,曾在這棵樹下收到不少巧克力......


其實,我並不想離開。只不過,我的決心不夠堅毅去做出這重大決定。


往回走去與哥哥匯合時,我遇上琉璃宮叔叔、帝椿家與鹽谷家。琉璃宮不在,想必是哥哥挽留住她傾談要事了。既然如此,我暫呆在眾人身旁等待也是可以的。我不想急著離開。


今天的集中力比起平日更差,這使我非常沮喪與過意不去。我在低落的情緒中感受到有人走到我身旁,琉璃宮戴著完美的笑容與眾人問好,我感覺到她笑容背後的洩氣與惱怒。是由於成績不理想嗎?在我看來她的成績一如既往的出色。


我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鹽谷夫人提及留學的事時,我不禁瑟縮了一下。敏覺的琉璃宮看向我,為了不讓她擔心,我朝她苦笑著試圖掩飾,立馬提出明天一起排練舞蹈的事。


她點頭應聲,本以為逃過一劫,她卻突然殺個措手不及。她也同樣有令我慌亂的本事


「西野君,你下定決心在明年去瑞典了嗎?」


在她那雙透徹的綠眸的注視下,我感到心臟微微抽疼,逃避似的移開目光,心底的傷感幾乎滿瀉。倘若我開口說出答案,彷彿就像是承認自己將會與我珍愛的事物告別。


就像是選擇拋棄現在的一切前進。我輕輕的、不想再驚動那奇怪的感覺回答。


「我...我想是的。」


她拍拍我的肩膀,她會挽留我嗎?會對我的離開表示不捨,會感到同樣的傷感嗎?然而琉璃宮只是希望我能見識更廣闊的世界。我對這些都不太感興趣,寧願留在自己的舒適圈,但我太懦弱去做出決定了。


我看著琉璃宮拉著琉璃宮叔叔匆匆離去,不禁感到失落萬分。我是想被挽留嗎?以為琉璃宮會哭著說「我會想念你的」嗎?讓他人為我哭泣並不是我的本意,為甚麼我想讓她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更久一點?


話說如此,先移開視線的是我。我一直以為琉璃宮離我很遙遠,但說不定只是我下意識不想主動接近她罷了。我只是在等待她朝我走來。


下決定去留與否的是我。她沒有替我的人生負責的職責。


我對她來說只是人生中的一個過客,一位朋友;就如同我認為她只是一位曾經常常惹禍的兒時玩伴。我忽然發現,她身邊總有不同類型的人陪伴著,只是我一直擅自以為她很孤獨而已。


總有人會代替我離去的位置,不在同一學校的我們將不會再有交集,多年後我們相遇也只會客氣地微笑相互問好。想到這裡,我不禁為此感到微微嫌惡。


這種微不足道的不適困擾著我,而這並非是第一次升起的感覺。我總以為我們還算友好的關係無庸置疑地會維持下去,但不確定的疏離感不時升騰令我啞然。長年累月默認著對方的存在令一切變得理所當然,比起離別時的不捨,離別後才侵蝕的異樣感更叫人痛苦吧。


明明知道我們會有分開的一天,為甚麼我總會反覆忘記這件事?異樣感縈繞在心頭,每當我快要揭開謎底,意識中的迷霧都會聚攏。


歸根究底,我只是看著一切發生,徒勞地奔跑著卻像是被黏著在原地,而後反覆焦慮與放任。


哥哥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旁,垂頭喪氣地對我說了聲走吧。我們向帝椿家與鹽谷家告別,哥哥默不作聲很是低落。和琉璃宮有了甚麼樣的對話才會如此失落?


「抱歉啊,我親愛的弟弟,我把事情都搞砸了。就像是越幫越忙。」


哥哥居然會承認自己的失敗。見他的表情很是疲憊,我安慰到。


「我也經常越幫越忙。」


「不,你和我是完全相反的越幫越忙。我是偏向理性,你偏向感性。」


「哥哥你惹琉璃宮發怒了嗎?」


如果哥哥真的惹怒了琉璃宮,那他還真是能幹極了。他重重嘆氣,不好意思地摸著後項。


「我本來以為行得通,卻忽略了琉璃宮本來就是不可控的變數。看她的反應...唉。像我弟弟這麼出色的人有甚麼不好的呢?」


我並不是很出色,相反地,有著不少缺點。只是周圍的人們一直十分友善,給予我許多成長的空間罷了。


「哥哥你在說甚麼?」


「唉......沒什麼,只是說你很讓人操心。弟弟,你的遲鈍可真要命,時間可不等人啊。」


我全然不知道哥哥在說甚麼,但沒錯,時間不等人。我想徹底明白自己紛亂的心緒。


我思考了一整天,卻仍然理不出頭緒。我並不聰明,甚至可以說是愚笨的。當然,我有找哥哥商量的選項,但他幾乎不會直接了當地給出建議,我只得用所剩無幾的時間掙扎。


聖誕晚會當日,我早早抵達學校與高等部學生會會長一起視察會場狀況。我想讓晚會順暢進行,為同學們留下美好回憶。


吃完午餐我便前往練舞室等待琉璃宮,沉寂的空間令我的思緒再度飄回各種回憶間。我朦朦朧朧地追憶著,隱約聽到教室門被打開,便轉頭看去,霎時一陣恍惚。


一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生站在淺淺的白光中,煥發著讓人精神一振的輝光,如同傳說中聖潔的自然精靈,令人不禁凝神屏氣。


等到精靈以熟悉的聲音輕輕呼喚我的名字,我才反應過來,心臟中彷彿有嫩芽破種而出,是清新酥麻的感覺。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變得紅燙。這種感覺就像是之前在秋季旅行曾經感受到的愉悅。咦?琉璃宮有這麼漂亮來著?我一時忘了所有學過的禮節,大腦一片美妙的空白。


我結巴著說話,全然不知所云,目光無法從琉璃宮身上移開。她輕笑著說了聲謝謝,看起來也同樣的不知所措。


我發現她正看著我腳下的鞋子,便像個傻瓜般抬起腳為自己辯解。我滿腦子只是想著不可以讓她嫌棄我的身高。


「我的鞋子也是有點高度的,應該不會比你矮......讓女生顏面盡失可不為不妥。」


我緊張地等待著她的反應,她理解地朝我一笑,踏前一步優雅地作出跳舞的準備姿勢。


「試試看不就知道了。身高差上一點,旁人說不定也察覺不了。」


本來該由我來主動邀請的,我的臉滾燙著羞恥,琉璃宮對此毫不在意,更顯得我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琉璃宮這副打扮出現在晚會上,應該會震驚全場。哈哈,但今天琉璃宮是我的舞伴呢,領舞舞伴。


我心情異常地好,再度詢問後才緩緩握住琉璃宮的手,溫潤及略為冰涼的觸感令我感到奇妙。女生的手比起男生顯得更為嬌小柔弱......華爾滋的姿勢是這樣的嗎?總感覺與琉璃宮的距離前所未有的近,她身上混合著溫涓的香氣淡淡的令我恍神。


她突然往我的方向踏進一大步,我從來沒有與女生靠得這麼近,倘若再靠前一步我們的鼻尖便會相碰。我感到渾身上下都像是著火般滾燙,琉璃宮眨動微翹的睫毛、抬起清澈的綠眼睛看向我,我的心如同突然被冷水澆灌的熱鐵般發出了滋滋的警告。


我立馬跳開,顧不上講究禮貌地背對著她。我抬起手朝自己的臉煽風,熱氣卻絲毫沒有減退。我這是怎麼了,太失禮了,但是琉璃宮究竟是怎麼回事,靠近她的我就像是依卡洛斯那樣會被灼傷嗎?


我努力不去回想殘餘在手上以及手臂的觸感,吸氣呼氣讓心跳恢復正常,以以往舞蹈課程的經驗催眠自己。我重新轉身邀請琉璃宮跳舞,這次沒有再感到慌亂或者失態,盡量放空思緒不去在意和琉璃宮肌膚相接的地方。


我總算發揮出日常水平,但琉璃宮每次移動時都需要時間思考下一步的動作。我明白這是熟練度的問題,便與她連續練習了一個小時。


時間過得飛快,我不得不離開去繼續處理學生會事宜。我與琉璃宮約定會在待會兒相見,依依不捨地退開後,我開始期待夜幕的降臨。


不知為何,處理晚會事宜的時間與練舞室的時間流逝速度相異,好不容易等到傍晚,我匆匆換上西裝,整理好儀容,想盡快與琉璃宮會合。期待默默綻放成花朵,在心中催促著我加快手中的動作。


我離開更衣室往集合地點的接待處走去,輕快的腳步在路途中驀然止息。卻見一位女生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的腳落淚,而本該穿在腳上的高跟鞋可憐地折斷了躺在不遠處的石頭旁。


我倒吸一口氣,推測她是被石頭絆倒,走上前禮貌地問。


「你好,請問你還好嗎?」


她瞪大眼睛看向我,大滴大滴的眼淚沿著臉頰滾落,拼命搖頭往後挪動身體。我想她是受驚了,從衣袋中拿出手帕遞給她,等待她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我注意到她的裙子好像在摔倒時被碎石劃破了,東一條西一塊很是慘烈。她好像平靜下來了,但依舊緊張兮兮地尖聲對我說。


「謝謝你的手帕...你快點走吧,晚會時間就要開始了。」


「可是...請問你是高等部的前輩嗎?前輩你的腳看起來扭傷了,而且我不能讓你獨自呆在地上,夜裡氣溫會瞬間急降。」


「我可以自己...」


「請允許我協助你前往保健室吧。」


她咬著唇,只好讓我把她扶起來充當她的支點,一拐一瘸地在我的幫助下抵達保健室。


我扶著她坐下,見室內靜悄悄的沒有人,才想起保健室老師正在禮堂中。


「前輩,請你稍等,我去請老師來為你治療。」


她慌張地擺手。


「不不,那、那樣不太好,你還是趕快去做你本該做的事吧。耽誤了你寶貴的時間,真是不好意思。謝謝你......」


她咬唇低頭把玩手指,我感覺到她的不安,雖然不知道她在擔憂甚麼,但還是微笑著安撫她。


「你受傷了,需要緊急治療,請稍後,我很快會與老師趕回來。」


我邊跑邊解開緊繃著胸膛的鈕扣,好讓自己呼吸暢順點。我看向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以及服部同學傳送給我,提醒我盡快前往禮堂門口,琉璃宮和我轉換成最後入場的通知。


我咬咬牙,在心中默默向琉璃宮道歉,不知她會否因為等待自己而心生慌亂。我搖搖頭,讓自己專注在現在的事情上。琉璃宮會理解的,遇到需要幫助、受傷的人,我不能忍受自己視若無睹。倘若我真的趕不上...琉璃宮會想到辦法的,她很聰明冷靜,一定能隨機應變。


我顧不上整理儀容,希望不會造成騷動地摸進禮堂,擔任領舞的同學們已經開始入場了!儘管知道琉璃宮和我成了最後一對,但我還是試圖在泱泱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她沒有出現,這並不代表她仍然在等待我。


「西野同學,發生甚麼事了嗎?」


史密夫同學究竟是對我突然出現還是凌亂的外表感到驚訝,我不知道,萬幸的是她也許能幫上忙。我向她解釋了事情緣由,問她有沒有見過保健室老師。


「我可以替你轉告老師,西野同學你快點回到女王陛下身邊啊!」


有時候我無法理解史密夫同學的話,我在忙亂中向她道謝,重新跑向禮堂大門處。如果琉璃宮不在的話怎麼辦,為甚麼我認為她會等待我呢?被舞伴忽略、孤零零地等待可不是令人高興的事。我又墮入了自己所認為理所當然的思考陷阱,她說不定不會等待我。


無論如何,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衷心祈禱著。我腦海中掠過多年前冬天的記憶,這次我也沒趕上嗎?


我狼狽地跑到大門旁,在冬天裡急速跑來跑去也是會冒汗的,我的髮型也變得凌亂不得體。這副落魂的樣子出現在他人面前真是失儀,但我有趕上嗎?


我喘著氣,戰戰兢兢的抬起昏沈的頭看向黑夜的彼方。琉璃宮正踢著腳下的小石子,她還在等待我。


「琉璃宮!抱歉!我來晚了!」


她抬頭看向我,表情柔順地微微笑了,絲毫未感驚訝,像是早就猜到我會出現。她對我懷抱著信心,想到這裡,我不禁心頭一緊。


她對我的信任比我相信中的多,而我對她的信任只停留在她的處事能力。如今我如此狼狽的出現在她眼前,她會願意與我入場嗎?


一年級的時候,我也曾經想邀請站在舞會邊緣的琉璃宮跳舞,但當時被拒絕了。沒想到如今會以這種狼狽的方式再度重演歷史。拜託,請你再體諒不成熟的我一次吧。


我站到流光中,朝她伸出的手微微顫抖著,以目光向她懇求諒解。她握住了我伸出的手,高懸的心終於安穩下落,我鬆了口氣,舒暢地笑著與她一同入場。


步入禮堂後,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與琉璃宮相握的左手與群眾們的歎息中,心跳聲如同教堂迴盪千里的鐘聲般悠揚,本該緊張不已而浮虛的腳步異常堅穩,心情宛如在雲端自由翱翔般舒暢。


終於安然無事來到這一刻。我與琉璃宮面對面站好,按照練習時般輕輕把手搭在她的背上,隨著音樂翩翩起舞。我無法抑制自己的目光一直駐留在琉璃宮姣好的臉容上,她的長裙與我的褲襬相交摩擦時的聲音造成了奇妙的氛圍,連時間也放慢了它急速的腳步。


「琉璃宮,剛才...」


雖然不忍打破這一刻靜好,但我還是得為自己剛才的遲到道歉。我盡可能以自己最誠懇的態度開口時,一陣銳痛從腳背上如雷電般竄蝕到我的腰椎。琉璃宮無辜地抬頭看向我,我冒著冷汗深吸一口氣,憋回淚花,盡可能平靜地說。


「抱歉,我應該準時與你匯合的,你覺得生氣也是很正常。」


提早抵達,不讓他人久等才是應有的禮儀。琉璃宮踩我的腳報復也是應該的,只要不是踩到腳,這點痛我還能忍受。琉璃宮彷彿對我的建議大感興趣,露出一抹調皮的笑,與她居然毫不違和。


「吶,西野君,如果剛才我生氣而一走了之,那你可怎麼辦?」


「咦?那個......」


我想我會覺得失望,不過也在意料之內,然後前往保健室察看前輩的情況,而後回到會場為自己的遲到向琉璃宮道歉並且解釋。


我還沒回答,琉璃宮便已打著哈哈替我矇混過去,沒有拘泥於答案上。我鬆了口氣,為她的大方慷慨感到輕鬆,向她解釋了自己遲到的原因。


當她問我為何不找其他人、試著用其他方法幫助前輩時,我愣住了。


我再次只是為了填滿自己的幫助慾望而忽略其他可能與要事。我的時間仍舊冰凍在同一時刻,仍然只顧著眼前,沒有深思熟慮。說著想要成長,卻做出令人困擾、被縱容著的孩子行徑。


琉璃宮果然不會原諒我。無論我的行為是出於善意抑或惡意,那終究是對琉璃宮無禮的舉止。我對打破與她的約定的自己感到些微厭惡。除了道歉,我還能如何彌補這一切?


「真的很抱歉......下次我會...」


下次我不會再讓你等待不成熟的我,不會再放任自己徘徊在舒適的居所;我會追上你成長的腳步,所以下次還能邀請你成為我的舞伴嗎?


忽然,我發現,再也沒有下次了。我在明德上學的日子走向了尾聲,時間不會毫無緣故的延長。


我不禁放慢腳步,自欺欺人地以為這會讓時間走得再慢點。琉璃宮理解地對我微笑。


「西野君,沒關係的。」


但我認為有關係。我不想就這樣離開。我很在意,在意自己與琉璃宮之間的差距,在意著自己每次遇到琉璃宮都起伏不定的情緒,在意著琉璃宮看待我的方式——


我在意著琉璃宮的這份感情,比起微不足道要劇烈百倍。


當禮堂中央的鐘聲響起,宣告第一場舞完結時,我也從一場悠久朦朧的夢中甦醒。那是一種奇妙的清醒感,彷彿破開迷霧重獲自由,自己一直以來走過的印記都煥發著光讓我恍然大悟。我這時才真正理解自己心底的想法。


琉璃宮鬆開了與我相握的手,但我絲毫不想放手。


因為,我喜歡上了琉璃宮。


我居然喜歡上了琉璃宮,我真的喜歡上了琉璃宮蓮華。


缺失的齒輪終於回到屬於它的位置上,停擺許久的機械重新開始擺動。


就這麼短短一剎那,許多沒有想通的謎題在同一時間找到了答案。我豁然釋懷,不再感到焦躁。


我的心比我更清楚,我想要繼續留在明德,是因為琉璃宮也在這裡。我們之間之所以有距離,全是因為我的遲鈍蒙上一層曲折的光怪陸離,因為我不願直視自己的真心。


我看著向我鞠躬的琉璃宮,對她的看法變得煥然一新。我喜歡她,想要守護她,想要繼續留在她身邊;沒有時間的話,便製造出時間!


這並不是故事的尾聲,而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我如此堅信著,想要把我的心情告訴琉璃宮,便朝她伸出手。


我握住她的左手時根本沒想過自己的手會被甩開。


我一陣錯愕,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微微發燙的手。剛才我被琉璃宮拒絕了嗎?


我看著手中柔軟的布料,心中明白過來,是因為自己的性急而驚動了琉璃宮。我暫時壓下心底的興奮,沒必要感到著急。


現在我已經知道自己對琉璃宮的好感,也再次獲得時間,那同樣的,我也該還贈時間給琉璃宮。我們可以慢慢培養感情,我還可以繼續留在她的身邊,這樣就夠了,所以用不著心急。


我把手腕裝飾物還給琉璃宮,她請我護送她離開禮堂中央,我欣然答應,感覺自己的笑容更為輕鬆了。


我的首要任務便是把自己打算留在明德的事告訴琉璃宮。她會同樣對我持有眷戀的感情嗎?我忍不住如此希冀著。這樣看來,我還是不夠冷靜自持。


「我不打算去瑞典了。」


我向琉璃宮分享自己的喜悅,心中完全理解鹽谷同學曾經說過「不願離開喜歡的人所在的地方」的這句話。我看著琉璃宮驚訝的表情,為她對我的事如此上心而微微得意,心中暖如冬日。


「咦?你改變主意了?是與家人商量過了嗎?」


「是的。我打算在明德完成高中。我昨天還沒告訴家人自己的決定,但今天我可以如實告知了。」


我會把自己的打算告訴家人們,至於我對琉璃宮的好感自然是保密的。沒必要讓父母甚至琉璃宮叔叔得知我的心之所向,起碼在琉璃宮也同樣察覺自己真正的心意前,就先保密吧。


「那、那很好啊,嗯,你該把這個決定告訴你的家人吧?我就,今天很謝謝你,踩到你的腳,抱歉了。我先去找父親,祝你玩得開心,辛苦了。」


琉璃宮的雙頰染上冬櫻般淡雅的粉色,眼神游離的向我道別。我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她匆忙離開,沒有追上前。


慢慢接近她吧,我輕笑著反覆提醒自己。優雅的,令自己成長,展現出自己與她相配的一面。


等到那一天來臨,希望她能再次握住我向她伸出的手,感受到相同的溫暖。


我下定決心,為自己爭取到了更多「下一次」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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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諮詢】

西野:你們有喜歡的人嗎?

朋友A:為甚麼西野會主動提及戀愛話題,難道...(有所察覺)

朋友B:終於到男孩長大的這一天了......(欣慰)

朋友C:咦?西野你有喜歡的人嗎?

朋友A、B:嘖嘖嘖。(明明自稱戀愛高手卻如此遲鈍)

西野:欸?怎麼、怎麼這樣說呢?(臉紅)

朋友A、B:純情!(捂心)

朋友C:唉~像西野這樣的人,根本不需要擔心吧?怎麼可能有女生不喜歡。

西野:哈哈,我並沒有那麼受歡迎。不過我被鼓舞了,謝謝。

朋友A:(西野喜歡的人不能算作普通女生吧?)

朋友B:(說到底,西野這種謎之自信是從哪來的?原來他也有身為全校最受歡迎之一的男生的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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